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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苦福(8)

老太太抹起眼泪来,“她命不好,发烧咳嗽,我一个老太婆,去哪里弄钱给她治病呢?她说肚子疼啊,肚子疼啊,我就给她揉肚子……”

男孩大头在后面说,“妹妹死了,被奶奶搁在外面了!”

阿三妈说,“我对不起阿三,没带好两个孩子。”

崔浩眼睛里潮湿起来,他靠近老人,“大妈,我们起来,你跟我去住吧,我照顾你们!”

男孩大头抱着奶奶的胳膊:“奶奶好几天没起来了,她说她起不来!我想拉她起来,可我拉不动。你帮我吧,帮我把奶奶拉起来,她站起来,就能走路了!”

阿三妈在黑暗中说:“我要死了,不用管我了。你好人有好报,把大头领了去,就当个狗养,将来,他爸出来,一定给你磕头,谢你啊!”

崔浩俯身下来,跪在阿三妈身边,双手从背后拉住阿三妈的手,“大妈,咱不说那个话,咱们有病治病去。”

阿三妈说:“我是治不好啦,不要花那个冤枉钱了!”阿三妈不肯起来!崔浩不说话,背起阿三妈,又拉了大头,走出来!“大头,跟叔叔走。”大头问,“叔叔,我们去哪儿啊?”崔浩说,“我们进城去!”

大头说,“那我要带上皮鞋,我给爸爸捡来的皮鞋,我们要去见爸爸了!”

崔浩背着阿三妈,牵着大头,走出小屋。门外的阳光刮得崔浩一身生疼,他转身望望那间小屋,眼神有些恍惚。他妈的,跟女人一样没出息!崔浩在心里骂自己。

崔浩看见门口搁着一张破席子,软软地在动。他过去掀开席子,原来里面裹着个小女孩,“小头,小头没死!”

阿三妈哭起来。

路上的人看见一个青年,背着一个瘫了的老人,牵着一个瞎眼的男孩,手里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孩,他们很奇怪地组合在一起,先是在小路上慢慢地走,接着在大路上慢慢地走……

林白玉看着窗外,那里地面挖开了一个大口子,几根水泥桩孤零零地竖在雨地里,白玉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窗户上全是雨水。

崔浩一把抱住白玉,狂热地亲吻着,吮吸着,他拉开白玉的裙子,又去褪白玉的内裤。白玉抓住他的手,“你是需要女人?”她的语调好冷,“如果你需要女人,我可以帮忙。”白玉冷得像霜。

崔浩停下来。

“白玉,我爱你。”

“你偷钱,进监狱,是爱我?”白玉冷笑,反问道,“你疯狂挣钱,成天见不到人影,也是爱我?”

“我真的爱你。”崔浩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除了可怜的爱,他什么也没有,甚至理由都没有。

“你的爱也太廉价了吧?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你做事哪回和我商量过?”不提还好,提起来,白玉的气恼又来了,“我不如你的兄弟戴耘!”

“不是这样的!如果我和你商量,你能同意我去做?”崔浩答道。

“这是你抛下我不管的理由?”白玉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崔浩回避了白玉的提问,“还是要感谢刘学博的,他收留了我!”转口提起刘学博,他的意思是,刘学博收留了他,他不能不好好工作,报答刘学博,这次绝对不能砸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事关他的人生,“什么叫做重新做人,我现在就在重新做人。白玉,你理解我吗?”

白玉苦笑一下,心里说,你不知道刘学博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是知道我是用身体换来的,你会不会生气?

崔浩看着林白玉的苦笑,感觉泄气,林白玉跟着他,只能是受苦、受辱,她母亲不会同意的。

崔浩难受不已,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都不对劲儿,又似乎都很合理,除非你退出,但你没退路。

好几夜没睡觉了,眼睛熬得通红,他睡不着!刘学博让他给厂里职工盖一幢宿舍楼,却没给他一分钱,厂里职工凑的份子钱哪儿够?他要建宿舍楼,就得同时开工一幢商品楼,用商品楼养宿舍楼。职工们那点儿钱只够付开工的材料费,接下来,他只能靠拖欠过日子。

刘学博说:“你这是做梦吧?房子可以卖钱?”

崔浩点点头:“对卖房子,把房子当商品。”

刘学博说:“谁来买?谁买得起啊?再说,主管部门知道了,能同意?要是出事儿,怎么办?”

