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电脑,把最近拍的照片存进电脑里,又下载几张详细的卫星地图。我多带了一个笔记本,据说山里有电的地方不多,即使有也不是很稳定,还有很多地方没通电。我把大量的药放在随时方便拿到的地方,最近疼痛发作得比以前频繁许多,也更疼,药量又需要加倍了,看样我时间紧迫,最好能让我走完这片大山再倒下,这也将是我对命运的最后一次冲锋,虽然我必败但从没屈服。
洒泪挥别李伯父子,我踏上人生最后的旅程。除了部分衣服没有完工,其他的物品我全都带上了。我的运输队伍很庞大,数十人,外加马匹和毛驴,队头已经爬上山顶而队尾还在山脚下,站在山顶向下看,灰色的草帽和白色的包裹拼成一条长龙沿着山路蠕动,挑夫们的脚程很快,我苦撑着勉强跟得上。经过一个上午的艰难攀行,我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地无三尺平,不由得想起毛主席的诗词《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刚翻过一座大山,另一座大山蓦然站在眼前,似乎没有穷尽。以前看到山,感觉离自己都很遥远,而眼前这些高山就像一大群巨人挤在你面前,让人感到无比压抑。春夏正是这里漫长的雨季,一片云彩飘过就会带来一场小雨,要是没有云彩遮住头顶,走在阳面山坡时,便会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阳光灼烧着它能触碰到的每一寸皮肤,如同置身烤箱,只要五秒钟,全身衣服立即被汗水湿透。走在阴面山坡时,潮湿阴冷如同冰窖,微风顿时变成钢针透入骨髓,感觉刚才出的一身汗迅速凝结成冰,冷得直哆嗦,我们就这样在冷与热交替中前行。
爬过一座山又上一座山,在你面前的还是绵延的群山,队伍爬到一座高山的山顶,放眼远眺,群山如浪连绵不断,远处有几座山中有炊烟袅袅升起,炊烟附近几座地势比较平缓的山坡上梯田层层依偎,像巨人攀登用的台阶,那堆堆叠叠的绿色,美不胜收。队伍在山顶休息吃午饭,我和熟悉这绵延群山的福伯闲谈,他是我们的向导。福伯有些驼背,瘦瘦的身躯,黑黑的脸庞,头上戴着一顶飞边草帽,他的生活就是在这些大山里进进出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翩翩少年变成今日的白头老翁,现在挑不动挑子,就给进山的人当向导。他的孩子劝他在家养老,享几天清福,可他就是待不住,几天不进大山,就吃不下喝不下。几乎所有的挑夫都戴着草帽背着锅盔和咸菜,我吃的是面包和火腿肠。我掰一块面包给福伯,他说那面包一股放屁味,我笑得前仰后合,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面包的味道。福伯递给我一块锅盔,我闻一下,是一种没有任何杂味的香,福伯说这种饼可以放很久都不长毛,锅盔就咸菜是这些挑夫永远不变的口粮。
经过一天的跋涉,我们到了这片大山里比较大的一个镇,镇子坐落在绵延的两座大山间,细长的一条山沟里,几百间房屋如梯田般错落,四周山坡上满是梯田,颇有世外桃源的感觉,一层一层的白墙黑瓦在绿树包裹下层层堆叠。福伯领我们住进一个走马店,说是店,其实就是一座长长的空房子。晚上福伯安排两个做饭还不错的挑夫做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餐,吃过晚饭,大家都早早地躺在竹床上,毕竟一天的山路甚是难熬。当然,在这里不睡觉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四周黑漆漆的,晚上玩儿命地在山谷里乱跑,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做的事情。
赶了一天山路,我的双腿就像失去知觉一样,像是两条木棒支撑着身体,想抬抬腿都非常困难,走路时只能用脚蹭着地面一点儿一点儿挪,这一天我使出吃奶的劲才勉强跟上挑夫的脚步。虽然这个地方很偏僻,但网络还是有的,其实这里在当地是很大很繁华的镇子,只是我这个来自大都市的人没能感觉到而已。晚上我继续写着兄弟们的故事。在网上碰到斧头,他现在在油锯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等消息,我也和斧头说了我最近的情况。我问斧头打算什么时候和妻子复婚,我劝他要为孩子着想,不要弄得像我一样,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也得不到温暖,始终都是孤独的旅客。斧头原计划等找到油锯的父母,安排好老两口的生活后就去找他前妻谈,但我听他的语气似乎复婚的希望渺茫。他也没想到这回会这么不顺利,他撇下身体不好的父母、撇下自己年幼的孩子,大海捞针一样地寻找油锯的父母,他跑遍了油锯家的近友远亲,至今也是毫无消息。相较而言,我的旅行目的明确,没有迷茫,我唯一的祈求就是在我倒下之前能走到最后一所学校,生活因此而变得简单明了。对于斧头来说,他的生活无奈已到了极点。我们互相勉励,乐观地面对各自惨淡的人生。
清早起来,我全身奇痒无比,如同被数万只蚊子同时叮咬着,撩开衣服一看,红疙瘩布满全身,还有几个肿得很夸张的青紫色大包。昨天太累了,我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哪知道这么多虫子把我当成了丰盛的晚餐。我左右开弓,两只手齐上阵,感觉挠得还不过瘾,旁边的福伯看见我这样,马上叫住我:
“不要挠了,挠坏了会生大病的,你忍一会儿,千万不要再挠了。”
福伯边往外跑边叮嘱我。钻心的痒让我在屋里上蹿下跳,这可乐坏了旁边那些挑夫。没多大工夫,福伯手里拿着几棵草跑回屋里,他把草药放在手里用力揉搓,几个吃过早饭的挑夫也过来帮忙。福伯将草药揉出白色的汁液,涂抹在我身上,他边擦药边和我说:“昨天晚上忘了告诉你,在这地方睡觉前,身上得擦一些草药,因为你,昨天全屋子里的跳蚤臭虫都吃饱饭了。”大家一顿哄笑。
身上沾上草药的地方,感到一丝清凉,就像贴着冰块一样,过了一会儿就不再痒了。这药还真神奇。只是刚才我挠过的双肩一沾上草药便感觉火烧火燎的,福伯告诉我过个把时辰就好了。我留了几片草叶装在口袋里,免得再给虫子当晚餐。
店铺早上给我们煮了一大锅酸辣面汤,热腾腾的,算是额外赠送的,我就着面包吃,感觉味道还好。吃过早饭,大部队又踏上征程。我和福伯边走边聊:“福伯您认识很多药材吗?”
