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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胡儿青楼戏艳女,丑书生野店斗蛮婆(6)

陆羽说:“有位胡人小将军来钟陵与姑娘相会,却没来由将忆儿掳走……”

美人哎呀一声,惊道:“我还以为黄瓢骗人呢,原来真是顽皮九爷抢了忆儿么?”

陆羽说:“是。姑娘可知那九爷是什么来历?”

美人答道:“他叫仆固琪,他爹是朔方将军仆固怀恩,率军镇守北方。我听仆固琪口气,竟是赌气逃出家门的。”

陆羽跌足叹道:“难怪他忽东忽西乱跑,叫人无法追寻!忆儿跟着这混小子,只怕要大大受苦了。”

美人轻声一笑,道:“处士放心,忆儿跟着仆固琪很好。”

陆羽不知她为何这样预言,怔了片刻,想起另一件事,说:“有位少年或许被黄瓢关在这府里,姑娘可曾见过?”

美人答道:“这府里关着两位少年,一个是十五六岁的西域胡人,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小叫花。”

陆羽忙道:“就是那小胡人!”

美人说:“小胡人被金天师设计捉来,已有月余。那小叫花被黄瓢扔在井里,金天师将他转移到藏珍阁,不知是为什么?”

陆羽不料轻巧得着小胡人下落,心头顿时一松。美人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园中最深处一幢小楼,又道:“两位少年都关在那里,我陪处士走一趟吧。”

陆羽慌忙道:“使不得!此去救人难免有冲突,姑娘纤弱之质,不可陪鸿渐涉险。”

美人笑道:“我是黄员外的贵客,谁敢得罪?说不定还能帮上一点忙哩。”

陆羽喜出望外,长揖一谢,随着美人向藏珍阁行去。他心里有许多疑惑要问美人,但救人事急,心事只得暂且搁下。

藏珍阁寂无灯火。夜空澄明,勾勒着飞檐屋角的狰狞怪影,显得格外阴森。

美人引陆羽走到楼下,心中忽然有些害怕,从树上摘了一挂羊角小灯提着。陆羽小心翼翼走近怪楼,隐约见红漆朱门上有两只铜环。他伸手摸摸,不觉心里一惊:“咦,怎么是假的?”

再借着灯光仔细一看,不仅铜环有假,连门窗都是假的,虽然雕琢油漆得像真的一样,却只是安装在外墙上的装饰,根本无法打开。

二人正觉诧异,突然大石后闪出一条人影,抬腿踢飞花魁美人手中的羊角小灯,捂住她的嘴,迅速拖入旁边竹林!

陆羽听见身后动静,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蒙面大汉已扑至面前。他沉腰躲过,喝问:“谁?”

来人一声不吭,恶狠狠当头抓下。陆羽暗叫不好,慌忙拔出长箫与那大汉激斗。

花魁美人突遭偷袭,惊骇无比,拼命使劲挣扎。偷袭之人紧紧刁住她手腕,带笑喝问:“你俩溜进别人家偷东西,提个灯干什么?”

美人听见是老妇人声气,心头稍稍平静,喘息着说不出话。忽听脚步声响,跟陆羽打斗的蒙面大汉奔进竹林告状:“娘,丑书生打我,不肯来。”

做娘的怒道:“什么道理?好好的有门不走,偏肯乒乓敲那假门?”

她把美人一推,弓身跃出竹林,恰碰着陆羽过来。老妇也不多话,伸臂拦腰抓去,陆羽慌忙抬臂格开。老妇笑道:“丑小子原来会武?不慌,看婆婆这招‘毛猴偷桃’!”

旋身飞腿,冷不防伸指疾抓,被陆羽跃起躲过这招。老妇大叫:“好,再吃一招‘王八过海’!”正待大显神威,蒙面汉子奔过来提醒:“娘要拜师学艺,怎么倒跟师傅动手?”

老妇一怔,慌忙收势:“啊哟,小贼说得是,娘是个老糊涂,差点弄拧了!”

陆羽早听出老妇一口南腔北调有点耳熟,此刻定睛忙看,果然是路边茶店的卖茶婆婆。

他怒问:“婆婆想、想干什么?”

