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泊于浮樱婉转的绯河之上。
距离船头不足十余丈处,千年古老的玉人桥轻灵而沉稳地栖于水面之上。此时,桥畔的青石地板上伏跪着乌压压的人头,大多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本来直抵歌乐都心的水路也被设置了重重关卡,如此一来原本欲进京的舟船全都拥堵在玉人桥前,即便是再老练的艄公都一筹莫展。一时间抱怨、疑惑、不满的嚣闹声沸反盈天。
「不日『七国盟会』召开,此时其余各国的使团也陆续入京了。莫非这就是歌乐都迎接天下宾客,所呈上的『见面礼』么?」
乍闻身后这声倨傲的质询,一个低级守官模样的人本欲喝斥无礼,一转头——船头立着的男子衣着华贵,仪态非凡,一头银发更是有异常人——银发?心念电转,守官的脸瞬间堆起恭敬的笑容:「大人责备的是…最近北方连月大旱,颗粒无收,好些灾民四处流窜,」一指身后那群人,「若是给一股脑儿地涌入都内,恐怕给盟会添乱子,下官这才奉命设置关卡拦阻…最近都卫营光是为了都内维持治安,人手已经严重不足——」不待说完,来人已面现不耐地挥挥手,「一炷香内,撤关放行!」
那名都卫官一怔,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道:「那…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些难民?」「『难民』?」对方也无心耽搁,状极冷淡地挥挥手,「对于这些不在四姓之内的下等子民,按照规定处理即可。」闻言,都卫官心下一凛。然而仅仅是片刻的犹豫间,对方的眉头再度不悦地浅浅蹙起,暗叹一声,只得咬了咬牙道:「下官遵命,这就着人将这群下民解往采石场。大人请放心,一炷香后必清场放行。」
抓着自家兄长出船与都卫官交涉的间隙,银发少女郦诗不厌其烦地揪着冷烨非要与其较量。然而都被对方一句不咸不淡的「入京后不得动用任何形式的『术』,这是规矩」给顶了回去。正在百无聊赖的当口,扒着舷窗向外探望的少女发现了岸上那群骚动的难民,黑眼珠子转了又转,朝正自斟自饮的冷烨招呼道:「喂!给你看点好东西——」说着,纤如玉葱的指尖在案几上摆放着的盆景里拨拉了几下,挑出了一块鸽蛋大小、光滑圆润的装饰用鹅卵石。
将小圆石在手中抛掷了几下,似是很满意其恰到好处的大小、重量,郦诗先是抛给冷烨一个「看好了」的挑衅眼神,然后以一个奇特的手势,手腕轻巧一振,掌心石子便于空中斜斜划出一道轨迹,朝岸上那群得知将被送去采石场、沉浸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的灾民们射去——
石子本身很有些分量,去势又极快。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已经狠狠击中了灾民群中一个人的脑袋。然而预想中头破血流的景况却并没有出现。被击中的那人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时,却见脚下一个正滚落到地面上的圆形物事,定睛一瞧——
——一个又松又软、尚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这些灾民们大多自北一路逃荒而来,多日里餐风露宿、食不果腹。此时那人眼见面前热气腾腾的馒头,哪里还把持得住?连天上凭空掉馒头这种蹊跷之事也顾不得细想,也不管沾上了地面的灰尘泥土,当下几个眼疾手快的就都弯腰去捡——然而那圆滚滚的「馒头」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滴溜溜几个跟头,从那些贪婪手掌的缝隙间险之又险地避了开去。反倒是最先出手的几个人避让不及,一猛子扎在了一起——
「干!这馒头先砸到我头上,本来就该归我!你们都别跟我抢啊!」「什么馒头?!你饿花眼了罢、这明明是锭金子!」「都瞎鸡脖说什么——你们别想打我老婆临终时留给我的镯子的主意……」原本只有几个人的争执声吸引了周围的注意,结果引发了更多人加入这场疯狂的争夺之中:没有人知道自己争抢的到底是什么,却都觉得不得不抢。
岸上大乱起来,肢体冲突之下,甚至有几处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哈哈、哈……」陈设典雅的船舱内,闹剧的始作俑者正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一边擦去眼角笑出的泪珠道,「看到没、看到没?竟然为了一块石头、抢得头破血流…这群贱民呐、真是没救了……」「呵呵…戏弄一群手无寸铁的『贱民』,就让你这么有成就感?」似不忿对座冷烨漫不经心的态度,郦诗亦拖长了语调道,「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也是秋后的蚂蚱,命不久矣。谁不知道采石场那地方、都是有去无回……」
谈话间,那引发血案的物事几经争抢、数易其主,总算减缓了滚动的势头,停在了一双沾满淤泥草梗的小小赤脚边。
那拾起石头的孩童看上去面黄肌瘦,似只有十三、四岁模样,眼看人群如洪水猛兽一般朝自己拥来,吓得只能乖乖呈上手中物事——说来也怪,原本一拥而上的人群定睛一瞧,待看清了那脏兮兮的掌心中竟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顽石之后,恍然如梦初醒。一众人甩落满地咒骂,总算悻悻地散了开去。
原本一直隔岸观火、兴致缺缺的冷烨见了,这时反倒提起劲儿似地挑了挑眉。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少女背对着的舷窗之外——不远处岸上的骚乱渐渐平息,谁也不曾留意到那小孩儿仍木木地捧着石头站在原地——嘴里却对郦诗道,「如果我没猜错…适才你一出手,不外乎是你们一族最为敝帚自珍的两种术之一。名字…我忘记叫『勾魂术』还是『夺魂——」
「那叫『摄魂术』!」郦诗没好气地打断道,语气里却颇有点引以为傲,「这魂术虽流派繁多,但我青丘一族却独树一帜。能以凡物为种,凡欲为引,此术可同时蛊惑十数、乃至百数人;且各人眼中所见幻境皆不相同……」
「听起来神乎其神…」故作惊叹了一番,冷烨忽又颇为可恶地学着方才郦诗的口吻怪腔怪调地道:「不过恐怕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啊!」
「闭嘴!你——」少女勃然大怒,却不免直觉对方话里有话,心头才浮出一个「莫非」,正欲回头确认岸上情况之际,却闻得冷烨罕见写满凝重与吃惊的一声断喝:「——小心!」
「咚——!」伴随一声硬物碰撞的巨响——连带着窗口悬挂着的苇帘都被扯掉了半幅——那枚引发了不小骚乱的鹅卵石,以一种最为粗暴和直接的方式物归原主。似是某种无言的威吓,石头猛撞在对面船舷,发出一声惊人巨响。然后狠狠反弹砸到甲板上,滴溜溜转了十数圈,这才慢慢停在惊魂未定的银发少女脚边。
望着那颗石头,郦诗此刻只觉得无端后怕:先前若非冷烨出声示警、再加上她天生对危险的敏锐感知,这才险之又险地将头偏了几分避过。饶是如此,方才耳边擦过的劲风明白地告诉她,若是此次被击中,不见点红这事是没法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