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伤痕惋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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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布鞋

文/刘晓

一年一度,老母亲的布鞋总是如期寄来。

妻子说:“写封信,就别让她奶奶寄了,寄来,谁穿呢。”

“是呀,”女儿也插话,“奶奶还倒辛苦的要命,可我们又穿不着,当拖鞋也硌脚的。”

她们说的都是真话,这几年母亲寄来的鞋我整整装了一箱子,都在那里闲着,但我怎能给母亲写信呢?母亲只是把鞋作为一种寄托,将那份柔情,那份牵挂、那份喜悦和酸涩,细细密密地纳在千层底里,以解思儿念儿的焦渴。

我怎么能忘了老母亲做鞋的情景呢想那低矮的茅屋里,寂寞的窗棂下,昏黄的油灯旁,老母亲戴着老花镜,拉着长长的麻线,纳着厚厚的鞋底,将自己的期待和叮嘱一针一线纳成“踢倒山”,我心里就有一条乡恋和乡情的小河在缓缓地流着,像村巷里那支流传了不知几代人的民谣,酸酸的,甜甜的,叫我轻松又叫我沉重,而乡情总如山野的当归苗,顽强地拱破我心底的黄土层,让我颤抖和激动,这个时候,我的思绪便如秋野里的蒲公英般纷纷扬扬起起伏伏了,我的情感便如地堰上的豆角秧般有声有色缠缠绵绵了,而母爱总如深巷里的香酒,让我醉又让我醒……小时候顽皮,爬山上树,打鸡敲狗,一年得穿三四双鞋,母亲总是嗔怪地说:“脚长牙么?这双破了,我就不做了!”但每每这双还没有穿破,新的又做好了。

我就这样骄傲地穿着母亲做的鞋,在人生的路上走了一程又一程,无论坎坷的山路还是泥泞的巷道,有母亲的鞋在脚上,我就不怕山石,不怕荆棘,我就是一个勇敢者,就是一个胜利者。

后来考上了大学,辞别故乡的前夜,母亲说。“外面不比咱山里,要好好地出息。”眼泪分明在眼眶里转,但她还是忍住了,从陈年柜子里拿出四双新鞋,“捎上,倒替着穿,别让人看出咱山里人穷。”

可大学里哪有穿布鞋的?什么“火箭式”,什么“三接头”,在脚上亮堂堂地炫耀着什么。一千多人的学校,唯我穿着结实的布鞋,在平整的操场里和光洁的楼梯上以山里人的风度“噔噔”地走着,由此惹出许多的讥笑来,也惹出许多的绰号来,“杆子”、“乡人”、“山汉”、“布鞋”……我都一笑了之,常常想,我们山里人的品格,你们一辈子也体味不到,一辈子也学习不到,我因此而富有因此而崇高,但班上那位据别人说对我很有好感的戴800度“瓶底”的很秀气的诗人受不了了,在一节晚自习后,把我悄悄约到操场上,左顾右盼后,做贼似的急急塞给我一双富丽的皮鞋,命令式地嘱我:“换上,别再老赶了。”当时我就问她:“布鞋咋了?皮鞋咋了?布鞋难看,却是我母亲亲手做的,皮鞋再好也不是你妈妈亲手做的,你懂吗?”

想不到她真的不懂。此后她再也不跟我谈诗不跟我说话了,在走廊相遇,她总是把头一扭,真叫人哭笑不得,那份好感自然也就不在了。一次参加舞会,我端坐在沙发上,姑娘们一看咱小脸长得很周正很学问很文化,走过来相邀,但一打量脚上那双幽默风趣的大鞋,就很美丽很风度很“八十年代”地走开了,我不以为然,偏偏跷起二郎腿,按舞曲的节奏晃着脚,以母亲的手艺在舞厅里给小村作一种解释和炫耀……大学四年,母亲总是一年寄来四双鞋。

后来工作了,母亲一年寄两双。

谈恋爱那阵,我对追我追得极紧的,说我就是她的甘泉她的炊烟的那位女孩子即现在的妻子说:“我是穿布鞋的。”她说:“布鞋好。既结实又稳当。”我笑了,她也笑了,她是研究美学的,说布鞋能体现质朴的美憨实的美,属于壮美和喜剧美交叉的范畴,它不仅是人品的象征,还是脾性的写照,总而言之,经她这么一描绘,穿布鞋倒成了一种高雅和伟大。

想不到婚后第三天,她就从皮箱里拿出一双皮鞋来:“试试,适应不?”

我就试了。起初不习惯,但时间长了,在美学妻子的驯化下,倒把布鞋忘了,布鞋就默默地躲在床底旮旯里忍受着冷落。

而母亲的鞋依然寄来。仲秋一双,春节一双,每次接到包裹通知单,到邮局取鞋的时候,我心底总有一种难言的感情在蠕动,我仿佛看到颤巍巍的老母正站在村口的小桥上手搭凉棚望我,我又仿佛看到颤巍巍的老母正坐在黄昏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等我……这个时候,我总是紧紧地将母亲寄来的母爱搂在怀中,搂在沸腾的记忆和情绪中……前年春天,接母亲来住。母亲看到我脚上的皮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知在叹我还是叹她自己。我听她问过小女:“我给你爸爸做的那些鞋呢?”“在箱子里呢。”这时我看到母亲脸上的肌肉在急剧地动作。

那晚妻子做了好多母亲爱吃的菜,但母亲没有吃,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逛公园,而公园里的风景并没有引起山里来的母亲的兴趣,她只是盯着人家的脚。

我知道母亲的心情,我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回来,母亲说:“我年纪大了,手也不灵便了,以后我就不做鞋了……”此后真的没有寄鞋来。

可一到仲秋春节,她总是用亲手缝的布袋寄一包沉甸甸的花生来,让我从细细密密的针脚中,感受深刻而浓重的母亲和乡情……今年秋天带女儿回老家,恰逢老母坐在门口做鞋,女儿问她:“奶奶,您还做呀?看您的手都不灵便了。”老母笑笑:“闲着,也没事。”

晚上吃饭,我问母亲:“您就别做了,一双鞋也卖不了几块钱。”妹妹白了我一眼,领我进了里间,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整整放着十几双鞋,妹妹说:“这是娘给你做的,谁也拦不住她,整天坐在门口做……”

我明白了……但我什么也没有说,久久捧着母亲做的布鞋,思绪像凉棚架上的丝瓜秧,想,儿女在外永远是母亲走不完的路做不完的鞋啊……哦,母亲的布鞋,不正是我生命的体验生命的开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