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风流醉唐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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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江月浮沉(2)

“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卢照邻应死而无憾了。毕竟,他有过“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的富贵黄粱梦;有过“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的宦游漂流夜;有过“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海誓山盟情;有过“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的孤寂寥落日。

至于最后,或走,或留,亦忘,非忘,只需问问自己的心。

心如流水近清源:李颀

白头何老人,蓑笠蔽其身。

避世常不仕,钓鱼清江滨。

浦沙明濯足,山月静垂纶。

寓宿湍与濑,行歌秋复春。

持竿湘岸竹,爇火芦洲薪。

绿水饭香稻,青荷包紫鳞。

于中还自乐,所欲全吾真。

而笑独醒者,临流多苦辛。

《渔父歌》

渔父一直是文人骚客们喜爱自诩的形象,渔父身上往往具有他们所向往的某种品格。庄子在其文《渔父》中借孔子与渔人的对话,批斥了儒道礼乐教化的虚伪,阐发了“持守其真,还归自然”的理念;屈原在其文《渔父》中通过自己与渔夫的对话,表达了洁身自好,孑然自立的决心;陶渊明在其诗序《桃花源记》中由武陵捕鱼者引领发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太平社会,于是,渔父成了理想社会的探险者。

李颀这一首《渔父歌》,塑造了一位白发老人,披蓑戴笠,远避尘世,独自在江边垂钓的形象。这位老翁持的是“湘岸竹”,烧的是“芦洲薪”,煮的是“香稻饭”,食的是“紫鳞鱼”,返朴归真,怡然自得。

对于诗中的老翁来说,尘世的清与浊、醉与醒,都于他无关。他只消在这清静之中静享自己的生活便足够了。这样不问世间事的人生境界,也是那时多数文人所追求的吧。

李颀在唐朝诗人中,诗歌的成就并不算很高。他年少时家境富裕,结实了不少富家子弟,挥霍无度,将家底挥霍一空。转而攻读书本,寒窗十年之后,终于及第,考中进士,做了一个新乡县尉。不过他才能有限,为官多年,一直未能够升迁,仕途毫无起色。

在这样的生活中,李颀写出基调淡薄的诗歌,也可以理解。此时的李颀已经萌生了退隐之意,既然仕途眼看是一条越走越窄的道路,还何苦还要继续执着的走下去。

不过很多的时候,追求需要勇气,放弃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如何在入与出之中做出抉择,如何在成与败面前波澜不惊,如何在得与失其间达到平衡,这是矛盾的焦点。

不过,不管怎样,“矢志不渝,持守本真”是李颀一生都恪守的准则,在他的心中,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都要恪守这八个字。

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

暮拟经过石渠署,朝将出入铜龙楼。

结交杜陵轻薄子,谓言可生复可死。

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屣。

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颍水阳。

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

二八蛾眉梳堕马,美酒清歌曲房下。

文昌宫中赐锦衣,长安陌上退朝归。

五陵宾从莫敢视,三省官僚揖者稀。

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前任侠非。

《缓歌行》

侠,既是唐人的人生追求,也是唐人的生活方式;既是唐人处事交友的原则,也是唐人精神满足的需要。侠义之风由来已久,并在盛世大唐达到顶峰。唐代文人的侠义,把功利置于首位,结交权贵以求延引,顺风顺水步入官道。李颀早年狂放激昂,倜傥不群,热衷功名,追求达贵。他和当时很多年轻人一样追随富豪游侠四处漫游,广交朋友。

可当他发觉“结交杜陵轻薄子”,“弃我翻然如脱屣”时,才恍然大悟“男儿立身须自强”,“悔作从前任侠非”。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以是过往云烟,但过不去的却是李颀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业就功成见明主, 击钟鼎食坐华堂”。

