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风流醉唐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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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相思顾念远(1)

思君时节,易水河畔,天涯念远……任你铮铮铁骨、慷慨悲歌,任你回首往事绝决坚忍,也难逃世间最美的离别,也抵不住长长的挂念。往事如烟,你走得出亲友的视线,却走不出这长长久久的“牵绊”。多少次祈祷,只愿那曾经相知相守的岁月,永远刻在彼此的心间。世事苍茫,天色渐晚,故人仍念。

相见不如怀念:杜甫

一想到杜甫,眼前仿佛就会出现他的破茅草屋,他的白鬓如霜,背后还有一幅烽火连天,民不聊生的战景图。杜甫的诗是“诗史”,而他也是“诗圣”,是十足的悲情诗人,苦命英雄。

原以为凄苦的生活锻造了他沉郁顿挫、心事沉稳的性格,所以他炼字如金,笔下尽是国事、民事、天下事。像杜甫这样的人,似乎一生就应该是纠葛在国仇家恨的大爱大恨之中,可殊不知,杜甫也有温婉感性,纤柔细腻的一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赠卫八处士》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者,是否设想过这样的画面。若干年后,当你和一位故友不期而遇。他,可能是你的儿时发小,可能是你的青梅竹马,可能是你的热血哥们,可能是你的初恋情人。总之,他是陪伴你走过一段青葱岁月的故人。

再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已然不是从前那般模样,胖了或瘦了,高了或矮了,但你们却依然能够嗅到彼此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起先,你们会握一握手,礼貌地寒暄。在三两杯酒下肚后,你们便神情自若,谈笑风生,你呼唤起他的小名,他拿你过去的丑事开涮。然后,你们会聊到曾经共同的友人,谁又升官了,谁又发财了,谁又倒霉了,谁又去世了……

这时候,你们才感到世事变化,命运无常。转过头一看,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原来那个不谙人心险恶的黄毛丫头竟然已经儿女成群,子孙满堂了。这时候,你们才懂得年华易逝,好景不长。

杜甫与卫八重逢时,正值安史之乱的第三年,两京虽已收复,但叛军仍然猖獗,局势仍然动荡。在离乱漂泊,前程未卜的情况下,杜甫与二十多年前的老朋友再度相逢,他自然是百般欣喜,万般感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与人,经常见不到,就像参星和商星一样,一个从东方升起,一个往西方降落,一起一沉,一出一没,永不相见。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人与人能够见得到,那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时容易见时难。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

一个伟大的诗人,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时代的标志和象征,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亦如此。杜甫和李龟年在安定繁荣的开元盛世相识,时隔多年,却在国事凋零,颠沛流离中再次相遇,这颇有某种宿命论的意味。杜甫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歌者还是当初那个名震一时的音乐家吗?

江南好风景,落英又缤纷,可杜甫耳边却响起了当年在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听到李龟年唱的那首《长生殿》:“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

杜甫的人生,似乎折射了大唐衰颓的命运:有些事,无能为力。人的遭际与时代一样,无法扭转,眼看着生生地流去。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带走了杜甫与友人聚杯的梦想,留下了一个战火连绵、饿殍遍野的现实,现实留在了纸上,而梦想只能用以怀念。

突然想起杜甫和另一座唐诗巨擘——“诗仙”李白的交往。杜甫曾为李白写下很多首诗。《梦李白》中“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天末怀李白》中“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都足见杜甫对李白怀有很深的感情。可李白的诗中却鲜少提到杜甫。但如果因此就给李白扣上个心高气傲,人情淡薄的罪名,那就很冤枉了。

李白和杜甫相识的时候,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了,而杜甫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晚生小辈。何况,他们之间相差十一岁,所以他和杜甫的交往,亦师亦友。对李白来说,他是长辈,对小友杜甫的感情淡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但杜甫来说,他对李白的感情自然要浓烈,要炽热得多。

在李白称霸诗坛的时代,杜甫就是一个最忠实,最虔诚的信徒,默默地为自己的偶像欢呼、喝彩。他和李白并不经常碰面,一见面必然少不了李白的最爱——酒。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一幅八酒仙狂饮图,让人艳羡不已。想象着杜甫在昏黄的灯光中迷蒙地望着眼前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他眼里除了敬畏,应该还有淡淡的哀伤。毕竟,“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今宵酒醒后,便各自奔天涯。于是,相见不如怀念。

