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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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露中宵

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

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

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

——《秋夕》

像黄钟大吕中突然响起了一阵丝竹清悦,他的深情就这样破空而来。

这首诗,如果隐去作者名,不用心分辨,我会觉得像李商隐的《无题》。毋庸讳言,黄仲则诗集中关于恋情的诗作,十足十地承继了李商隐扑朔迷离的情味。

有一点非常奇妙,我想是仲则诗作的特色吧!他的诗,我总能读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总能品出别具一格的情味,不会厌烦、腻味,这是难得的。

作为清代人,乃至于近代人(现代人的陈词滥调不提也罢),面对着古典诗歌,仰视着前人构建的文学高度,难以回避的尴尬是,主题的重复,技巧的僵化,语境的丧失,诗意的减损,深度的匮乏……越来越多出现的是充满匠气的作品,现代的创作者热衷于炫技,徒具形式,自命深刻,实则缺乏直抵人心的灵性。

令人愉悦的是,在仲则的笔下,这些令人纠结、败兴的问题都不存在。他的诗文、字句之间弥漫着熟悉的气息,游走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形象。可以看出传承的影响,却不曾局限他的创造力,即便基调是悲怆的、低落的,诗歌本身的活力亦不负所望。

写秋夜怀人,甚至点明时间是秋夕(七夕),这类题材的诗作在古典诗词中实在是不胜枚举。

仲则这首七律的意境似足了李义山的名作《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几乎可以将这首《秋夕》,看作是《无题》的延续,情境、意旨,连背景环境都相似,诗中的主角也是在华堂喧宴的间隙,偷偷思念不能相见的情人。宴会上觥筹交错,与人应酬;心中辗转,外表却要波澜不惊。耳中听着丝竹管弦,眼望着歌姬轻歌曼舞,心中想的是难以亲近、不能谋面的情人。

这一番相思刻骨,辗转难安,不是亲历,谁能了知?纵然亲历,又岂能奢望一言道尽?一旦情深,便连诉说的欲望也泯灭了。

李义山的“无题诗”中弥漫着一种温雅的伤心,你能看见的似乎是一个人在抚琴,一弦一柱轻轻抚过自己的心事,这种忧伤是成人式的、收敛的情态。而仲则在这个桂子飘香的秋夜,所呈现的幽怨却是少年式的,开放、明确,唯恐言之不尽,语不及情。

与李义山“无题诗”以言情为表象,内具政治寄托不同的是,黄仲则描写恋情的诗,意在追忆昔年逝去的一段感情,并无太隐晦的政治寄托。

年轻时总容易为情所累,为情所困,“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他此时深心眷恋的女子,碍于种种情由,不能与他在一起,致使他在七夕这样情人团聚的夜晚,独立终宵,风露染衣,发出了“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的喟叹——这是多么偏执的诉说,却饱含了感人的悲哀。

要多深的幽憾,才能让人在无意识间穿透岁月织成的华美盔甲,触碰到命中情爱的惨淡荒芜?

那时还是少年的他,即使霎时间对将来的结局真相有所感知,亦不能全心相信,真正领悟。所谓“此生无分了相思”,看似心灰意冷,然这自怜自伤的背后,仍是热切不息的期盼。

这首诗名为《秋夕》,即已点明是在七夕之夜所作。七夕乞巧是从汉代就兴起的古俗,当此日,人们祭拜织女、牛郎双星。女子乞巧,儿童求慧,世间男女祈愿感情顺遂。这一天,是年轻男女们盛大热闹的情日。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载北宋汴梁的七夕节俗,云:“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

与孟元老之文相应,宋赵师侠有《鹊桥仙》一阕,细撰此日风情习俗:“明河风细,鹊桥云淡,秋入庭梧先坠。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花瓜应节,蛛丝卜巧,望月穿针楼外。不知谁见女牛忙,谩多少,人间欢会。”