才子们对进士登科趋之若鹜,不通过进士而作大官终不为美。李颀也不甘落后,“小来好文耻学武,世上功名不解取。”尽管及第后只做了县尉这等小官,但他对仕途仍满怀信心。

可在那个门第之风盛行的时代,一介寒门士子如何才能争取到出头之日。李颀清高廉洁,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攀附权贵。他虽然想在官场有着一番作为,但他也绝不会为此而出卖自己的底线。

那时,李颀结交了如王维、王昌龄、高适等好友,众人在一起不是吟诗作对,便是畅谈国事,好不惬意。但这些人都是狂狷者,无一豪门人士。他们不求贵人举荐,不屑官场习气,李颀自然也无出头之日。“惭无匹夫志,悔与名山辞”,心灰意冷的他终于放下心中的犹豫,摘下官帽,脱下官服,回归故里,隐居山间。

三十不官亦不娶,时人焉识道高下。

房中唯有老氏经,枥上空馀少游马。

往来嵩华与函秦,放歌一曲前山春。

西林独鹤引闲步,南涧飞泉清角巾。

前年上书不得意,归卧东窗兀然醉。

诸兄相继掌青史,第五之名齐骠骑。

烹葵摘果告我行,落日夏云纵复横。

闻道谢安掩口笑,知君不免为苍生。

《送刘十》

尽管李颀一向被归为边塞诗人,尽管他写出了“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这等悲情豪迈的边塞诗句,尽管他从未到过边塞却时刻关注着边塞,但纵观其诗作,边塞诗寥寥数首,反而是赠答诗占了大半。

李颀的送别诗,极少言愁说苦,极少感时伤怀,要么勉人为善,要么催人进取。“房中唯有老氏经,枥上空馀少游马”,他和刘十有同样的人生经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前年上书不得意,归卧东窗兀然醉”,归隐林间也归得不乐。他隐得不甘,满心惦念的还是君王和天下,还有民事与苍生。

于是,他把希望与期冀都寄托在友人身上,殷切叮咛,深情嘱托,让他实现自己未完成的理想。

其实,归隐并不意味着要抛弃过往,抛弃信念,只要守住本真,守住自我,一样可以殊途同归。

草堂每多暇,时谒山僧门。

所对但群木,终朝无一言。

我心爱流水,此地临清源。

含吐山上日,蔽亏松外村。

孤峰隔身世,百衲老寒暄。

禅户积朝雪,花龛来暮猿。

顾余守耕稼,十载隐田园。

萝筱慰舂汲,岩潭恣讨论。

泄云岂知限,至道莫探元。

且愿启关锁,于焉微尚存。

《无尽上人东林禅居》

李颀的归隐与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归隐有极大不同。“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对大自然是油然而生的喜爱;“所对但群木,终朝无一言”,李颀面对花草树木却有无言的忧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将身心都融入到了山野田园中,有着冲破俗世藩篱后的超脱与自在;“且愿启关锁,于焉微尚存”,李颀旁观景物,无心流连,满是不得不归,不得不隐的无奈与愤懑。全妄归真,全事即理,不必执着于归隐之道。隐就隐,不隐就不隐,一切随缘。

“我心爱流水,此地临清源。”李颀对流水的喜爱,大概源于对道家思想的偏爱。老子的《道德经》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若能体会到水的意境,简单,深远,丰富,坚韧;若做人也如水一般,纯净,澄明,滋柔,谦卑,那便能在喧闹中也能获得宁静之感,在纷扰中也能拥有淡泊之心。

矢志守真,虽难且苦。李颀以其冲淡无争的诗为世人呈现了一颗如水般澄澈淡泊的心。

萧郎垂泪滴罗巾:崔郊

有一个诗人,一辈子只流传过一首诗,只讲过一件心碎之事,只做过一次艰难抉择,但却在文坛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历史上印刻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在后世里得到了永远的纪念。他叫崔郊,唐朝元和年间的秀才。