这便是不为众人所道的杜甫了,谦卑地凝望着同为盛世诗人的挚友,不用醉酒也不用呼告,默默地微笑着仰望他心中每一位只能怀念的友人。这位与大唐一起漂泊的诗人在怀念的路上走了太久,而他的心中始终明白,奈何友情也从来不全是投之木桃,报以琼浆的。杜甫一生的诗句与行动升起唐诗中一面虔诚的风马,践行了“相见不如怀念”的信仰,飘荡在中唐后渐渐萧瑟的风中。晃忽中,让人忆起后来人仓央嘉措的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一纸檄文动山河:骆宾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易水送别》

寒风起,易水兴波。在河滨一岸,骆宾王和友人依依惜别,珍重道别。在历史的另一岸,太子丹和众将士为荆轲“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这一古一今,一明一暗,一轻一重,一缓一急,既是抒怀,又是咏史,令人怀古伤今,引人千古幽思。易水之别,不知诗人所别何人,也不知分别的情景,但却有陶渊明“其人虽已没,千载余有情”的动容之感。可见那所送之人,定是肝胆相照,同生共死的至友。

骆冰王是初唐四杰之一,他的一生就如同他所生长的那个时代一样,充满了波澜壮阔。骆家本是名门望族,代代人才辈出,可惜显赫的家世无法代代传承,在骆冰王降生后,已经有些落寞了。

虽然家道中落,但诗书传家,清节自守的家风始终未变。骆宾王幼承庭训,少有诗才,被誉为“江南神童”。他七岁即兴而咏的那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湖绿水,红掌拨清波”至今广为流传,成为儿歌的经典和智慧的象征。

成年后,骆宾王决心奔赴仕途,从政为官,遵从祖父和父亲的遗愿。可世海泛浊,正道难行,迎接他的是一连串的波折与不幸。罢官贬职,艰难归隐,边塞从军,诬赃下狱,他的经历可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壮志难酬。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在狱咏蝉》

唐高宗年间,骆宾王任侍御史,因上书触忤武后,便遭人诬陷,以贪赃罪名下狱。在狱中,骆宾王看到两鬓乌玄的秋蝉后,再对照自己,发觉已是白发斑斑,不禁自伤老大,回望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想当初祖父与父亲为自己取名为宾王,字观光,用意在于“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期望自己将来能够辅佐君王,建功立业,造福黎民。可如今自己一事无成,还狼藉入狱,辜负了祖辈父辈久乱求治的心愿,望子成龙的期望。因为“露重”、“风多”,所以“飞难进”,“响易沉”,蝉如此,诗人亦如此。“羽弱”而“声微”,诗人有志难申,求助无力。“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声哀叹,仿佛对苍天呼吁,又像在控诉奸佞,满腔愤懑倾泄而出。这与李商隐的《蝉》中“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两句颇为相似,一只是绝望呐喊之蝉,一只是窘迫无援之蝉,但都不因世俗更易秉性,宁饮坠露以葆高洁。

在狱中,骆宾王饱受折磨,一身硬气的他宁死不屈,想自己为一直官公正廉明,却偏偏得罪奸佞,遭受这场无妄之灾。骆宾王是一个好诗人,是一个正直的君子,但他却不懂得仕途里的那些规矩,他本就应该是一个自由流浪的诗人,却偏偏要为了生计,跻进那黑暗复杂的官场。

此时,虽然大难不死,从狱中出来的骆宾王却已是心如死灰。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大好的年华就这样在惨淡的时光中流逝的点滴不剩了。但命运对他的折磨,却还远远未到尽头。

唐高宗李治一命呜呼。中宗李显即位,但其母武则天早已觊觎权位多时,没多久便鸠占鹊巢,改朝换代。唐朝由此经历了一场大劫难,武氏凶残,在政权的掌控上绝不手软,谁不服从,便是死路一条。支持李氏的大臣和文人,许多都被残害,天下顿时陷入人心惶惶,自顾不暇的局面。亲眼目睹了武则天的无所不用其极来巩固自己的皇位,骆宾王不齿与其为伍,他毅然南下,加入徐敬业组织的反武队伍中。

