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如果眼睛能够瞎掉就好了,如果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就好了,如果在刚刚那场浩劫之中,自己能够就此死去……就好了。
所幸那时候心里还有天真纯白的信仰。而现在,原本皑皑的白雪上,满是泥泞的痕迹,脏污不堪。
身边的景色迅速后退,阳光在心里层层褪色。干枯的枝丫,铁灰的重云,冬日里的萧索寂寥的风景化作模糊的白影。陆星尘迅速地跑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哪条街道上奔跑,也不知道这条道路通往何方。
心怦怦跳,几乎要震裂她的胸膛。
终于跑不动了,她慢慢停下来,大口喘气,冷风灌入喉咙,刺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鼻涕,一起流出来,她从没有过地狼狈。
她坐在路边,手臂抱住双肩,哇哇地哭了起来。
看到自己的闯入,他惊白了脸,急忙要推开怀里的女孩子,可是被对方紧紧环住了腰,最后在对方终于落下来的眼泪中败阵,放下了拒绝的手。
星尘转身就走,越走越快,最后变成踉跄地奔跑,身后沉浮的光影变作致命的野兽。
头嗡嗡地疼,呼吸困难,陆星尘哭得嘴唇发紫,终于慢慢停息下来。
她用衣袖粗鲁地蹭着自己的脸,眼神里突然有光——她要回家。
心里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她要去见苏慧慧。爸爸、苏慧慧和她,他们是一家人,她要回到家里去。
小腿往上开始一波一波地酸疼。她心里委屈又难受,掏出手机本能地想要找人求助,可艾琳已经不是朋友,元末与周屿光……她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样糟糕的样子。
将手机放回口袋,她自己强忍着,往前走。终究还是一个人,要面对当下这样绝望的困境,进退两难。
爸爸的医院离家并不远,就隔了一条街。
陆星尘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浑身已经被冷气浸透了,脚趾又僵又疼。她将手缩进衣袖,快步走着。
楼下一辆小面包车安安静静地停着,一名健朗的中年人正从楼道里往外搬行李箱。随后走出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大衣的女人,十分年轻,看起来却疲惫又憔悴,一向爱笑的眼睛哭得通红,肿得像月亮。是苏慧慧。
陆星尘站在十步以外,带着哭声喊了一声:“妈妈……”
苏慧慧一震,抬头看过来。
两个人就那样对视着,陆星尘心里委屈,噔噔跑过去抱住苏慧慧的腰呜呜哭了起来:“妈妈……妈妈……”
星尘心里已经敏感地预感到自己要失去她了,空白的大脑里只有哭泣这唯一的指令,可记忆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很久以前的场景。
在幼儿园跌倒的自己,被同伴嘲笑没有妈妈,自己哭得说不出来话,是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将自己抱在怀里,怀抱柔软温暖,毫不介意自己将泪水和鼻涕蹭在她崭新的丝巾上,她凶巴巴地喝退那些孩子,并且毫不留情地投诉到园长那里,使得骂自己的孩子在当天晚上都得到了家长的一顿胖揍,此后再没有人敢那样说自己。
他们以为孩子的记性不好,可谁也不知道她能将故事记得那般清晰,将每一个细节都能完整还原。
她愿意叫苏慧慧一声妈妈,因为苏慧慧真的愿意学习如何爱她。
“星尘……”时光之外,这个从未对自己说过重话,为了自己半生无子的女人,已经从少女跨入中年,她说,“星尘,我要走了。”
十年间,她第一次从怀里将星尘推出去,她自己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陆星尘能够耍赖不放手,可她察觉到了推着自己的手是以怎样坚决的姿态。
她打着哭嗝:“妈妈,妈妈你去哪里?我刚从学校回来啊……”
苏慧慧侧过头去,也是忍不住地呜咽。
“行啦,慧慧走吧,妈妈在家等着你呢。”一旁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说道。
苏慧慧用手捂住嘴,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她一直用平等的语气与星尘交流,这次也不例外,她伸手捧住陆星尘的脸,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慢慢为星尘擦干净满脸的泪水和鼻涕,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灰色的痕迹。
“星尘,我要回家了。以后……我跟你爸爸,我们分开了。”百般努力,十年求索,终于还是只得到一个分开的结局。
说完,她将钥匙放进星尘的口袋,抚过她的肩膀:“哥哥,走吧。”
陆星尘呆在原地,她心里的绝望如同岩浆般喷涌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巨响,脑海中只有一个认知:她的家,没有了。
在外面,她会大笑,会委屈,会自卑,也会偶尔勇敢;她讨厌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被对方暗暗讨厌;她数学不及格,英语学起来很吃力;她被迫帮别人做卫生,也曾因为帮助同学作弊而被诬陷;她苦恼自己变胖了,也会雀跃于一份热乎乎的米粉;她喜欢住校的生活,内心却坚定地知道自己任何时候都能回家。
不管发生什么,她有家可回,有枝可依。
现在,家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混沌的思路渐渐极端起来,所有痛苦指向了一个方向——裴珊珊!是她毁了自己的家。
脑海里渐渐清晰的片段。
——“不要再见面了。”她说她爱他。
——爸爸拒绝的手,以及她执拗挽留的臂弯。
……
陆星尘知道裴珊珊的住处在哪里,她去那里玩过,就在T城周报的旁边,是报社分配的职工公寓。
她上楼,去爸爸书房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了几百块钱,这是放家用的地方,果然苏慧慧除了自己的一些东西,什么都没有带走。
她握紧拳头,锁好家门,迅速跑出小区。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要捍卫自己的家,要将那个坏人赶出去!