福伯往上挺了挺草帽,说道:“在这山里生活了一辈子,哪能不认得药材!秋天我跑山采药材,就是年轻的小伙子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过现在也不比从前了。”
走在我身后的挑夫搭腔:“小娃,你春秋两季没来过这里,到时候那个热闹,采药的、收药的,比这片山里的兔子还要多,到时候刚才那个小镇,天天像集市一样热闹。”大部分挑夫都打开话匣子,谈今年春天赚了多少钱,遇到什么奇事,谁有幸采到什么值大价钱的草药等。昨天除了福伯,挑夫们没有一个开腔的,可能还拿不准我这个小东家是什么性格。
到小镇前的山路,可能是走过的人多,走起来还不那么吃力。绵长的山路上,石块深深地嵌在橘黄色的泥土里,路也比较坚硬,走起来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可现在我们走的这条山路,泥土松散不说,路面上还撒满了碗大的石块,都是石块不说,往往还是尖利的一面向上,就好像是专门为了难为路人而特意铺上去的,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如此爱作弄人。
队伍跨过山梁经过山坳,再翻过山顶,一路前行。我用相机记下了这艰难旅程上的美丽风景。最近疼痛发作得很频繁。现在队伍正在山梁上,我离开山路坐在离小路两三步远的野草上,全身发抖,双手死死地抓着泥土享受着疼痛的洗礼。福伯见状,过来问我:“娃,你怎么了?”
我头垫在膝盖上,颤抖着说:“没事,就是病发作了。”
福伯用那长满老茧的手在我额头上摸一摸,说:“没有发热。”他把手轻轻地按在我肩上,等疼痛一点儿一点儿地过去,我爬起来,福伯看着我问道:“娃你这是什么病啊?”
我苦笑着说:“没什么大碍,偶尔会有的情况。”
我和福伯落在队伍的后面,队伍已经爬上山顶,我和福伯还在山梁上。我打开药瓶吃了四片药,在午饭时我们才赶上大队伍。我问福伯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怎么都没看见其他的行人,福伯告诉我一来现在进山不安全,二来进山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我想起了李伯父子俩劝我的话。福伯告诉我这回跟着我进山的挑夫,大都急着等钱用,要不然是不会在这个时节冒着生命危险进山的,福伯也是因为自己孙儿住院急等用钱。都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苦命人。
晚上队伍要在山顶过夜,一些挑夫忙着喂牲口,一些挑夫忙着建茅屋,我们的队伍太过庞大,原来旅人留下的茅屋不够用。建茅草屋其实很简单,弄一些长的枝条插在土里做骨架,上面用一种细草编成的草绳顺条捆住茅草,一会儿工夫就能搭好一个茅草屋。我们在茅草屋中间点上一大堆篝火,开水泡锅盔就着咸菜,就是他们的晚餐,还好我有泡面吃。晚上大家都挤进矮小的茅草屋里,躺在塑料布包着的毡子上过夜,这回我可没忘记擦草药,浑身上下全擦了个遍。福伯很关切地询问我的病情,我只是说我身体不好,没告诉福伯真实的情况,我怕会引起挑夫们的恐慌。福伯离开时我看着他瘦弱弯曲的身形,生活压弯了他的脊梁,还得支撑起生活。
我打开笔记本草草地记下一天的行程,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将见不到村子,就算到了村子有没有电也很难说,这倒不是电业人员不负责。山上的电线要是出问题的话,电业工人就要沿着电线杆在山里找问题,什么东西都得用人力背上山,所以在这大山里电是绝对的奢侈品。繁星托着黄色弯月,山风呼啸,我裹着毯子睡在用箱包挡成的小墙后面,还算温暖。听着山风如泣如诉,也许这是山神在为善良人而哭泣。我从怀中取出那副耳钉,轻轻地抚摸着它,不知道她现在在忙什么,我拜托月亮,让她今夜有个好梦。也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相见,希望吧。
远行在即我却只有空空的行囊,我唯一想带的只有那把口琴。我的背包里也只能装下那把口琴,现在口琴留给了你,再装什么都不再有意义。送你的口琴不要只是拿着它,夜深时记得吹响它,那首悠扬曲子仿佛我的思念,在深夜里萦绕着你。等到了那里,我会去买一把口琴,等到夜深时我会吹奏它,吹奏那首曲子。无论你我身在哪里,口琴的歌声都会将你我聚在一起,就像从没有分离,执手畅游在繁星间。你在天南,我在地北,让我们共同演奏着,传递人生的苦辣酸甜……因为有你,心才不再孤单……