临行前,友人送他来到易水河畔,和老友依依惜别之际,骆宾王有感而发,吟出《易水送别》。此时,他内心的孤独与落寞宛如滔滔易水河般悠悠不尽地流向汪洋肆意的碧海,任它狂卷、淹没自己的一片冰心,一世英才。

在河畔,他送别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也送别了那些为国之殇,为已之梦而甘心献身的忠魂。

与武则天为敌,应该说是骆宾王人生转折的一个关键点。他不能接受武则天君临天下,武则天也无法接受他的才华,一位帝王绝不会启用与自己为敌的人。

来到扬州,骆宾王豪情万丈,他自信肩上挑起了拯救苍生,还李家王朝一个天下的重任。不过骆宾王并不是带兵打仗的行家,他拿起笔墨,写下了一篇《讨武檄文》:

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

令人豪气徒增的征缴文章,骆宾王的确是文采斐然,武则天看过后,也是连连赞赏,甚至责备宰相失职:“宰相安得失此人?”但战争却并非是一篇文章的气势就能够左右的。徐敬业的反武大军支持不过三月时日,便在武则天的军队打压下失败了。

兵败之后,骆宾王的去向成为谜团,无人知晓。有人说他被武则天捉住杀害,因为他不肯投降武则天。还有说法是他觉得生活已经毫无意义便投江自尽。也有人说他就此看破红尘天下事,躲进山林隐居,再不问世事了。

在那个不适宜他的年代,他的满腹才华,根本无从施展,他的忠肝义胆,根本无法显现。无论这三种,他归属于哪一种结局,最终能够得到心之所安,才是最为重要的,因为这是他最为缺乏的。

梦登北极台,遥望西江浪:张祜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宫词》

这首《宫词》又名《断肠词》,是唐诗中断肠之作的翘楚,也是一份宫女悲惨生活的实录。张祜的诗作多为宫怨之作,他的作品中充斥了对身份卑微宫女的同情与呐喊,和同时代的诗人比起来,他所吟诵的对象微不足道,可是他的情怀却大过天地。

在这首《宫词》中,张祜纪念的是一位宫女。据《全唐诗话》记载,唐武宗时,宫里有一孟才人,因有感于武宗让其殉情之意,为奄奄一息的武宗唱了一曲《何满子》,唱毕,这位孟才人竟气绝身亡。

一首歌让歌者为之绝命,可谓是声声啼血。悲剧总是相似的,同样的故事在遥远的布达佩斯也在上演,那首闻名的《黑色星期天》让许多听众深陷其中再也没有从歌曲中走出来。诗人必定是歌的忠诚聆听者,才会感同身受以诗代言,但深宫里的纠缠不休的恩恩怨怨、委曲求全又有几人能一笑泯恩仇呢?

回到这首《宫词》里,一个“三千里”,一个“二十年”,深刻地勾勒出了诗中宫人的身世。她年轻时就从千里之外的家乡被选入宫禁,至今在深宫中已经数十年了。每当她唱一声悲歌《何满子》时,就不觉对君王掉下眼泪来。一声悲歌,双泪齐落,这位宫人在唱歌的时候,眼前浮现的应该是遥遥不可及的故乡,心里想的应该是家中两鬓斑白的老父母吧。她的歌,是强颜欢歌,是有声的悲痛;她的泪,是笑中含泪,是无言的倾诉。没有人会在意她脸上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也没有人会懂得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寂寞芳心。只有歌儿伴着她,惟有思念守着她。

张祜这首短短的五言绝句,撩开了深宫中冷酷残忍的阴暗面,刺痛了统治者麻木不仁的神经,而他也成为了后宫无数冤魂的知音。只是,这位满腹才华的“海内名士”在现实中却鲜有知己。

杜牧曾作有一首《酬张祜处士》: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薇”,杜牧是张祜真正的知己。他因无人赏识张祜诗才,无人荐举张祜为仕而忿忿不平,对张祜只能长在梦里登“北极楼台”,望“西江波浪”而心生怜悯,为“故国三千里”虽人人在唱,但却对张祜毫无效益而感叹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