婆婆笑道:“师傅本领高强,婆婆想找你拜师学艺呢。”

陆羽不理这蛮横婆婆,奔进竹林扶出花魁美人。美人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忽见婆婆来势汹汹,吓得急忙往陆羽身后一躲。

婆婆张臂拦住陆羽,咕咚跪下,隆而重之说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吴婆婆一拜!”

陆羽余怒未消,说:“好稀奇!哪有这样寻、寻师学艺的?我能做、做你的什么师傅?”

花魁美人听见陆羽忽然说话结巴,十分吃惊,一旁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脸上神色犹疑不定。

那吴婆婆大大咧咧笑道:“师傅,婆婆今日喝了你一碗茶,方知前半生饮的都是糊涂泥浆!婆婆爱茶如命,情愿拜你为师,学你那套古怪的烹茶手艺。”

陆羽瞅着这婆婆,冷笑道:“看你刚才手段,分明不是良民百姓。你快让开,陆鸿渐不收无良的徒弟。”

吴婆婆忸怩笑道:“哎哟,刚才徒儿犯糊涂,师傅不要见怪。”

陆羽急着摆脱这蛮婆婆,顿足喝道:“婆婆休、休来胡缠,我有急、急事——”

婆婆笑嘻嘻打断他的话:“婆婆知道,师傅打算救人!嘿嘿,这藏珍阁机关古怪,师傅知道进门的诀窍么?”

陆羽一怔,以目示意询问花魁美人,美人摇头表示不知。婆婆得意洋洋,说:“我帮你救出小胡人,送个拜师礼,岂不正好?”

陆羽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秘密为何泄露了?喜的是这卖茶婆婆追来拜师,今夜救人多了两位意想不到的帮手。

婆婆母子领路穿过竹林,向园子一角摸索行去。陆羽见婆婆拐弯抹角熟稔非常,心下暗暗称奇,问:“婆婆领我去哪里?”

婆婆答说:“藏珍阁的门秘密得紧,师傅再也猜不着!放心吧,黄瓢的底细尽在徒儿肚里,师傅只管跟紧便是。”

须臾四人来到一棵大槐树下,树后不远处有座小家庙掩蔽在树影中,不仔细寻看,很不引人注意。

吴婆婆径奔家庙,蹑手蹑脚推门而入。

其余三人紧跟着走进,庙中无一个人影,但见殿堂中央摆着香案,案头供着黄氏祖宗牌位,一盏长明灯昏昏燃着,照见地下并排放着三只蒲团。

婆婆掩上门,转身跪倒在当中那只蒲团上,合掌朝黄氏祖宗灵牌拜三拜,嘴里咕噜祷告:

“过路菩萨容禀:我们三牛子小贼今日不为贪财,是救人来了。千错万错,不是他错,求菩萨借光开门,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祷告完毕,伸手握住旁边蒲团一掀,底下竟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来。花魁美人大奇,笑问:“怎么这洞口叫菩萨管着?”

婆婆恼道:“姑娘不明白,这个洞口十分作怪,不祷告明白,它定不肯打开。这便是藏珍阁的入口。”

一边埋怨,一边端起长明灯下洞,众人忙随她钻入地道。

陆羽走最后,特意把那些蒲团琢磨几眼,原来三只蒲团下各有机括连着,用力压下中间蒲团,松开机括,才能转动另一蒲团,打开洞口的暗锁。

蒲团本是跪拜用物,双膝跪倒压下,自然启动机关。婆婆虽知其法,不知其理,误以为是菩萨作怪,仅此一环,足见设计机括之人用心良苦。陆羽不由暗暗赞叹:“果然奇巧!不知设计者是谁?”

地道曲折幽深,颇多分支,婆婆低声吩咐:“当心,这石板下是陷阱,须得跳过。”陆羽吃惊地问:“怎么堂堂员外府第,不是机关便是陷阱?”婆婆鼻孔里哼一声,骂道:“都是金天师那老贼做的好事!”

陆羽和花魁美人十分疑惑,不知卖茶婆婆怎么会如此熟悉员外府中的事情,当下不好追究,只得跟定婆婆紧走。

不多时前面出现一道蜿蜒向上的石梯,吴婆婆停下脚步,轻声说:“上面就是藏珍阁的入口,不知金天师在不在里面?”