虽身相距天涯,心却相伴咫尺。
经过五天艰难爬行——途中因天降大雨,大家为了安全休息一天——队伍来到一个乡,其实就是一个大村子,几座低矮的山丘围在一小块冲积平原周围,一条小河从山中落下,又从山间溜走。在这小小的平原和平缓的山丘上满是水田,它们形状各异,就像小孩子玩儿的七巧板一样,各式各样的形状拼接在一起,拼出一幅绿色画卷。
这里主要种植水稻,小镇的房屋都聚集在一座离水源比较远、地势比较陡的山丘上。我的队伍沿着数条田埂进入小镇。小镇的居民大多认识福伯,他们高兴地用我听不懂的方言互相打招呼。现在正值中午,我看见几个衣衫破旧的小孩子走过来,小孩子看见我们这么多人感觉很新奇,停下脚步,不知道福伯和孩子们说了什么,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沿原路跑回。福伯看着那些孩子跑远,然后对我说:“我让几个孩子去告诉他们校长,说你给孩子们带来很多东西。”
“啊,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们跑得那么快。”
我们的到来搅乱了这里的平静,队伍后面跟着很多男女老少来看热闹,我们沿着小路进入学校,这学校不到半个足球球场大,没有围墙,没有任何体育设施。面向着烂泥操场的一排破旧瓦屋是孩子们的教室。我们带来的嘈杂声惊动了吃午饭的学生,孩子们有的从窗户探出头,有的抱着饭盒跑出教室,他们小声地猜测着。从山坡上跑来一位老人,看着五十多岁,戴着一片镜片有裂纹的眼镜,上身穿着已经发黄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粗布灰裤子,手里还握着筷子。老人跑到近前,福伯立即搭腔,说的不是普通话。两人交流了几句之后,福伯领他走过来。老人抓起我的双手,用不太正规的普通话说道:“感谢你,真是太感谢你啦,还想着这里的苦孩子,我是学校的校长。”
“不用客气,我一直想来看看孩子们,给您添麻烦了。”
校长说道:“哪里,不会,欢迎你们!我代表孩子们谢谢大家。”说完拉着我走进教室左侧的一间小瓦屋,屋内对着门放着一张木板课桌,上面是堆得满满的杂物,再就是几张竹椅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我向老校长简单地介绍我来的目的,都带来了什么物资,校长也向我介绍了他们学校有多少贫困学生,还有这些学生的大致情况。这里有小学和中学,方圆几十里的学生都要到这里上学。早上走十几里山路赶过来,晚上再赶回家,这所学校是唯一可以给这些苦孩子希望的地方。
校长要为我们准备吃的,被我婉言谢绝了。我和校长约定下午由我先演讲,然后分发东西。中午,我们的队伍在操场上吃午饭,整个学校四周聚满了人,大家都以为我们是商队,等着我们卖东西,有人还拿来山货问我们收不收。
校长领着福伯去为我们找休息的地方并安置驴马,午饭过后福伯才回来,我们搬到村子边上一间很像庙的房间,里面不是很大,不过挤挤勉强能装下。校长还让老师给我们扯来电线,好让我们晚上有电灯可用。
下午校长组织学生分班级站在操场上,学生和教室间摆放了两张比较好的课桌,桌上放着这个学校最珍贵的设备——扩音器。首先举行一个简单的升旗仪式,学生为我送花、戴红领巾,仪式过后,校长将话筒小心翼翼地交给我,我开始了我的演讲:
“大家好。我们的人生就像是一段我们不能控制目的地的旅程,旅途中会遇到许多擦肩而过的人,或微笑,或愤怒,或友情,或爱情,也许它根本就没注意到我们就消失在旅途中。旅途上充满了苦难和坎坷,同样也有繁花和瑰丽,我们往往被苦难和坎坷遮住了双眼,没有看到隐藏在其后的快乐,我们被愤怒和怨恨劫持,抱怨一切。当某天我们真正睁开双眼看自己的旅程时,会因为与那么多的愉悦、友情、爱情和亲情擦肩而过、视而不见感到惋惜和悔恨,看清自己所拥有的,利用自己所拥有的,去拼搏,我们才会睁开眼睛去看这段旅程。旅程被未知和不确定充满,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坚持下去,完成自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