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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焰山一瞥

文/季仲

旅行车西出吐鲁番,风驰电掣十多公里,我看见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与一碧如洗的天幕衔接处,渐渐现出一抹赤褐色的光芒。说是朝霞吧,它过于凝重,不见飞升腾跃;说是彤云吧,它偏于暗淡,不够灿烂辉煌。准确地说,它是造物主这位油画大师兴之所至,在大漠荒原的尽头横涂竖抹上一片油彩,让单调得令人困倦辽阔得令人心悸的戈壁滩,顿时显得色彩富丽而气韵非凡。这就是闻名古今的火焰山。

我的幼年时代,除了熟悉故乡村后那座后门山,那座可供我割茅草、采草莓、提小鸟的小山,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座更神奇更有趣的山,那就是火焰山。这当然得感谢吴承恩的《西游记》。那时大概只上小学二三年级,鸿蒙初开,略识文字,便一头扎进吴承恩创造的神话世界。读到孙悟空三借芭蕉扇那几回,格外来劲,连做梦也看到火焰山烈焰滚滚,火光冲天。后来回味,我是完全把火焰山想象成我们南方火烧山的壮观景象。火借风威,风助火势,火苗子蹿起半天高,满山茅草树木毛竹响似鸣炮加裂帛。

现在,神往已久的火焰山就在前头,乍一看,竟有点儿失望。

这是一溜气魄不大的山梁,整个山体从上到下全是泥沙混合的沙质岩。它存在的年头一定是个天文数字,被风蚀雨剥得沟壑纵横,伤痕累累,一位一亿岁的老妪也不见得像它那样满脸皱纹,苍老不堪。《西游记》中那位老者对唐三藏说:“八百里火焰,四周寸草不生。”后一句倒还实在,山上除了岩石还是岩石,连戈壁滩上偶能见到的生命力极强的骆驼刺和胡杨树,也休想找到立足之地。前一句却是作家极度的夸张。我看这火焰山高不过几百公尺,长不过百多公里,山上也见不到什么火光,哪儿来的“八百里火焰”?当然,离我童年想象中火焰山那样轰轰烈烈的景象,更是相去甚远。

然而,当我稍稍靠近火焰山,便立时领略到它可怕的焰威。车子停在山前的一条公路上,离山麓少说还有大几百公尺,但我好像站在炼钢炉前,烧烤得难以立足。山,是顾不上细看了,大家打开相机抢着拍照。我怀疑火焰山是女娲炼石补天用剩下的一堆五彩石,一堆永远不会冷却的五彩石,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散发出的热气咄咄逼人、灼人肌肤。仅仅逗留三五分钟吧。我感到衣服、毛发都着了火,脚下的胶鞋被烙铁似的路面迅速软化。我们像孙猴子那样跳着脚,急慌慌奔回旅行车。

火焰山之所以成为火焰山,在于吐鲁番特殊的地理环境。吐鲁番四面环山,东有库母塔格山,南有觉罗塔格山,西有喀拉乌成山,北有博格达山。吐鲁番深深陷于四座大山包围之中,落在一个大盆地底部,有两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低于海平面一百多米以下,是我国内陆的最低处,也是世界第二低的盆地,这里又干旱少雨,日照时间长,于是成为我国最炎热的“火州”。火焰山就是火州内热得喷火的一座山。

吴承恩在《西游记》中对火焰山加以浪漫主义的神化,除了地理依据还有历史依据。唐玄奘往西天取经,的确途经火焰山。距火焰山不远的高昌国故址内,有一座只残留断墙颓垣的院落,就是当年高昌国国王挽留这位高僧讲经的讲经堂。除吴承恩外,历代文人中最熟谙火焰山强悍暴戾性格的,大概要数唐代边塞诗人岑参。他在好几首五七言古诗中都写到这座神山。他在寒冬腊月见到的火焰山是:“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他盛暑炎夏见到的火焰山是:“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可见火焰山下,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酷热难当,焰威逼人。

我前来拜谒这座神山,正值仲秋时节。北方天已转凉,南方则称之为“秋老虎”。而火焰山下的秋天,岂止是秋老虎,简直是虎豹熊罴的集合体,其凶猛可怕的威力,非常人所能想象。我们十多个慕名而来的旅行者,只站在公路上远远地朝它眺望几眼,便纷纷落荒而逃。

天下名山,数不胜数,钟灵毓秀,气象万千。或以奇峰怪石激发人们的遐思邈想,或以茂林修篁为人造出一片幽境,或因流觞飞瀑招徕诗人墨客,或因古刹禅院汇聚高僧道众。故而,李白独坐敬亭山,两相看不厌;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苏轼游匡庐也从容不迫,横看侧看。唯独这烈焰腾腾的火焰山,容不得你细品慢看,更不许你稍稍亲近,谁来了都是匆匆一瞥。

但这匆匆一瞥,胜似我见过的千山万壑。我豁然有悟:大自然不会总是山明水秀,人生也不可能终生如花似锦。当你意外遇到火焰山,就得学一学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