花魁美人紧皱眉头说道:“我最怕金天师那双眼睛,看着让人胆寒!他把忆儿骗进黄府,是想结识处士,处士可得提防着点儿。”

陆羽笑道:“陆鸿渐家徒四壁,胸有悬壶,什么鬼魅都不怕,姑娘放心吧。”

说罢毅然登上石阶,走向藏珍阁入口。

花魁美人忍不住叮咛:“处士,小心了!”

陆羽回头,见她殷殷凝视自己,目光流露无限关切,不禁心神一荡,喉头霎时充溢热流,竟吐不出一个字!

美人掩口一笑,垂下眼帘。

陆羽捺定心神,对花魁美人说道:“小胡人干连着一件天大的事,必须把他救出去。姑娘请在外面候着,如果我们出不了怪楼,请姑娘速往门外找皎然和尚。”

他快步登上石阶,推开虚掩的阁门,明亮灯光立刻扑面而来。

门内是间宽敞大厅,厅里高高矮矮许多紫檀木架,架上尽是稀奇珍宝。大厅地上绑着个少年,正在挣扎。陆羽疾步奔上前,扶起少年一看,却是在西山见过一面的小叫花。

吴婆婆从衣袖里摸出把牛耳尖刀,挑断少年身上绳索。少年见有人相救,不由又惊又喜,指着屋顶说道:“求求你们,快救石哥哥吧。”

陆羽抬头望去,见屋梁上吊着个小胡人,忙问:“他是不是柘析王子?”一边打量四周,看有无长梯上梁救人。

小叫花回答:“小哥名叫石扇,不知是不是柘析王子。前年我跟贾先生过海湾,贾先生担心石哥哥是安禄山的奸细,要祭海神,石哥哥他……他恨死汉人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陆羽却立时听懂,惊喜地问:“原来你就是渡海联盟的颜公子?颜大人无私报国,以幼子作人质,天下人无不敬佩!好孩子,你怎么流落在此?”

颜颇道:“我和贾大人在范阳中了埋伏,让乱兵冲散啦。我躲在山洞里,好不容易逃出来,我、我到处找爹……”

贾载带颜颇渡海不久,河北失守,颜真卿被迫绕道荆襄,与流亡巴蜀的玄宗会合。颜颇想必听说父亲南渡,因此寻找南来。可怜这孩子两年流浪,受尽艰辛,今夜忽然听陆羽温和抚慰,就如遇见亲人一般,勉强挣扎答了几句,忍不住扑到陆羽怀里放声大哭!

屋梁上石扇听颜颇悲声一起,触动情怀,也呜咽哭出声。吴婆婆四处张望,疑心重重地催促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师傅快走!”

陆羽道:“婆婆请带颜公子先走,我救下石扇,与你们在门外会合。”

吴婆婆母子背起颜颇循原路出去,陆羽遍寻梯子不见,心下纳闷,不知石扇是怎样吊上屋梁的?他拖过几张紫檀木架,欲叠起做垫脚,无奈这些陈设宝物的木架俱是精细之物,才垒得几张便摇摇晃晃,根本不能站人。

石扇疑惑瞧着,眼神里渐渐减轻了戒备,忽然开口说:“西墙下,第二口砖。”

陆羽忙奔到西墙下,伸手按压第二口砖。砖块往后移动,只闻轧轧轻响,屋顶缓缓垂下一根长索,索子下端吊块两尺见方的厚板。陆羽纵身跃上,吊板冉冉上升,顷刻升至屋顶。

陆羽踏梁奔到石扇身边,边替他解绳索,边问:“小兄弟,大食国王妃你可认得?”

石扇警惕地瞪他一眼,紧闭嘴唇不回答。

陆羽笑道:“不管你是不是柘析国王子,我这就救……”

一语未毕,突闻梁下扬起冷笑,有人道:“我把两个小鬼囚禁在此,本想跟他们的亲戚做笔大生意,没想到来的是陆鸿渐,嘿嘿。”

陆羽低头看去,正与说话人精光闪烁的视线相遇——原来是黄府怪客金天师!

