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日余晖(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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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做平常人

文/高芸香

一常常误解自己。以为自甘淡泊,高尚脱俗。

这种误解在丈夫被县常委指定为县重点中学校长(可享受县团级待遇),我劝他坚辞不就、安心教书后悄然滋生。

久而久之,社会上有了“人家两口子不羡名利”的传闻。远方的妹妹也寻上门来,问:“为什么给官儿不要,是不是怕我们沾光?”恭维和盘诘起同样的效果,使我的土门土院放射出和世俗力量抗衡的超现实的神秘光芒。小城内有识之士断不了登门拜访,颇得刘禹锡“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怡然之乐。内心的自适自娱、自足自慰不亚于中国古代布衣拜相后的光荣归隐。

然而,高雅的包裹下常露出卑微者的头脚。

有朋自远方来,由衷地喜悦。天南地北,说书品茗。风雅到月上中天,才虑及晚上餐炊。悄悄儿踏进厨房,面对黑污的灶台,空旷的菜篮,费起了踌躇。实在不忍一束薪一铲炭地将刚才神驰九极、香飘万仞的情境糟蹋殆尽。丈夫看出我在精神和物质的不可调和中陷入困窘,塞一叠钱于我的衣兜,小声儿说:“去饭店,风光一回!”

一进饭店便鲁智深般气盖山河地吆喝:“老板,请把你拿手好菜炒几个来。酒要好酒!”招呼朋友们就座后,看看服务员将我认成了阔主儿,浩浩荡荡将下酒冷盘运输上来,内心便发毛,不停地偷偷儿揣捏兜里那一叠。被豪爽支撑的胸脯顷刻像漏气的轮胎扁了下来。沉下脸来抱怨道:“什么菜呀,少而精嘛!”迎着哧啦啦的炒菜声急颠颠蹿到灶房,于弥漫烟雾中找到老板,作弄出笑脸,几近于祈求:“这个,这个,本人系个人请客。经济实惠就行,经济实惠就行。”

尽管那老板认出我是拒不做官的“高士”,没肯将我的两面三刀泄露于任何人,我却从这件事情中认识了自己。当着朋友的面买好既要名、背后使小动作又要利。这种作为和市场上直着脖颈推销假货的市侩在本质上没有距离。

一旦识得自家嘴脸,就仿佛鬓角烙了金印的贼,耻于见人。胸中如积了块垒,既沉闷又腻歪。

然而时间是洗刷耻辱的良药。时过境迁,竟好意思将自己的丑陋袒露于朋友。不料朋友们倒大度,笑着打趣道:“本来是平常百姓,这有什么不能理解?假如你从了政能吃公家,或者是百万富翁,断不会这么小气。”

一席话说得我从云里雾里跌落地上,渐渐回忆起自己是怎样挎了菜篮在削价的菜摊前徘徊,怎样乘卖菜的小伙子不注意狠狠地掰去菜帮子,怎样为秤杆的高低与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方知自己不过是小小气气的妇道人家。可是从前,为什么一直无视于生活中这一卑微者的形象呢仔细回想,卑微者的心态贯穿了整个的请客过程。怕亮菜篮的空底儿是小气,进饭店充大头难道是大气?偷偷跑到灶房搞小动作是小气,露了小气又耿耿于怀、一蹶不振难道是大家气派?没有哪一个做派曾显示雅士情怀。

事实上自己本来就是平平常常女流之辈。

小知识分子的自尊和虚荣总是教人凌驾于生活之上以观赏者自居,恰恰忘记了自己的介入。不敢正视自己的生存方式、谋生手段实在是悲剧。

一个朋友提醒我说:照你这样死爬格子,你爱人那样埋头教书,你们将成为最穷的人。面对这样的前景,再不敢心高气傲,要在灵魂深处来一场革命。

既不能像水浒中的鲁智深怀中银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不回到现实,以平常之心做平常人二可是,平常人是好做的么?你洁身自好与世无争,“世”偏偏要找到你头上开你的玩笑、戳你的脊梁——腊月里置了年货,回乡下看望母亲。加重的永久车后一边捆一个大号的竹篮。尽管久不负重,一上车就左右摇摆,几乎撞在小巷的墙上,内心却充实。恰恰在这时,遇一旧日同窗,急忙上前帮我将车扶正,嗔怪道:“唉!什么年代了还是这车这篮!”一路摇头叹息而去。

起初,对这位近以公车,远则软卧的同学的话不以为意。心想你有你的优越,我有我的陶醉。这加重的永久牌自行车是丈夫评上劳模后教育局发的奖品,耐揉耐压、经磕经碰。风风雨雨驮了我们十多年仍完好无损。竹篮是母亲的陪嫁。故乡人习惯把头号的大篮叫成“侉篮”。记得儿时曾追着侉篮的外地的要饭女人,拖长嗓子喊:“外地侉子,修头不修爪子”。不知这“侉篮”的叫法与那段历史有无联系,但深信这名称里蕴藏着文化。

蹬上柏油路,身下“坐骑”已驯服。下坡顺风,风驰电掣。路旁的年画、鞭炮、小吃、杂耍,各色各类的小摊小贩目不暇接。浓浓的年味儿撩人的思亲之情。冬季日短,不到四点的太阳已显得空漾而疲软。我不敢懈怠,一直在车流人海中穿行。进入市中心,摊贩密集,街道被挤成窄巷。我按响车铃,如履薄冰。听得哧啦一声,不知什么与车后的竹篮划过,急忙下车,回头道一声“对不起”。

糟!不知哪个小贩把糖葫芦车子横在路中,我车后的竹篮与他车后的糖葫芦草把遭遇,草把敌不过竹篮,糖葫芦滚落一地。头一遭在千人万众的场合闯祸,我无所适从,一连声儿赔不是。

“哎,快来呀!一个骑加重车子、带侉篮的女人把你的糖葫芦撞倒了!”一个卖烟的小贩朝路旁商店里张望、呼喊。

我出事的“现场”立即被自觉的围观者保护起来。大家那探究的双眼转向车子、竹篮;再从竹篮、车子转向“案犯”。

“快呀!这个骑加重车子、带侉篮的女人把你的糖葫芦撞倒了。”

此刻“加重车子”和“侉篮”便是我的身份证、名片。我引为荣耀的两样物件在他们眼里也是一个象征、一种标志。

“瞧你这女人,走路没带着眼睛!”糖葫芦主人一过来就呵斥。我不怪他,赶紧赔出笑脸。将心比心。谁遇到这事儿心里也憋气。

“我们别吵。说说你的损失,我赔钱。”这时我已经冷静了许多。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的遗训早融入灵魂。我已默默地数过滚在地上的糖葫芦,兜里有足够的钱赔他。

“哟,口气倒不小。”糖葫芦主人嘲笑道。从头到脚、从车到篮地审察我一遍,举起巴掌五指一竖,道:“这个数。”

我如释重负,掏出五块钱塞给他便走。背后发出哗然的笑声。车后捆篮的绳子被紧紧拽住。

“啊呀呀,这女人倒精明!”

糖葫芦主人朝着围观者叫冤。

我这才明白他开的价是五十。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地讹诈。我衣兜里只有带给母亲的二十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