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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别墅女人(1)

1

林虹独自在玩手机和座机对话。她换了一只多功能手机,说明书一厚本。她不耐烦看。一个功能够了。半卧在沙发上给自己打电话。好玩。叮当,叮当,古典式“路易十七”镀金电话就在床头,她有些慌乱,跑过去。按一下“免提”,嗡——

“你是林虹女士?”她对着手机。

“是呀,请问你是谁?”她对着“路易十七”。

“我是林虹呀,你听不出来?”

“谁不认识你!你多有福气。这么漂亮,生了孩子还这样苗条。”

一问一答,自问自答。一个女高音,一个女中音。

门铃响了。她看表,真准时。保姆跑着去开门。最好三个人一起来,等人最烦。

拉雅没事找事地摇着尾巴急匆匆跑下楼。拉雅是西藏喇嘛寺庙的圣灵宠物拉萨犬,书上说能避邪。叶有根给取的名,喜马拉雅山的后两个字。拉雅不愧世界名犬,善解人意,对牌友非常热情友好,只是时时有爬跨的不雅举止,女人明白了就尴尬。

牌友一切客套全免,也不招呼,径直上二楼阅画斋。

在月光岩别墅区,林虹的“筠谷”最气派。依山而建,背倚二三十米高的悬崖,一股山泉从悬崖旁绕过,竟日淙淙。“筠谷”说不上有几间房子,大大小小十来间吧,有听泉轩,品音堂,“外面的世界”,阅画斋,大小客厅,阳台,主卧室,儿童室,客房。那些文雅的名号是叶有根的文化界朋友取的。筠、斋、轩不读均、而、干,夫妇常常为难考问他们的老板朋友。大客厅叫“香格里拉”,是林虹坚持的,一套西式家具,壁炉,酒吧,高脚凳,一色外国酒——不爱喝就做艺术品摆设;饮料是国产的。“外面的世界”是叶有根命名的影视室,背投大屏幕,三十多个观众席。平日锁着,打扫卫生麻烦。品音堂也锁着,里面有一架钢琴,数得出开过几次盖子。

林虹的日常旅游不是在月光岩登山涉水,而是在筠谷走动。最高处是听泉轩,那是一个亭榭,带着拉雅在那里坐一会儿。有时感到心慌慌的,便下来。阅画斋使用率最高。原先要买些画轴画册的,来不及也就放下了,放下了再也没想起来。一套清末红木家具从苏州重金买来。红木桌搓麻将,桌面又滑又硬。

牌友全是别墅的“留守主任”。她们谁也离不开谁,年龄相仿,处境相似。所谓处境,是近邻,在月光岩的一面山坡上,男人都不在家。林虹丈夫叶有根在匈牙利做外贸生意。姜艾雯丈夫在哈尔滨开眼镜店,德国名牌眼镜(温州产)总代理。她让保姆学会开车,每周一次接送男孩上幼儿园。她最有姿色,因此对丈夫最放心。丈夫每年冬夏生意淡季回来住两三个月,百分百享受百分百投入。她去一趟哈尔滨,更放心了,哈尔滨女人人高马大,她丈夫小矮个,不般配。陈芳就不同了,瘦仃仃,白净也苍白,多愁善感,忧心忡忡。每晚十二点必定给在上海开皮鞋专卖店的丈夫挂电话,没人接就每隔五分钟重拨。通电话时会冷不丁问一句:“你喘气干什么?”不时扬言第二天坐飞机去上海。不过她一次也没去,怕他不高兴,也怕真的撞着人没趣——这完全可能,妻子最了解床上的男人。第四位是离了婚的,夏菊。丈夫留给她别墅和二百万元补偿费,她和母亲一起住。她有时怀疑丈夫留别墅给她是让她和别的男人隔绝,保持独一无二。她偏不,因此常走神,恍惚。

她们打牌都不在乎输赢,只在乎时间——打发时间。

她们有大致可行的时间表:上午头脑清醒,打牌,八点半开始。午睡后进城,结伴或单独,逛商店,看时装和选化妆品。晚上有“项目”就在酒店吃饭,没事便回别墅看电视连续剧。迟归,要在下午给丈夫打电话,电话打过了晚上丈夫没借口再来电话探虚实。她们也总是互相作证:“和我在一起。”下雨天也有整日打牌的。