一边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边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世间事总是悲喜交织,难分难断。从汉乐府开始,人们大多习惯以牛女双星比喻相爱不得相守的男女,语意不离怜悯。如杜牧的《七夕》即叹道:“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离恨多。”

偶尔亦有作反语者,如李义山的《七夕》诗云:“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七夕”是李义山擅用的题材,最为人传颂的是七律《马嵬》中的一句:“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以其用事属对之工整,尤为人称道。其中物是人非之感,尤为叫人唏嘘。

李义山以“七夕”为题材的诗作中,我最爱这首《七夕》,尤赏那句“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脱离了前人旧意——是这般广大的悲心。

诗人的思维由传说发散开去,想到的是人世间比织女、牵牛的际遇更值得同情和祝福的情人们。

一期一会,虽然漫长难熬,亦算是心有指望,总好过永无相见之期的绝望别离。唯有情深不见底,才能说得如此决绝甘愿,一年一度,相见总胜过不见,仲则诗“羡尔女牛逢隔岁”亦同此意。

七夕之夜,遥拜双星,思念情人。“相思”是如此俗常的意旨,只因仲则巧妙地运用了一个“立”字,意境便破空而出,隽然脱俗。

我想诗文之精妙迷人莫过于此,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什么绝对是前人没有说过的话,用过的词,引过的典,跋涉在相同的道路上,看着差不多的风景,只看这看风景的人,如何生发出微妙的心绪,营造出不一样的文字情境。

仲则作诗擅用“立”字,按照时序来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此处是他的诗集中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炼字。从“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到后面的“不见故人闻旧曲,水西楼下立多时”(《湖上杂感》其一)、“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癸巳除夕偶成》)和“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绮怀》十五),都是读来让人心神荡漾、难以忘怀的句子。这样的画面在他的诗作中屡见不鲜,斯人之深衷渊怀、飘零孤独的形象也历历如在眼前了。

“风露”、“立”、“多时”、“中宵”,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意境全出,叫人回味再三。良宵独立听更漏,偏又在本应与众同乐的时候,以乐境写哀——少年之心有所属,难共人言的曲婉心意便不言而喻了。

我在清冷秋夜对月徘徊,你在冷暖人间渐行渐远。尽管事情早已过去多年,那创痛却像晨露一样新鲜。

我读他的诗,总觉得在看一部电影,从《秋夜曲》到《秋夕》,再到日后的《感旧》和《绮怀》,仲则不会意识到,他是一位成功编剧,通过一个个诗意的画面,精心陈述着感情的发展、生命的演变,推进着自己的人生剧情,当内心日渐清晰的时候,结局,也日趋分明。

据许隽超《黄仲则年谱考略》(后文略称“许谱”)考证,此诗系乾隆三十三年所作,黄仲则时年二十岁。诗为怀念女子之作,但不知确指何人。

近代学人林昌彝先生所著的《射鹰楼诗话》卷五,指此女为仲则借读宜兴姑母家时,姑母的婢女,为仲则所恋,可备一说;也有说是他的表妹,若如此,倒和容若不谋而合。

另有一说是,他少年时深恋的女子是一位歌姬,或者叫“船娘”。无论此女的身份如何,两人难成眷属,终成事实。

这桩难谐的情事,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有时候阻碍人的,是感情之中内心的摇摆犹疑,有时候,却是现实中真实难以撼动的障碍。

如水的静夜,迷离的夜晚,我独立中宵,不能入眠,心底的你,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

红尘千念,一念一劫。

思念是一种难以直言、不能细述的感受,它潜伏在我心里,翻云覆雨。它是如此不可捉摸,当我费力描述,当我试图说出的时候,它已悄悄变了行藏,又一次消弭于无形。

我走过迢迢山水去看你,我隔着重重时光来爱你。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些深藏在心中的爱意和秘密……那约定的相守早已散失,不知是否还有人,在时光深处痴痴地、痴痴地等……桂花年年开放,心迹岁岁不同。

我还不曾年轻,就已经苍老。

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是什么在愚弄着我们?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