由于家境贫寒,崔郊常年寄宿在襄州姑母家。姑母家有一个婢女是汉南第一美女,端庄秀丽,温婉可人,又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才子遇到佳人,两人便顺理成章地恋爱了,自此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郎情妾意。可后来由于姑母家道中落,不得不把这个婢女高价卖给了城中显贵于頔。得知这个消息后,崔郊心痛不已,悲恸欲绝,但又时时想起,念念不忘。

他们的爱情并未因此终结,崔郊一直祈盼能再见婢女一面,便终日在頔府附近徘徊。但豪门富宅那堵厚厚的围墙却把一个人的身锁在里面,另一个人的心锁在外面,让他们恍若隔世。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寒食节那天,当婢女准备出府回家探亲时,正好与站在门外柳树下苦苦等候的崔郊相遇。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只能四目相对,默默相望。曾经深深爱恋的情人变作如今匆匆过路的陌生人,旧情萌生却无法互诉衷肠,崔郊不禁悲从中来,无限伤感地写下了《赠婢》诗: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赠婢》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时代,多情儿女没有什么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都是家门安排,家长做主。更可悲的是像婢女这样的女子,连亲生父母也无法替自己做主,而要完全依从主人的意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是做小妾,还是做宠姬,都要心甘如贻地逆来顺受。

《赠婢》中还提及了另一个婢女绿珠的典故。相传绿珠原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宠妾,“美而艳,善吹笛”。赵王伦专权时,他手下的孙秀倚仗权势指名向石崇索取绿珠,遭到石崇拒绝。石崇因此下狱,绿珠也坠楼身死。这看似平淡的叙述却暗示了崔郊心爱之人被夺的不幸命运,也透出他对王孙公子们恃骄专横的不满。

如果崔郊与婢女的故事就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结束,那便是一出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可是,命运实难测,缘分天注定,这个本该凄绝唯美的爱情故事却阴差阳错地以皆大欢喜的结局收尾。君子有成人之美,于頔后来读到崔郊的《赠婢》,深为感动,便召来崔郊将婢女领去,并赠与万贯,成全了这段姻缘,也传为一段诗坛佳话。

尽管最后抱得美人归,但若非命运造化使然,崔郊也只能望自嗟叹了。

面对自己得不到的,崔郊选择了放手,可也有人选择了毁灭。这个人就是乔知之。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关,常将歌舞借人看。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

《绿珠篇》

历代以绿珠为题所作歌咏甚多,或咏赞石崇重情,或惋叹绿珠命薄,不过发思古之幽情。乔知之作此诗,却大不一般。因为绿珠与石崇的悲剧,也同样发生在他身上。

乔知之是唐武后神功元年的青年俊才,时任左司郎中。乔知之对府中的婢女窈娘宠爱有加,但武则天的侄子当朝宰相武承嗣的威逼利诱下,窈娘被夺走了。乔知之不甘心于此,便私下传诗给窃娘。窃娘感愤投井自尽。乔知之也因此被武承嗣杀害。

对爱的执着,对爱情方式的选择,造就了两个不同的结局。崔郊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乔知之则是“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崔郊顺从命运,屈服命运,也不能说其软弱怯懦;乔知之的不服命运,不从命运,也不能说其自私狭隘,因在命运面前,服从与抗拒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

相比较男人们选择命运的主动性而言,女人们则要被动得多。封建社会的女人是一件随意丢弃,随便转赠的物品。要进豪门,还是成路人,都不由她们,而是由男人们选择。就算是自己心爱的男子曾经的浓情蜜语,款款真情,在现实的重重阻碍与牵绊面前,也显得不堪一击,溃不成形。女人们在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里似乎只是为了成全男人们的忠贞、多情,让他们青史留名,而她们最终连个名字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婢女的身份、一个低下的地位。

一首《赠婢》改变了崔郊的命运,虽说女子在封建年代里无法彻底翻身,那是无法改变的年代累积的诟病,欣喜或哀怨也许就在指尖一动的一瞬间,诗人在与命运抗争后,与爱情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