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怎能忘记(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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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陋居

文/冯亦代

家乡有句老话,“金窝,银窝,不如住惯的草窝”,我便是有这样信念的人。几年前友人约我写迎接新年的文章,我忽发奇想,认为一个入进入新年,正如搬进新居一样。房屋的框架依然,但框架里的生活,却因人因事而异了。于是我用了《搬新屋》的题目。不图这一念之差,竟成了友辈互传的消息,说我搬了住的地方,因为这些友人大都只看题目而未看文章。本来嘛,每到新年照例报刊上有批贺新年的征文,说来说去还是那么几句老话,对于新的一年如何怀着一腔壮志宏图,或是感喟几句过去的一年又如何在因循坐误中度过,写不出能够醒人耳目的文章。我之在文章上面加上“搬新屋”这个题目也不过是促人深思而已。

这个题目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因为看惯我旧居的人,忽然对于我的旧居不满起来了。“你的来访者众多,你那间既是书斋又是藏书室还兼寝室的房子,摆下了诸多书物,又还能容纳几个光临的来客?”“你写文章读书要有个安静的去处,但是迈进你家的屋门,就可以看见你端坐在书桌前,毫无退避的余地,这不合适。”“不要以为你在门口挂上‘上午工作时间’的免战牌,就万事大吉,真的客人来了,你能推他出去吗?”讲完了这些卑之无甚高的理论,友辈就坐下来为我规划了。

有的说,“你至少应有个书斋和一间卧室。”有的说,“像你这样的人,有个客厅亦不为过。”有的甚至指责起我的室内装饰来了,说,“你有许多能书善画的朋友,为什么不请他们画个或写个条幅给你。壁上挂了字画,总比光秃秃的白壁显得光彩,何况你的这四堵墙壁早已是千孔百疮要重新粉刷了。”“你的这个水泥地也该铺铺地毯了!”如此等等。

这样的好意与责难,听得耳朵里快起茧了,但我仍是“岿然不动”。难道我真个无动于衷吗?说不动心是假的。“人往高处走”,谁又不想有个美轮美奂的住所呢?但是转眼一想,即使我满壁挂得像书画展览会,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墙上的书画并不如光鲜的衣着,光鲜的衣着还可在你上街时,令人侧目而视,至于家里挂上字画也不能说明你是个学富五车的人。如果碰上一个无节操的人,却偏要给你写幅“节义千秋”四个大字送来,你说是挂还是不挂呢。所以还是蓬荜的好,他人的字画并不能抬高你的身价,但来往的鸿儒和庋藏的图书却可使你蓬荜生辉,人也变得聪颖些。

幼时在老家里,大厅四面挂着不少字画,难得有一个忝居主人的人识得全部对联上写的真草隶篆,至于云烟山水更不知所云了。这些字画对子弟只有一个诱惑力,即它们可以卖钱。幸而老家的字画在日本兵占领杭州的时候,都被人偷卖完了。我真不知这些劳什子到了我的手里,又将何以处置。

所以至今我还是住在这小楼里,听那四季不同的风声。听风楼显出了我的寒酸,听风楼也道出了我的富有。因为这里常有有学问的人光临,这里也藏有心爱的书籍,供我消磨朝夕。我要搬进华居吗?我要装饰我的寒斋吗?如今我已断绝这种对靡菲斯特的诱惑,我将安心乐居于这间陋室里。

记得曹靖华老人在世时,有一次遇到了谈及他要迁居,我就向他称贺,他当时却说有些舍不得这所住了多少年的居处。那天谈话时他的神情还如在我眼前,他似乎露出了或种沉思而欲言又止。一直到以后我读了他写的那句名言,“金钱、财产、房子……这些东西都是空的,一把火就可烧得干干净净。知识、学问,存在在自己头脑里,别人抢不走,大火也烧不掉。”我才知大概那时他感到恍然的,就是这一句话。

如今,每逢有人提到我应该迁一所宽敞的新居时,老人的话便会跟着出现在我脑际。我想他的话比天下所有的亭台楼阁,都亲切现实得多。

刘禹锡说,“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然则又“何陋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