李清照为躲避战乱,一路南下逃亡。眼见着,朝廷逃跑的速度比自己跑得还要快,颠沛流离自是不用多说,等着再打回来重铸山河,恐怕也是一场痴梦。
这一年,李清照饱蘸笔墨,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在词的最后,这样写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横看竖看,这日子满是无聊。
46岁了,在古人眼里,应该也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又膝下无子的女人,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脉脉少女般浪漫的情愫。这情愫向来不被人察觉。在以往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文学概论里,大家喜欢将她的词左右对切,认为前后两期判然有别,好像南渡之后,李清照已然“大变活人”。
实际上,李清照不是一块蛋糕,可以简单平直地将人生一分为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词人,那些潜藏在词句里的情感,其实都是未来生活的伏笔。
还是这一年,49岁的赵明诚忽然得病,病得猝不及防。从患病到辞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从婚姻幸福的女人坠成幽愤愁苦的寡妇。
赵明诚走了,他留下了一生挚爱的文物古籍,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也留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发妻。他带走了李清照的思念与爱情,惟独没有带走她。李清照安排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后,却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随他去。
那一年的梅花依然迎风傲雪,那一年的朝廷依然歌舞升平,而那一年的李清照却就这样失去了赵明诚。孤独人世,她提笔写下这样的句子:“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
如果我们能够读懂个中艰辛,就不难想象李清照日后改嫁的必然。首先,这个国家比她本人更要懦弱,无法依靠。漂泊的经历和飘摇的国家,无法给李清照以安全感。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礼教几乎可以吃人的时代,有赵明诚在,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无赵明诚在,她只能自己承受被世俗“日晒雨淋”的痛苦。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个简单坦率的人。她的简单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还有那骨子里涌动的少女情愫。相传,她遇到张汝舟后,曾概叹“一样的襟怀,一样的才学”。后来,我们知道,无论从胸怀还是才华讲,张汝舟和赵明诚都是无法相比的。但李清照在最初,还是“误会”了张汝舟,以为他竟是“可托之人”。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向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她并没有改嫁,很多文人站出来为其辩护;又一说她的确改嫁,还曾写过类似悔恨自责的文字。说是李清照再嫁后,发现所托非人,于是愤而同张汝舟离婚,将他告了官。张汝舟的官也是“非法倒卖”而来,李清照这一告必然胜诉,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自由身。但依据法律,离婚之后,她也要承受两年的牢狱之刑。幸亏亲友及时搭救,她只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获得自由之后,李清照不忘马上写信给亲戚:“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事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可以想见,当时的李清照心理压力非常大。
按唐朝律法,婚姻不合的女人是可以离婚的。按宋朝的惯例,女人也是可以改嫁的。范仲淹的母亲也曾改嫁,范仲淹后来金榜高中才回去认祖归宗。但以李清照的名誉和地位,以49岁的高龄再嫁肯定是一片哗然。而一年之中,春天刚嫁秋天就要离婚,定然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一个简单而勇敢的人。简单的是她只要爱情,勇敢的是她只要和自己匹配的爱情,如果不匹配,她就不惜一切代价去打破那牢笼。而与张汝舟的再婚,在李清照看来,就是她爱情和人生的污点。她拼命擦,反复擦,最后终于擦掉了这个污点,却让自己也蜕了一层皮。
如果李清照真的曾经改嫁,为什么那许多明清学人还非要站出来替她辩护,说她并没有改嫁呢。原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对“改嫁”的责难要超过宋朝数十倍,那些文人希望通过“改写历史”,还后代一个清白而又完美的李清照。可现在看来,这不免有些迂腐。毕竟,李清照能够穿越千年岁月,仍然耀眼于中华词坛,依靠的并非是贞洁,而是才华。
她便是那美丽的七夕
大约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李清照。或是以“闺情”见长的婉约词宗,或是以“悲凉”立史的爱国词人;亦或是中国古代才女幸福生活的典范。而所谓典范,其实也无外乎“才、情、趣”三方面。就李清照来说,才华和深情都是世所公认。而“趣”这一方面,人们对她的评价总是含糊不清。比如,那些媚眼生情、雪腻酥香的文字,常常被认定为李清照的存疑词。其中较有争议的就是那首《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这是李清照词中颇有争议的一首,《词林万选》、《历代诗余》等都将其划为李清照之作。但《全宋词》将其归为康与之所作。故有词学家评论说,“不类易安手笔”。言外之意,此词“肤浅、荒淫”,怎么能出自李易安之手呢?