崔浩说:“厂长,你放心,我有把握,卖掉一幢,我们两幢的成本就都回来了,大家住免费房。出事儿,能有多大事儿呢?房子肯定跑不掉,大家住上了,谁能把大家 赶走呢?大不了我再去坐牢!”

刘学博倒是相信崔浩的话,崔浩能为一个戴耘不惜坐牢,就能为一个丝绸厂所有工人住房坐牢,这人骨子里有股子气,他是能感觉到的。不过,刘学博心思要小得多,他心里的算盘拨得飞快,干了那么多年的厂长,也不过住一间67平方米的小房子?崔浩想干就干吧,谁不想住得宽敞一点儿?再说是他自己乐意,要是出事儿,就让他小子担着吧。

崔浩心里感激刘学博,想报答厂里,他欠丝绸厂的,他要把这份情还上。这里是他大学毕业后人生的第一站,是失败的一站,但是,也是成功的一站,坐牢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因为禁锢,他感到了自由的可贵,因为无所事事,他感到了工作的可贵,因为看着时间白白流失,感到了时间的宝贵,崔浩内心有很强烈的冲动,他不能像他父亲那样过一辈子,他要过得有尊严、有价值,如同当年自己的祖父那样,也许祖父也是没有价值的,他后来的死就是证明,但是,人总得做点儿什么,即使明知道结果是一无所有,也得做。

刘学博让白玉盯着崔浩,“崔浩是你让他回来,让他建房的,都是你的主意,这事儿你要负责到底。”

白玉明白刘学博的意思,崔浩出过事儿,这次崔浩又做这么大盘子,不能失控,他到处借贷,工人工资都是欠的,出事儿不得了,刘学博是不会担待的,要担待,你白玉盯好了,让崔浩担。刘学博说,“白玉,你也盯着李愚、黄纪良,这些人能撑一下,就干,不能撑了,就早点儿撤摊子!”刘学博想好了,崔浩做成了,他就来做好人收摊分房崔浩做败了,他就再做一次恶人,大不了再把崔浩往监狱里送一次。房子只要造起来,只要在丝绸厂的地面上,就是他的,跑不了,他准备让崔浩去折腾,自己做好两手准备。。

刘学博说:你去做崔浩的会计,把他的账弄得清楚点。

白玉说:不管怎么样,现在的窟窿都是可以控制的,至少房子会在,你放心好了,不过我去不合适,我又不能控制他,再说,我和他是恋爱关系,你就不怕我放水?

刘学博说:还是你去,他是听你话的,如果你不去,我现在就地免了他。刘学博倒不是在吓唬白玉,他真做得出来,本来他就不放心崔浩,但是,他有点儿相信白玉,白玉做事有谱,让人放心,更重要的是,她相信白玉,不会让崔浩滑边。

白玉知道,刘学博是要拉他为崔浩背书,白玉点点头:“我理解你,我去!”

钱是个大问题。

刘学博到底是老奸巨滑的,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崔浩出麻烦了。

水泥厂拿不到货款,停止了供货,昨天他们还派人来,要把以前送的货也拉回去!崔浩上去挡,抡起一根钢管,一口气打倒了两个人,他不能让这伙人把水泥拉走,拉走了,施工停止,要债的看建房没指望,就会变成逼债的了。施工队的工人在一旁看着,崔浩对他们喊:“你们听着,要是水泥被拉走,你们的工资就一个子儿也没了,连指望都没有,要工资的过来,跟我一块儿,不要工资的走人!没了水泥,我还要你们干吗?”那些建筑工人听了,聚拢来,对安达水泥厂的喊道:“要拉,也是我们拉!哪能让他们拉?”