上了大路,直接打了车。
已经将近黄昏,她已经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奔跑了将近五个小时。
她抱紧背包,里面有一个矿泉水瓶,灌满了透明的液体。
T城周报到了。
她给了钱,跳下车,抱着背包坐在路边等。
报社元旦也有人加班,正是下班点,几个记者走出来,正好看见脸都冻青了的陆星尘,几个人对视一眼迅速走了过去。
一个女记者蹲下身子,平视陆星尘:“小妹妹,你在这里等人吗?冷不冷?”
陆星尘眼中没有焦距般抬头看向对方:“裴珊珊。”
是在等小裴记者?后面的几个男记者,也不乏对裴珊珊心怀爱慕的,知道这个孩子认识裴珊珊,就有些要故意示好的因素:“小妹妹,先跟哥哥去肯德基等吧,这里太冷了。我帮你给小裴打电话好不好?”
陆星尘毫不理会。
就在这时,一辆老旧的黑色汽车开了过来,转个弯,在陆星尘等人身前停下。
副驾驶车门打开,裴珊珊穿着明黄色的羽绒服跨下车来,眉目间洋溢着格外幸福的笑意。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谁也没有看清楚陆星尘是用怎样的速度从背包里掏出塑料瓶子冲上去的。她打开瓶盖,甩着瓶子将透明液体浇在裴珊珊身上。
“让你勾引我爸爸!”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陆星尘被打得一个踉跄,侧过脸去,耳边轰鸣,眼前甚至黑了几秒钟,不能视物。短暂的失明让她心头冰冷。
那双手,她连温度和纹路都记得清楚,是属于爸爸的手,多少次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跌倒的时候将她抱起,扛在肩膀上,如今却用这样不留余地的力气,给自己一个耳光。
轰鸣过后,她听见爸爸的声音紧张慌乱:“小裴,你没事吧?”
裴珊珊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惧怕以后,反而觉得不对了,她神色复杂地闻了闻自己袖子上的湿痕,哑声说道:“是水,普通的水……”
爸爸的手,轻轻垂了下来。
陆星尘红着眼睛,咧出一个笑容,嘴角有腥甜的气息:“爸爸,你不是大医生吗?你连汽油、硫酸跟水都分不清楚了。”
他的手心开始泛起了一点一点的麻,那种麻从指间缓慢蔓延上来,直抵心房,给他致命的疼。
他看着眼前满眼恨意的女孩子,那样伤心绝望地看着自己——这是自己爱若生命的女儿,全心全意地爱了十六年,是亡妻留给自己唯一的牵挂。可他打了她。
“星尘……你打爸爸吧。”他压着声音,嘴里发苦,心里难受得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了。
陆星尘没有理他,她将书包拉链拉好,甚至规矩地将塑料瓶子丢进路边的垃圾桶,然后她转回父亲身前:“陆先生,苏慧慧已经从福安公寓7号楼812室搬出去了,这是我从你抽屉里拿的钱,还给你。我走了。”她掏出没有用完的钱,放在地上,转身就走。
“星尘……”他想叫她,可是他羞愧到没有颜面再去看女儿冰冷绝望的眼睛。
裴珊珊咬着唇,将手扶上了他的手臂。他像被烫到一样躲开,他没有看她,而是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的车子。不过几分钟,大雪一夕苍白了年华,他老了十岁。
“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他开车走了。
裴珊珊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走了,她红着眼睛垂着脸,一言不发。不远处早就惊呆了的同事们,这时也安静地散了。
陆星尘自己走在路上,飘飘忽忽。她知道新年第一天已经过去了,她要回到学校里面去,明天还要正常上课。她往学校的方向走去,身体早就疲倦得超出极限了,可是一双腿还是不知餍足地行走着。
黑色的汽车在她身后慢慢跟随。他看着女儿那样丧气地走着,一向刚正严谨的男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挡住她的脚步:“星尘,爸爸送你回学校吧。”他打开副驾驶的门问她。
陆星尘看了眼副驾驶的座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脏”,然后她爬进了后车厢,安静地坐好。看了看前面,她说:“谢谢陆先生。”
他猛地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