陈芳深有体会地说:“其实时间过得很快,几圈下来就吃饭了。一天过了一半。”

日子过得安详又从容。如同山里的阳光月光,悄无声息。山泉就这么潺潺流去。

2

今天,八点半来的是夏菊的母亲。

“他要来,小菊出不来了。”

谁呀?三人不约而同地问,随后又都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刚认识的,外地人。”

一说外地人,大家没兴趣了。哗哗哗地洗牌,夏母手发僵,表情凝重。

“我打个电话。”她起身,一下一下按号码。压低声音却声音很响:“来了吗?来了。怎么说九点九点就到!”

“你让他到这里来,一起来,让我们打打分。”林虹出主意,拿过话筒。

“神经病啊!”夏菊用温州话咕噜了一句,激动得嗓音都变了。

洗牌,出牌,碰,和。突然大家都发觉有点心不在焉。夏母担心女儿受骗,这个年纪的女人最守不住自己,危险多发期。她本来就不想住别墅,好不容易从乡下搬出来了,又搬到乡下来。现在更有这种感觉,好像街上人多,房间里来了男人也安全。她后悔不雇保姆。夏母的神经兮兮也刺激林虹、陈芳和姜艾雯,构想夏菊正在干什么。刚认识就约到别墅来,还独自,就是想干什么。坐失机会的男人没男人气;有男人气的男人又可爱又可怕。她们都有回忆,许多回忆。她们独眠有一个多月了,她们的丈夫是不是也独眠一个多月?

陈芳说要上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给上海的老公打电话。他回答正在开会,她说怎么不像在开会,他一句“神经病”关了手机。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夏母坐在鼓墩上打电话,她现在担心女儿被害了,外地人图财害命。她想通了,女儿又不是闺女,但命只有一条。许久没人接电话,她快要哭了。

“请问你找谁?”男人的声音。

“是男的,就是那个人!”夏母惊叫起来,忘了捂话筒向林虹求救。

“请说普通话。”对方客客气气地说。

幸好温州话外地人听不懂。温州话故事多,据说中越边境打仗,密码一再被破译,于是让温州人当通讯兵用温州话联络,越南人全晕了。

“有人接电话就没事。”林虹说,“你让他叫夏菊。”

夏母不会普通话。夏菊已拿过话筒,说:“妈,我和小海出去吃饭,晚饭别等我们。”

叫“小海”了,说“我们”了,还安排吃晚饭了。夏母一脸无奈。

陈芳觉得刚才的话冒犯了丈夫。她应该解释一下。再去电话是什么名义:房子着火了?病了?想买车?怀孕了?

夏母乱出牌。陈芳乱出牌。

林虹想起一星期没给匈牙利打电话了。今天一定打。说什么呢?还真想不出说什么。

姜艾雯觉得挺没意思。她敢作敢为,个性强。一九六六年她的名字叫爱武,出生时爸爸登记的,毛主席提倡爱武装。一九七八年上中学改名爱彬,文质彬彬才像个女孩子,不巧同班有个男同学叫王彬,她闹着让爸爸改名,不然就转学。白白给公安送了五百元人情,那时五百元不是小数。改名爱文。结了婚就改名爱玲,谐“爱林”,她丈夫叫李林,受爱彬的启迪吧,李林说她“神经病”。爱玲嫌俗,她喜欢叫自己艾雯。

她想起来了,夏菊的男朋友是昨天认识的。肯定!

她俩昨天一起进城,在开泰大厦上上下下,吃过港味快餐,开车到“唐人街”酒吧喝咖啡。酒吧是新开业的,挺有品位。车子让夏菊开了一会儿,过过车瘾,这辆白色别克很耀眼。她去幼儿园看儿子,回来时,看见夏菊和一位面目俊秀的男青年坐在一起,就坐在刚才她的椅子上。这年岁的女人关注自己的回头率,天生眼尖,她们一起进来时艾雯看见他独自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那个位置可以从落地窗注视她们来车、停车,也可以观察她们在咖啡厅的一举一动。身材修长,蓝西服,黄领带。黑色领带夹十分醒目。她感觉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她们,当然是她,夏菊长相一般,有点胖,她还无意地检点了一下自己的服饰。女人就是女人。她回来就没有坐下,对夏菊说:“回吧!”男青年送她们上车。夏菊一路上就说他:他向服务员举一个指头示意要咖啡,“不加糖”。她没完没了地欣赏他的“不加糖”。他穿白袜子,袜口松了,黑鞋白袜,不高雅。他在为夏菊开车门时艾雯发现的。夏菊一定没留意,她留意别的了,这也是女人的问题。

夏菊让她保密。她说“保证”。现在人都来了,电话也接了,该不该解密?