水泥没被拉走,但是,施工队也知道了,崔浩两手空空,工资很麻烦,大家索性不干了。工人罢工了,要他结帐。有人扬言要拿工地的材料去废品站卖钱抵工资。

白玉帮崔浩用碘酒擦手臂上的伤口,崔浩却没心思关心自己的手臂,他看着窗外的工地,工人三三两两,有的蹲着,有的袖手站着,机器都停了,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在归拢铁锹,崔浩看那动作,总感觉老头是在为工人准备暴动武器,他知道,他的想象是不对的,可是他的预感……

他一把一把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猛吸了几口烟,发现烟已经烧到了手指上,他把烟蒂拧进了鱼缸,里面的几条金鱼一会儿就肚子朝天,不动了。

白玉说:“放心好了,一会儿黄纪良就来了。”

是他让白玉联系黄纪良的,不过,崔浩心里不踏实,不知道黄纪良来了,能不能镇住场面。

这时候,窗外响起了警笛声,黄纪良亲自带队开了三辆警车过来,警车在雨地里一字排开,堵住工棚的门,废品站的老板认了三个人,警察一一把他们拷起来,拉上了车!黄纪良局长走了进来,拿一沓钱扔在桌上,“这是我给你的,我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崔浩,你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我要住你盖的房子!”崔浩看看那些钱,他太需要了,哪怕是几十块,几百块,都需要,可是黄纪良的,他不能拿,“你也不宽裕,这钱我不能拿!”

黄纪良拍拍他的肩膀:“建筑队要钱,材料厂商要钱,阿三妈住院要钱,你是神?你能变出钱来?这钱你先拿着,其他的,我们再想办法,首先把工友们稳住,施工不能停,只要不停施工,房子一盖完,就什么都好办了!”

崔浩点头:“也好!我把房子给你留着!”

黄纪良向外看看,放低了声音:“崔浩,人我可是带走了,但是,我只能关他们24小时,24小时里,你要解决问题!你要是搞不定,我就没法儿帮你了!另外,琛保平假释,我今天顺便把他带来了,有他这个大块头跟着你 ,你安全些!一会儿,我们走了,他从后门进来。”

崔浩心里一热,“你放心,我有绝对把握,他们都是南通乡下来的农民建筑工,互相之间大多有亲戚关系,包工队长就是他们的带队人,也是他们的家长,只要有人在你那里被抓着,他们是不会跑的,他们不会扔下兄弟!我有把握,你一走,他们就会来求我!”说着,崔浩向外面努努嘴,外面包工队长正朝这边看,“我送你出去,我们亲热一点儿,让他们知道我和你关系铁,他们就明白该怎么对待我这个老板了!”

黄纪良拉开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道:“崔老板,你说他们没偷你工地上的材料,我看,你是在袒护你的工人,你是不把我当老朋友啊!这样吧,晚上给请你喝酒,我们正好聚聚。”

崔浩也大声道:“酒可以喝,应该是我请黄局长喝哦!”

崔浩送走黄纪良,故意绕到工地上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果然,推门的时候,施工队长已经在里面为他开门了,“老板,你回来了?”队长突然有些结巴起来,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刚才带走的几个都是我本家兄弟,在这里出这么大的事儿,我回家怎么对我大叔大伯交账?”

崔浩一把拉住队长的衣服领子:“是你的本家兄弟,那你的责任就更大了,你兄弟偷东西?你能脱得了关系?”说着,他一松手,把包工队长搡到了地上,“怪不得保安总来报告,工地上有鬼,原来是内鬼!”,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地上的包工队长,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像狼嗥一样的声音。

队长说,“老板,你息息火,他们都是老实人,最多就是年轻不懂事儿!哪能真偷?”

崔浩放了队长道:“昨天你说‘要拿也是我们拿’,那是谁都听见了的!”

队长声音软了下来:“崔老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要是能把我那几个本家兄弟放出来,我们全队给你烧高香!大家都感激你啊!”

崔浩扔了一支烟给队长,缓和了声调:“算啦!我们不要吵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你的人进去了,我的工地名声也不好,再说,误工对我影响也大啊!”

队长接了烟连忙说:“我知道!我这就通知大伙儿复工,只要我在一天,谁敢不好好干活,我让他滚蛋!你放心好了,我们施工队没问题,工资晚点儿发,也没关系,不过,今天拉走的那几个,都是技术尖子,他们不在,施工难度大啊!”

崔浩说:“我绝不亏待朋友,谁紧要关头帮我,我不会忘记。你够朋友,我更够朋友,工钱将来一个子儿也不少你的,只会多给,绝不会少给,人也一个不少你的,进去的人,我一定帮你要回来!”

