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漱溟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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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良师益友(1)

梁漱溟的师友,除了较早结识的郭人麟、甄元熙外;从进入北京大学任教开始,尚有许多师友,其中有的师友对梁漱溟一生的学术思想有重要的影响,有的师友追随梁漱溟从事学术研究和乡村建设改良运动,有的师友关心、尊重梁漱溟,伴他至晚年。这里先介绍中年时代前的师友。

梁漱溟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说到我交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头一个段落为我二三十岁时所交的朋友,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比我年纪大的,如张难先、林宰平、伍庸伯、熊十力诸先生,都比我大十岁或二十岁,他们对我可算是忘年交,我看他们都是师友之间的。不同年龄的人其趣味不同,而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这是不容易的。后一段落的朋友,多半都比我小几岁,他们以我为中心,而形成一个朋友团体,一直到现在还一起共学、共事(按:讲此话时约在1933年,共事指自1924年辞去北大教职开始自己的教育、社会改造实验)。

梁漱溟认为,林宰平、伍庸伯、熊十力几位先生是亦师亦友,但他们却不自认为师,只认为友。

梁漱溟认为:朋友相交,大概在趣味上相投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必有志趣相投才有结合的可能。志趣相投,即志同道合,即有志于人生向上的人。

1985年,梁漱溟曾撰文《纪念林宰平先生》,此时梁因年龄、身体原因已停止著文、写日记,但为了纪念朋友情谊,他仍然努力写了数百字。文日:“闽侯林宰平先生讳志钧,是我衷心尊敬膺服的一位长者。当我奉教于先生之始,年二十四岁,而今为此文既九十又二矣……先生长于我十四岁,学识渊博,顾乃留意于小子……亦仰望于林公,然与公之交往都是由公主动……伍、熊两君虽年长于我六七岁不等,然比于先生(林)仍少六七岁。此证先生在人品学识上取友结交之虚怀。”

梁启超与梁漱溟初次会面,亦是由林宰平先生引荐的。1920年的某一天,梁漱溟、蒋方震(百里)、梁思成由林宰平引见到梁宅,这是梁漱溟第一次见到梁启超。

在美国学者艾恺采访梁漱溟的记录中,梁曾谈到林宰平与梁启超的关系,谈话中说:林先生这个人,人品最高了。他好像是人不大留意,好像不大出名似的,其实呢,他最为梁启超所佩服……(梁启超)临死,把自己一大箱著作、手稿,嘱咐自己的儿女交给林先生,要林先生审订,哪个要的,哪个不必要的,都由林先生决定……他把所有的东西,以及没有出版的东西,乃至未写完的东西,一大箱都交给林先生,由林先生审订,最后出了《饮冰室合集》……他要拉林先生到他的党里头,林先生也一度参加,但是时间很短,他就脱离了,尽管跟梁任公还是很好的朋友,他说你这个搞法,我不行,我不跟你一块搞……林先生是这样一个人,洁身自好,他一生干净极了,在政治上、在社会上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梁任公佩服他,敬重他,把身后的事情交给林先生……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林先生的价值,这个价值了不起。

梁培恕回忆:“我只见过林先生一次,不幸正是在伍先生殡仪上。林先生走进灵堂,但见他的衣着极其爽利干净,衣着干净不难,难在于神情的干净浑然一体。他掀开布幕目注棺木,眼泪和哭声像夏天的雷雨一样迸发,不到数分钟便收住,转身和别人谈话又像没有哭过,这和我们在葬仪上所习见的号啕或欷歔不止全然不同,致使我一时觉得特别。为什么是这样呢?自那时以至今天,数十年间多次忆起林先生吊丧的表现。友情是人人都会有的,友情所由生不尽同。因修养深浅怎样面对死亡又不同。我还惊讶于自己当时有过的刹那间的不适应感。怎么说呢?这之间认识和涵养跟不上。”

林宰平与熊十力相识,是因梁漱溟介绍的。林、熊亦成为相交数十年的好友。林宰平逝世后,熊写挽联:德备清和,先生既圣;学穷今古,当世几人。

1919年,经林宰平介绍,梁漱溟结识了伍观淇(庸伯),伍在梁家问梁漱溟佛法。梁后来回忆:“第一次见面谈话,殊不投契。然而我实心服其人之真切不苟,断断不肯放过,屡次访他,卒成至交。”