上午的牌是没气氛打下去了。陈芳又要上卫生间。林虹看表,才十点,说:“散了吧,大家都累。”

第一个响应的是夏母,以她年纪不相称的利索站起来。她忘了女儿和那个他可能早走了。陈芳不上卫生间了。姜艾雯也跟着走。这是约定俗成的事,神圣同盟。搓麻将不能四缺一;女人多心眼,一道离开不显亲疏。

拉雅摇着尾巴围着她们转,迷惑地注视林虹。小保姆刚打扫完房间,在餐厅慌慌张张关电视,以为弄错时间,饭还没烧。

林虹送她们出去。阳光明媚,满山青翠。她深深吸气,眯缝眼睛,轻轻吹着春风。

她想起来了,跑到阳台放风筝。

一只装在盒里的鹰鸢。鸢上有个签名,一定是名家制作。很容易放飞,一牵一牵,呼呼地升上天空。

圆一个童年的梦。学校风筝比赛,蜈蚣、孙悟空、八卦、猫头鹰……买一只太贵,她又不会制扎,央爸爸。爸爸说不会,她不信,大学毕业还不会扎风筝?故意的,就哭,就闹,就告诉妈妈。爸当中学教师。爸爸硬着头皮,做了一只飞不起来,她又哭又闹又告诉妈妈,成心的!又做了一个,飞上去一头栽了下去。发脾气,不吃饭。真是苦了爸爸,冤枉了爸爸,一连做了三四只全是废品。爸写一手好字,就是不会扎风筝。

爸爸在内蒙古去世,妈妈、哥哥还在内蒙古,她嫁给叶有根才回家乡。

鹰鸢飞得高高的。她想爸爸了,想妈,想哥,想叶有根。

线放完了,鸢停留在半空中。不时要拽一拽线。下面是青山,上面是蓝天。半躺在白凉椅上,惬意极了。抬抬腿,动动脚趾头。

看表,还不到吃饭时间。

3

夏菊和毕志海叫了出租车。他说平日爱吃西餐。喝咖啡不加糖的人当然爱吃西餐,行。他说还是去唐人街,那是有纪念意义的地方,爱情的发源地,发祥地。有心人,行。吃牛排的时候小海问,车呢?她知道要问的,坐在出租车里不问,有修养。她说车是女朋友姜艾雯的,她也要买车。问他什么牌子时尚。他说买车其实并无必要,只不过方便一些罢了,她已经和别克一起进入他的脑海,就买别克吧,银灰色。行。买单付款,他是大学生,知识分子没钱,她义不容辞。他应聘在一个大企业,电话找他不方便,她想着给他买手机。跳舞的时候就想着上街买,迟了店关门,可是人一走开也就情调不再,常常这样,一两句话打岔也会让一个机遇永远消逝。他紧搂着她,慢慢挪动。她觉得应该减肥,“真真瘦”是真真贵,现在舍得了。减肥药和手机一起买。

十一点半,她发觉无论如何应该回家了。打电话给弟弟。弟弟开车来接。弟弟对毕志海冷淡,轻轻碰一下手,握手时眼睛不看他,对她说:“走吧!”完全与他无关,无下文,走了就永别。她的钱让弟弟搞投资,二百万全在他手里,他的态度似乎已经明白她要买车,在明白告诉姐姐你别傻。她从弟弟那里每年生息,分红几十万。她手头还有十来万当初攒下的私房钱。