“那我去安排,你放心!雨一停,我们就开工!一会儿就让你听到机器声!”队长说着,弯着腰,给崔浩鞠了个躬,出门去了。

施工队长前脚刚出了门,琛保平后脚就进了门。

崔浩紧紧地握着琛保平的手,“终于出来了?想你啊!”琛保平一把抱住崔浩的腿,双膝着地给崔浩磕头,“崔浩兄弟,想死我啦!”崔浩拉他,“保平,你这是干嘛!我们兄弟,哪来这个礼数?”

“这个头是我代阿三磕的,他说,我出来,一定要代他给你磕头,再说,我也感激你,我那瘸腿老婆,要不是你,她怎么生活!”

崔浩笑了,“唉!都是兄弟分内的事儿!”

琛保平说:“阿三说,你是成大事儿的人,要我听你的吩咐!他说,你现在是老板了,做大工程,正是要人的时候,崔浩兄弟,我这就在你这里干活,我不走了,你随便叫我干什么都行!”

林白玉走过来打断了他们:“你们先别絮叨,崔浩,那边怎么回事儿啊?”

崔浩一看,是垃圾站的站长,站在门口嚷嚷。

崔浩拽着站长的手臂,让他进门来:“我不是说了,我会来找你的,你不用来找我!”

站长大声说:“我只是来拿我的钱!你欠我一千块,我怎么不能来拿?你叫我指证那些人,我就指证了那些人,我是什么,我不是狗,我是人,人干活都是要钱的!”

崔浩心头一阵恶气升上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妈的,你到工地上来收黑货,教唆工友偷盗,你还有道理?你要钱,我就让你尝尝什么是钱!”说着,他一转身,拿出一把大西瓜刀,琛保平冲上来,一手夺了崔浩手里的刀,一手抓住垃圾站长的裤腰带,把他横了过来,“崔浩,你说,怎么整这个杂种,这种事儿,以后就让我干,你是老板,不能让这种人脏了手!”

崔浩恶狠狠地对垃圾站长道:“你敢来威胁我?我告诉你,你还嫩了点儿!公了,我现在就把你送公安局去!我这里的工友正要指证你,雇用他们偷窃!私了,留下一根手指头。我要让你记住,在我崔浩这里做贼是什么滋味!”

站长吼叫道:“私了个屁,我要去警察局告你,是你下套让那些工友偷东西的……”

琛保平手一松,站长话还没说完,就被扔趴到地上了,接着琛保平一脚踏在他的头上,轻轻一碾,站长就杀猪般地哀号:“别踩了,私了,私了!”

琛保平并不停手,而是手气刀落,站长的一截手指头,就落了下来:“谁惹了崔老板,以后就是这个下场。”保平捡起了站长的那截手指头,掂起来,给聚在窗外围观的工友看。

崔浩坐到了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里面是竟然是薄荷茶,他想想,白玉真的很细心,薄荷茶,泄火。

他招招手,让琛保平把那截指头给他,他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把那截手指扔进了嘴里,嚼了起来,窗外围观的工人们看见,他的嘴角流出了血,围观的工友们听见,他的上下牙床嘎吱嘎吱的合拢又松开的声音。

琛保平看在眼里,心中对崔浩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崔浩不仅仅是一个书生。

玉箫燕捧着一只花盆,盆子里是一株茶树。

一路上,她就这样捧着花盆,她的手酸了,她的腰也酸了,最后,她实在捧不动,就抱着花盆坐在地上了。路边的人看见她走走歇歇,走走歇歇,这个女孩子,是要去哪里呢?

崔浩没想到玉箫燕会来,而且会带茶树来。他摘了一片茶叶,放在嘴里,一股甜甜的味道,酸酸的味道,青青的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他和玉箫燕去茶树林玩儿的情景。

玉箫燕看着崔浩吃茶叶,心里就高兴了:“你啊!记得吧,我们小时候栽在河边的茶树。”

崔浩吃惊了:“啊!这就是那颗茶树?”

“你那颗,早长得又高又大,我都够不着了!”玉箫燕敲崔浩的脑壳,“这颗,是我用它的枝条嫁接的,去年弄的,拿来给你!”

崔浩点点头:“真能干啊!”

玉箫燕皱皱眉:“谁稀罕你夸,原来以为你上大学,会了不起呢,没想到,上大学最后上到牢里去了!”

崔浩叹口气:“是啊!原来以为你留在家里会嫁给邓超然,没想到,人家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