伍庸伯在梁漱溟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这不仅仅是因伍是梁的媒人,还因为“他是一个脚踏实地做人的一个人”,梁漱溟认为自己有…个重大责任,这“就是替伍先生,把他的学问、为人,我要介绍给世界,给后人。伍先生这个人,就我看来,我认为是一个纯正的儒家,脚踏实地的儒家。这个纯正的、脚踏实地的儒家表现在什么地方?表现在他的生活……”

伍庸伯,广东人,清末新军出身,毕业于广东将弁学堂,被任命为管带(营长),同班同学邓铿、叶举、熊略等后来均成为著名的广东将领。进入民国,伍庸伯以第一名毕业于陆军大学,留任教官兼参谋本部主管空军的第三科科长。当时正赶上袁世凯要做皇帝,北京各官府官员多迎合袁世凯,上书“劝进”,各衙门的大小官吏都要签名,表示拥护。伍庸伯却不肯签名,他说:“我一定要认为我签的是对的,我才能签名。我现在考虑我应不应该签名,我还没有决定,还没有认为这是应该签的,所以我不能签名。”

陈炯明将背叛孙中山,伍庸伯去劝止,陈态度恶劣。“先生初欲拔手枪击杀之。继念未见事实,尚不至可杀。”伍庸伯于是自念:“吾已蓄意杀他,盍不以实告?不可无此勇气,有失忠信之道。”遂明告陈。

国民革命军北伐时,李济深作为总参谋长留守广东,伍庸伯任李部总参议办公厅主任。梁漱溟和两个朋友去广东看望李济深和伍庸伯,吃过午饭,伍庸伯对梁漱溟等三人说:你们随便坐,随便说话,我要休息,我睡15分钟。他就坐在一个椅子上,闭起眼睛来就睡着了,睡了15分钟就醒了。梁漱溟深感惊讶和佩服。

伍庸伯在军队工作,生活优裕,他却出人意料地辞职离开军队,因为他产生了疑问:一个人该不该做军人?疑问不能解决,他不肯为生活而“混”着过。于是征求同事们的意见,结果无一人赞成他辞去军职。后来有一段时间他正是靠着这些同事(包括李济深)五块十块的资助才得以度日。

伍庸伯离开军队,以七年时间对各种人生思想--出世、人世、中国、西方都加以参访探求,经常出入于寺院、道观、教堂和讲学集会,包括去北京大学旁听,向高僧、道士、传教士和学者请教,最后落实到儒家。他有一个标准:这种人生思想应是世人普遍需要的,所能解决的问题应是人民大众所同有的,并且这种功夫应是人人都能用到的。倘某一功夫只有少数人才能去讲求--例如道家、佛家的功夫,那便表明这种学问还没有到大众可以讲求的时候。当前大众所需的学问便是他尽力之所在。

抗日战争爆发,伍庸伯毅然组织了2000人的挺进第四纵队,在广东参加抗战,在广东四个县坚持了八年抗战,担任了八年的纵队司令。有一次,伍庸伯带着部分军队(约300人)到了某一个地方,有情报说有一部分敌人从南往北来了,要经过我们这个地方。伍庸伯想一想说,他们不是来跟踪我们、打我们,我推想敌人的目的是在哪个地方。大家半信半疑,认为不能放松警惕。伍对大家说,你们警戒着,我要休息休息。县城外边有个过年演戏的高高的戏台,他搬了把椅子,放在戏台上闭目养神。部队战士在村外警戒。有人到戏台上去看他,居然睡着了,睡得很熟。梁漱溟认为他提得起,放得下,真正能够在他的生命上自主自如。

梁漱溟认为,中国古人对世界学术上最大的贡献是儒家这门学问,而伍庸伯的贡献“则有足以补宋儒明儒之所未及者”。梁又常说伍庸伯和湖北严立三两人为“醇儒”,称他们“践履笃实,不后古人,而从其精思力践之所诣,乃大有贡献于斯(学儒)。