弟弟一言不发开车,也不问问她有什么事,在想什么,她是什么心情。他故意把眼睛死盯着前面的路,像是马上要撞着只鹅,一只野兔。她早早出嫁,就是为了培养弟弟上中学;现在她要再嫁,弟弟就不能支持?弟弟开杰尼亚西服专卖店,买西服的都是男人,都是买得起名牌西服的有钱的男人,怎么从来没有想到给自己找个姐夫?自私!谁也靠不住,兄弟姐妹就是这么回事!她要在月光岩和日历一起老去的,多可怕!一想就心惊肉跳,每一小时都心惊肉跳。有丈夫的人是和丈夫一起老去,不怕。

从前她幸福。那是没钱的时候。她和丈夫卖眼镜,天南地北地跑。一个木匣子,挂满眼镜。一个袋子装眼镜,一个袋子装行李。住小棚屋。小棚屋木板搭的,蒙上塑料布,透光透气透声。晚上做爱都要出门看看周围有没有人,邻近的房子熄灯了没有。做过爱也要出门望一眼,有没有人看见听见。那也有滋有味,比在别墅里有滋有味。学北方人吃一顿饺子,也高兴得不行。她和丈夫都是山里种田人家,能吃苦。

幸福到底要花多少钱?

后来从地摊搬到百货商店,租个柜台。后来自己有个店面。后来有了许多间店面,叫连锁店。后来去厦门,门市部有半亩大,聘请退休主任医师验光,也就是教授给他们打工。后来在城里买了房,在海边买了别墅。就在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候,丈夫说:“我们离了吧!”她说:“让我看看这个婊子养的就让你离!”他说:“看什么,人家是大学生,比你小八岁,轻二十斤。你还看不看?”她说:“不看了,离!”够豪爽的!

钱还是要的。刚才在唐人街,掏出一百元一百元的漂漂亮亮。大学生算什么呀,我也碰上个大学生了!小海多大了?他不问我我干什么问他?反正比我小,小多了。一辈子不问才高兴呢,给多少钱都行。

弟弟不开口,半个多小时了。

“我想买车。”

“买嘛。”

怎么倒像她欠他的钱。

妈一定知道车来了。在山里能看得很远,听得很远。妈站在门口等着。姜艾雯家的狗叫了,拉雅叫了,别墅区的二十条狗都叫了。它们全在门里叫。

夏菊的弟弟摇下玻璃,说:“妈,我来了。”妈说:“开慢点!”便倒车,转弯。

这时候,林虹在给叶有根打电话。叶有根说货卖不动。这次他雄心勃勃要“轰炸匈牙利”——占领市场,办了几千万元的货。中国人去匈牙利太多了,机场车站码头都能听见温州话。

“我又不跟你要钱,诉什么苦呀!卖不动就回家,老婆在家等你还不好?老婆才三十二岁,就不怕老婆跟别人上床?想不想那个?”

“你还有心思说笑,货不能烂在匈牙利,我们几个想去罗马尼亚。”

她的一根筋跳了一下,叶有根怎么不说你也来吧?无非是张机票,她不会去吃闲饭。根本的问题是在困难时刻怎么不想她!匈牙利温州人不少,女人不少。对啦,也许他就是故意说给边上的女人听的,恶声恶气。匈牙利姑娘在他那里打工,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魔鬼身材,他就不想尝尝“西餐”?他的胃口大着呢,性趣大着呢,身体棒棒的。真后悔当初没有跟他去匈牙利,老邻居阿秋两口子在西班牙,老同学美玲两口子在青岛……

她躺在春节才买的德国进口大床上。这床从这边到那边可以打三个滚。买床的时候老板开了句玩笑:“你们真是生龙活虎啊!”叶有根对她使了个眼色,她都脸红了。老板来了劲,说:“晚上就给你送过去,今天就可试试了。”大床有什么用啊,一个人睡要大床干什么呀!她浑身燥热,出汗。全是夏菊惹的火。她这时候才回来,和那个小青年——肯定是小青年——怎么了?让他吻了?抱了?摸了?脱光了?进去了?她是没主的女人,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明白女人不是让占便宜,对喜欢的懂技巧的人,男女是双赢。

叶有根和那个她见过照片的黄头发也一定是黄毛的匈牙利女打工也来个双赢呢?

不想了,想了也白想。睡觉!她拉过被头,钻到被子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