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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晤言平生

文/王新龙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情述之于诗文,由此滥觞。《红楼梦》借林黛玉之口道出聚散之理:“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各自辗转千里,或负笈求学,或筹措生计。所亲之人凋零离散,再难寻回旧时景光。世事如砥,心渐渐磨砺坚硬,而柔软脆弱的离情,只得深埋心底。但仍奢望着有那么一首诗,能将那条喑哑已久的心弦弹拨成音。

《文选》中苏子卿的四首送别之诗,各极佳妙,各有怀抱。“骨肉缘枝叶”一诗,虽非最佳,亦颇有可观。它的好,如在夜寒人寂时,有酒盈樽,月光印枕。情景寂寥,心底却无哀伤。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以豁朗安然的目光观世,自然日月安详、山河清明。然而,不自欺欺人,是极难得的境界。此诗便有这样的从容。其情意坦诚,如抵足晤言——送别之诗,多极力渲染相知之情,情意颇绵绵,言辞颇切切,仿佛“微斯人,吾谁与归”。也许世间确有伯牙之琴、桓伊之笛,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如此情分可遇而不可求。知情解意之人,一生中若得遇二三子,已足庆幸。人心之隔,是“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千年前的诗句,与今人的“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遥相契合。咫尺千里,虽无奈,却是古今皆然的真实。其诗言隽淡,仿佛旅人行倦暂憩,回首望见来时之路上跌倒过的痕迹,神色静然。不文过饰非,亦不徒然痛悔。

既有了这样云水旷寂的背景,乍见后两句诗,简直令人震动。“恩情日以新”本是可喜的,但以“惟念当离别”为前提,则蒙上两重悲哀——“爱别离”为人生八苦之一。离别如刃,爱之愈深,伤之愈切。若能“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则无此痛楚。此为一重悲哀。因离别才得以相近相亲,若长久共居一室,琐屑的生活终将暴露各自的残缺,兼之利害相关,白首如新亦不远矣。此为第二重悲哀。

寥寥数言,字字浅易。以平静的口吻,剖白了多少人欲言不得的心意。一个“唯”字,是冷眼洞彻,是沉郁叹息。然而究其字句,竟又如此风轻云淡。像是冬夜里窗上的霜花,幻生在温暖与寒冷交界之处,因其轻薄透亮,总让人疑心是错觉。

诗海之中,不少句子是初见惊艳,而摩挲之下渐觉索然,终究是衣冠华美而言辞无味。原来另有一种诗,衣容简单而胸有丘壑。静言思之,莫可以言,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人生太短又太长,相遇过的人太多,能记住的却太少,何敢轻诺“永矢弗谖”?然而记忆微妙,常会在夜阑人寂时,因某种微妙的契机,如汛如潮,“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那罇诗中之酒,大约便是如此契机。其实,欲赠以斟酌的何止是酒,更是在对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请就着陈年记忆饮尽此杯。世事尽芜,且容一醉。

结句中的“亲”字,亦颇可玩味。原来人生中最后记存的清好时刻,不是良辰美景,不是金榜题名,而是一个“亲”字。“当中和天,偕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至纯简,至恬淡,反而美好到不真切。心无隔阂,则万物皆亲。于人情,它不是耳鬓厮磨的亲密,而是彼此珍重的心意。俗世之情并不纯粹,难以持久,甚至残缺破碎。但那人间烟火的暖意,亦足珍惜。

诗意醇淡,洞悉却不悲观,仿佛千帆过尽,一切情怀终归安然。想必那时,悲欢俱在时空的隔离中淡去,微醺之中挑灯独坐,检点记忆,聊以彼此交换过的情意,慰藉平生。心境清怆,如天心月圆,照见人各千里、世事茫茫。

后世之诗,如“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所思不远,若为平生”,皆欲继承此种意蕴。再后来,离别化为种种意象:南浦、折柳、灞桥、长亭……多少清词丽句、缱绻情意,仿佛工笔绘卷,愈美妙,愈深窈,愈是有隔。坦诚如晤,叙此平生,大约是只有在那时诗句里才能寻得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