伍庸伯常说:“莫以为修身是独善其身,身不过是本,是家之本,亦即是国之本,亦即是天下之本。”

梁漱溟非常赞同这个认识和态度。他多次写道:“人类生命天然有其个体与群体之两面,而且人类生命重心宁在群体,不在个体。儒学而有其理论也,必以此一认识为其根本。”

梁漱溟师友中,黄艮庸与伍庸伯接触较多,20世纪70年代,梁漱溟乃建议黄追忆伍的事迹,梁培恕书摘引了几段,转引如下:

先生出门常偕人同行。他说:时时有一人在身旁,自己好检点。

先生为学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点点滴滴不放松。他自己说,像个小偷,摸得一点就算一点。

一日出门访友。他出门常以手杖随身,下车时忘记携带手杖,回身去找,手车(黄包车)已不知去向了。……他觉得这错是自己太不小心了。决心找回它。北京城手车很多,又不知拉车的车夫住址,从何去找?他一一可能想的,都想到了,找了三天终于找到原车,车夫还保存着手杖。先生说,我决心找回手杖是惩戒自己功夫疏失。

由其乡往广州,需步行二十里到某火车站搭车,步履不缓不急,始终如一。某次到火车站,若跑即能赶上。先生不改常度,是日即搭不上火车,仍步行二十里返回乡间。人多不解其故。先生常说:用心于身,使身心合一,是他教人作功夫的关键。先生不愿追赶上车,可能是当时他的用功必须如此。

先生初得病,自知难治。我前去探望,他和平时不一样,很轻快地,(以)似舞蹈的步调很高兴地向我走来。

先生自知不起,对余说:我现在无职责在身,正合时。

梁漱溟在这份回忆事迹的最后一页写下一句话并盖章:“伍先生之学在反躬力行。非口耳四寸之间者。艮庸服膺甚至,愚自惭弗及也。”梁漱溟曾两次(20世纪20年代和50年代)想拜伍庸伯为师,均被拒绝。这成为梁最大的憾事,自己有机会亲近伍庸伯,“却没有从他而得到自己的改造”。

梁漱溟与熊十力的结识却始于文坛之争。先是熊十力在《庸言》上发表过札记式的文章,批评佛教“了尽空无,使人流荡失守,……其害不可胜言”。梁漱溟便在《究元决疑论》一文中,指名道姓说“此土凡夫熊升恒(熊十力本名)”。

1919年,梁漱溟忽然收到熊十力从天津南开中学发来的明信片,内容大意是:你写的《究元决疑论》我读到了,你骂我的那些话却不错,希望有机会晤面谈谈。不久,熊来北京,在西四牌楼广济寺租房居住。两人一见如故。次年,梁漱溟介绍熊十力到南京内学院听欧阳竟无讲佛学,将近两年。梁漱溟仍在北大教课,教授印度哲学概论等;又单独讲唯识论,“拿新的讲法,与西洋人讲的科学,互相印证来讲……慢慢讲不通了”,便到南京内学院拟请欧阳竟无的弟子吕秋逸来北大接着讲课,但欧阳竟无离不开吕秋逸,不放,梁只好把熊十力请回北大。不料,熊讲课与梁的宗旨完全相反,提出“新唯识论”要改造,梁找蔡元培说这个问题,蔡是兼容并包的人,认为熊有新鲜讲法,就任他讲好了。后来熊-力出版了《新唯识论》,两人交往一直很好。

梁漱溟评价熊十力说:“他可以称得起是一个儒家,他始终是一个儒家思想。旁人误会他是个佛家,旁人以为他是一个讲佛学的,其实不是。”