石扇突见金天师出现,顿时两眼冒火,嘶声高叫道:“狗汉官,老爷同你拼了!”愤怒中竟欲从高高的屋梁跃下。

陆羽慌忙拖住石扇,想用吊板把他送下地面。心念甫动,金天师早已抬脚触动机括,吊板飞一般落下,切断二人下地之途。

藏珍阁地面距顶梁有几丈高,陆羽不敢带着遍体鳞伤的石扇冒险跳下,只得退至墙壁接榫处,打算掀开瓦片翻上屋顶,借助屋外树木下楼。

谁知瓦片触手冰凉,铺的竟是铁瓦!陆羽连掀几掀,铁瓦纹丝不动,整座屋顶的铁瓦都用钢索串起,连成巨大整块,人力哪能动得些微?

金天师嘿嘿怪笑,不知拨动什么机括,瓦槽中忽地打开几道暗孔,毒箭骤雨般疾射而出。

陆羽听头顶作响,心知不好,急搂过石扇,双脚勾住横梁悬藏梁下。箭矢飞蝗般从两边掠过,并未伤着二人。

金天师喝一声:“好身手!不愧是杂耍戏班出身的伶正之师!”

他嘴里夸奖,手下毫不迟缓,抬肘撞向另一机关,四壁顿时翻开几排暗洞,洞中强弩齐发!

好个陆羽,头顶毒箭堪堪射过,立即抱着石扇翻身伏卧横梁。大厅中只闻叮不绝,琉璃盅水晶盘纷纷破碎,梁上人正巧躲过由下而上射来的毒弹。

金天师见两番偷袭落空,怔了一怔,冷笑道:“陆鸿渐,老夫钦佩你文武兼备,是个人物。你若肯追随老夫替天行道,今日老夫便网开一面,如何?”

陆羽亢声问:“何为替天行道?”

金天师道:“李氏朝廷气数已尽,四方属国群起反抗……”

石扇怒骂:“狗汉官,还我爹娘来!”

金天师睨着小胡人厉声喝道:“小鬼死到临头,还闹什么?陆羽,你把这柘析王子掀下来,便是替天行道!”

石扇吓一跳,赶紧扭头瞪着陆羽。

陆羽心中喜怒交加,喜的是这小胡人果然就是柘析小王子;怒的是金天师竟然暗设罗网囚禁少年,图谋挑起异邦与大唐为敌,实在居心叵测!

金天师见陆羽沉吟,以为说动了他,急忙催促:“处士不必犹豫,咱们将这柘析王子杀了,让大食国王妃找找李氏朝廷的晦气,说不定史思明与大食兵南北联手——”

一阵嘲讽大笑打断了他的话,陆羽紧握小胡人手,仰天大笑道:“陆鸿渐岂是不明事理助纣为虐之徒?金天师,你不必枉费心机了!”

金天师半晌瞪目无言,忽然冷笑一声:“陆鸿渐,老夫原以为你是个难得的人才,谁知如此鼠目寸光、糊涂透顶!今日你自投罗网,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这怪老头扬臂一挥,把案上的灯盏打落在檀木架下。灯油泼出,火苗引燃木架。金天师嘿嘿冷笑,退出大厅。

片刻间满屋尽皆着火,藏珍阁内浓烟弥漫,热浪直冲屋顶。陆羽紧紧搂着石扇,二人俱被烟火熏得呛咳难受。石扇喘着气挣扎说:“你、你快逃命,别管我!”

陆羽柔声说道:“小兄弟休怕,陆鸿渐陪你同生共死,咱们奈何桥头做个伴。”

小胡人仰头望着陆羽,眼中露出深深的欣喜。陆羽知今日逃生无望,反觉心下澄清一片。他握着少年的手,微笑着阖上眼帘。

火焰熊熊,满屋家什烧得劈叭脆响,几根粗大的柱子也着了火。陆羽被烟气熏得昏昏沉沉,脑海里忽然闪现那花魁美人的倩影,她究竟是谁?为何一颦一笑如此熟悉,竟像前世的知音呢?

谜底就在墙外。

咫尺之间,已是生与死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