这首词题为“夏意”,讲的是夏天的晚上,寒风冷雨吹走了白天的炎热,酷暑后的风雨让人嗅到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此时的女主人公对镜梳妆,深红色的薄绸隐约映衬出白嫩的肌肤。这旖旎的情思,无边的香艳,却只用了四个字来点拨——“雪腻酥香”。这四个字将视觉、触觉和嗅觉的美感同时融合在一起,读来真有口颊生香之感。
上阙的最后一句描绘了女主人公拍着枕席,笑语盈盈地对“爱郎”说,“今夜纱厨枕簟凉”。就是这句炎炎夏日里的清爽邀约,令很多人读出乱人心志的暧昧。有人就此注释说,李清照本就是个酒色之徒,这词中更是混杂着令人不齿的“勾引”。当然,也有否认者称,李清照的词向来俊美、清秀,断不会出现这等谄媚、俚俗的场景。
如果就字面来解,“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露浓花瘦,薄汗青衣透”等语是否也艳光四射,引人遐想呢。实际上,李清照出身名门,才学和修养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骨子里注定是清高孤傲的。这样的词语出现在她的词中,不过是她轻巧恣意的一次练笔,亦或是幸福时光的调味剂;但绝不是轻薄放荡的佐证。
唐代无名氏在《菩萨蛮》中有类似的句子,“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这是女子凝眸深望时的娇语,含笑低问时的羞涩,到底是“花美还是我美?”这时分、这情致、这心思,不管情郎的对答是默契的赞许还是调皮的否定,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她需要得到的不是平白刻板的标准答案,而是此情此景的柔情蜜意。李清照她手拍枕席,告诉情郎静夜安好,便也有相似的韵味。若花之色、香、味俱全才能引人留恋;作为女子,自然也要才、情、趣兼备,方能如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时常带给人新意和惊喜。所以,虽有很多人对这首《丑奴儿》存疑,但余偏爱之。
李清照另有一首《浣溪沙》,写得也是眼波流转,粉面生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以“芙蓉”一词代指美貌的女子,并非李清照所开创。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就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以花喻人,既有满面含春的清香,又逢娇花临水的柔媚,真是一举多得的妙用。“宝鸭”本指香炉,此处用来代指从香炉中袅袅斜飞的青烟,衬托着如花笑靥,粉面香腮。
其中这句“眼波才动被人猜”真是写得顾盼多情,秀色可餐。心中升腾起的情愫在眼波流转中被轻轻泄露,细小心思就这样轻易被人察觉。期间的辗转缠绵、心如鹿撞,不觉间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所以,清代吴衡照在《莲子居卷二》中说,“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於言情。”而半方花笺,更将“约重来”的期待与诉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活泼。
有意思的是,这首《浣溪沙》虽是无争议的易安词,却和上一首《丑奴儿》有着相似的命运。很多李清照的评述、论注中,很少有人选这首词入辑。于是,它们只能长久安然地躺在《漱玉词》的角落里,黯然沉默。
每每读到这两首锦心绣口之作,自己总不自觉地想起不相关的晴雯来。一个标致的主儿,连讨厌她的王夫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比别人好。可越是生得风流灵巧,越是遭人怨妒,就像那些聪明灵秀的女子,有时总免不了被人斥为“轻佻”。而所谓“沉静娴淑”的女子,虽屡屡得到长辈的赞赏,却因失了灵动与生气,很少为同辈所喜爱,比如宝钗,比如袭人。
也许,人们面对李清照的时候,也是有着同样想法的:平和中正就意味着沉稳凝练,而娇俏活泼就等同于轻佻肤浅。所以,在描述李清照的时候,人们才会极尽展示其美好、幸福的一面,而忽略她情思荡漾时的欢快绮丽、再嫁他人时曾有过的期待。
今次,择这样两首颇具争议的词入书,只是希望能够透过不同的光线,折射出一个真实的李清照。
北宋末年,李清照曾写下这样的句子,“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此时,李清照正因党派之争和丈夫赵明诚被迫分离。一面是旧党李格非的女儿,一面又是新党赵挺之的儿媳。人生真如飘荡的木筏,来来往往,却难以安住。纵观李清照的一生,宛如飘零之花,无奈地随水波流转,何曾能掌握自己阴晴不定、风雨难测的命运?即便死后,她也留下了众多难以坐实的传说,笑骂由人,更做不得主了。
有朋友问我,如果将李清照做四季比,应属哪一季?想了很久,就只想起了这首《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也许,如此气韵悠扬、钟灵毓秀的李易安,并不能霸道地占有某个季节,而是更像一个美丽的“七夕”:满载着温馨浪漫的秋意,也和着情人节里永恒不变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