若论敬佩的师长般的人物,梁漱溟最尊重、敬佩的是蔡元培、梁启超和章士钊。

蔡元培是力荐梁漱溟进入北京大学任教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梁漱溟青年时期最重要的学术引路人。因此,梁漱溟1942年在桂林《文化杂志》上撰写《纪念蔡元培先生》,文章指出:“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学问,不在事功,而只在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国,收果于后世……我在北大前后共七年,即自民国六年至十三年(从新思潮的酝酿、五四运动的爆发,到国民党改组)。中间曾因脑病求去两次,皆经蔡先生恳切挽劝而留住。七年之间从蔡先生和诸同事诸同学处所获益处,直接间接,有形无形,数之不尽。总之,北京大学实在培养了我。论年辈,蔡先生长于我二十六岁,我只算得一个学生。然七年之间与先生书信往返中,先生总称我“漱溟先生”,我未尝辞,亦未尝自称晚生后学。盖在校内原为校长教员的关系,不敢不自尊,且以成蔡先生之谦德。后来离校,我每次写信,便自称晚学了。”

梁漱溟在文章近结尾处写道:“总之,我所了解的蔡先生,其伟大一面在于一面有容,一面率真。他之有容,是率真的有容;他之率真,是有容的率真。更进一层说:坦率真诚,休休有容;抑或者是伟大人物之所以为伟大吧。”

梁启超也是梁漱溟非常敬佩的师长。梁漱溟认为,在梁启超声名最盛之时,“广大社会俱感受他的启发,接受他的领导。其势力之普遍,为其前后同时任何人物--如康有为、严几道、章太炎、章行严、陈独秀、胡适之等等--所不及。我们简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可以发生像他那样广泛而有力的影响”。

梁漱溟特意引了《思想与时代》第十三期《陈伯庄通讯》中评论梁启超的话:其出现如长彗烛天,如琼花照世,不旋踵而光沉响绝,政治学术两界胥不发生绵续之影响。--此正任公之特异处。

梁漱溟还将蔡元培、梁启超比做汉高祖与韩信,蔡元培“好比汉高祖,他不必要自己东征西讨,却能收合一班英雄,共图大事”;而梁启超“无论治学和行文,正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其特异处,在感应敏速,而能发皇于外,传达给人。他对各种不同的思想学术极能吸收,最善发挥。但缺乏含蓄深厚之致,因而亦不能绵历之远”。

梁漱溟小梁启超20岁,前者15岁时,寻到壬寅、癸卯、甲辰三整年大巨册《新民丛报》和《新小说》全年一巨册,爱不释手;又读了《立宪派与革命派之论战》一厚本(梁启超与汪精卫、胡汉民等往复辩难所有文章之辑合本);18岁时,再读《国风报》,收到“比我读五年中学更丰富而切实的教育”。

梁济在世时,敬佩梁启超的学问,亲往访四次未得一见,两度投信亦无回音。1925年,梁漱溟编印梁济遗书既成,送梁启超一部。书中有梁济屡访不遇投书不答之事,而深致其慨叹。梁漱溟在给梁启超的信中指出这段话,请他看。梁启超回信痛哭流涕数百言,深自咎责,并嘱梁漱溟于春秋上祭时,为他昭告说“启超没齿不敢忘先生(指梁济)之教”。

1929年春,梁启超逝世。梁漱溟闻讯十分难过。后来追忆:“念相交以来,过承奖爱,时时商量学问,虚心咨访(先生著作关于佛教者恒以初稿见示征问意见),而我未有以报。第一,他奔走国事数十年,所以求中国之问题之解决者甚切,而于民族出路何在,还认不清。第二,他自谓服膺儒家,亦好谈佛学,在人生问题上诚为一个热心有志之士,而实没有弄明白。我于此两大问题渐渐若有所窥,亟思以一点心得当面请正。岂料先生竟做古人,更无从见面谈心,只有无穷而已。”

章士钊也是梁漱溟年轻时最佩服的中国人之一。还是梁在中学读书时,看到《帝国日报》上笔名为“秋桐”(从欧洲寄来的文章),内容是讨论中国要行立宪制、开国会、一院制或两院制,这种政治性论文梁漱溟喜欢读。文章常在《旅欧通讯》长篇连载。后来,梁在《国风报》上看到《论译名》一文,认为翻译西洋书的标准应是“信、达、雅”三个字,作者署名为“名质”,梁乃断定“名质”就是“秋桐”;又在《民立报》看一些论证的文章,发现书名“行严”者,与“秋桐”、“名质”文风、笔法相同,知道是一个人,后来证明正是章士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