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感·温馨卷(散文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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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命不能绝望(1)

写给生命

是啊!就这样在这些熟悉的气氛与气味之间过完我的一生吧。让我们从复杂曲折的世界里脱身,一起把这样的夜晚献给那极明净又极单纯的绘画吧。

席慕蓉

我站在月亮底下画铅笔速写。

月亮好亮,我就站在田野的中间用黑色和褐色的铅笔交替地描绘着。

最先要画下的是远处那一排参差的树影,用极重极深的墨来勾出它们浓密的枝叶。在树下是慢慢绵延过来的阡陌,田里种的是蕃薯,在月光下有着一种浅淡而又细致的光泽。整个天空没有一片云,只有月色和星斗。我能认出来的是猎人星座,就在我的前方,在月亮下面闪耀着,天空的颜色透明又洁净,一如这夜里整个田野的气息。

月亮光在我的速写本上反映出一层柔白的光辉来,所有粗略和精密的线条都因此能看得更加清楚,我站在田里,慢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心里很安定也很安静。

家就在十几二十步之外,孩子们已经做完了功课就要睡觉了,丈夫正在他的灯下写他永远写不完的功课,而我呢?我决定我今天晚上的功课要在月亮底下做。

邻家的狗过来看一看,知道是我之后也就释然了,在周围巡视了几圈之后,干脆在我的脚旁睡了下来。我家的小狗反倒很不安,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所以它就一会儿跑回去一会儿又跑过来的,在蕃薯的茎叶间不停地拨弄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乡间的夜出奇的安静,邻居们都习惯早睡,偶尔有夜归的行人也只是从田野旁边那条小路远远经过,有时候会咳嗽一声,声音从月色里传过来也变得比较轻柔。

多好的月色啊!满月的光辉浸润着整块土地,土地上的一切的生命都有了一种在白昼时从来也想象不出的颜色。这样美丽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既不虚幻也非梦境,只是让人无法置信。

所以,我想,等我把这些速写的稿子整理好,在画布上画出了这种月色之后,恐怕也有一些人会认为我所描绘的是一种虚无的美吧。

我一面画一面禁不住微笑了起来。风从田野那头吹过,在竹林间来回穿梭,月是更高更亮了,整个夜空澄澈无比。

生命里也应该有这样一种澄澈的时刻吧?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只是一笔一笔慢慢地描摹,在月亮底下,安静地做我自己该做的功课。

对着一班十九、二十岁,刚开始上油画课的学生,我喜欢告诉他们一个故事。

这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的故事。我这个同学有很好的绘画基础,人又认真,进了大学以后发愿要沿着西方美术史一路画下来,对每一个画派的观念与技法都了解了并且实验了之后,再来开创他自己的风格。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画出真正扎实的作品来。

一年级的时候,他的风景都是塞尚的,二年级的时候,喜孜孜地向我宣布:

“我已经画到野兽派了!”

然后三年级、四年级,然后教书,然后出国,很多年都不通音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终于得到博士学位,成为一个美术史与美术理论方面的专家了。

我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原来要成为一个创作的艺术家,除了要知道吸收许多知识之外,也要懂得排拒许多知识才行的啊!创作本身原来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排他性。

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就是在某一方面的表现能够达到极致的人,而因为要走向极致,所以就不可能完全跟着别人的脚步去走,更不可能在自己的一生里走完所有别人曾经走过的路。在艺术的领域里,我们要找到自己的极致,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极限,需要先明白自己和别人不尽相同的那一点。

因为不尽相同,所以艺术品才会有这样多不同的面貌。像布朗库西能够把他的“空间之鸟”

打磨得那样光滑,让青铜的雕像几乎变成了一种跃动的光与速度。而麦约却要把流动的“河流”停住,在铅质的女体雕像里显示出一种厚重的量感来。毕沙洛的光影世界永远安详平和,而一样的光影在孟克的笔触里却总是充满了战栗和不安。

每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走到极致的时候,就好像在生命里为我们开了一扇窗户,我们在一扇又一扇不同的风景之前屏息静立,在感动的同时,也要学会选择我们所要的和我们不得不舍弃的。

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就好像在生命里也常有些无法解释的例外一样。

在美术史里,有些例外的艺术家,就像天马行空一般地来去自如,在他们的一生里,几乎就没有所谓“极限”这一件事。

像对那个从天文、数学到物理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达·芬奇,我们该怎么办呢?

也许只能够把他放在一旁,不和他比较了吧?不然,要怎样才能平息我们心中那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羡慕与嫉妒呢?

我相信艺术家都是些善妒的人。

因为善妒,所以别人的长处才会刺痛了自己的心,因为善妒,所以才会努力用功,想要达到自己心中给自己拟定的远景。

因为善妒,所以才会用一生的时光来向自己证明——我也可以做得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更好。

不然,美术史里那些伟大的感人的作品要怎样来解释呢?为什么会有人肯把生命里面最精华的时光与力量,放在那些好像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东西上面去呢?

当然,你也可以说,创作的欲望来自人类内心的需求,是一种最原始也最自然的呼唤,我也完全同意。但是,我要强调的是,在创作的过程里,如果发现有人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在那一刹那,像是有火在心里燃烧的那种又痛又惊的感觉,对我们其实是并没有坏处的。

因为,只有在那种时刻里,我们才能猛然省悟,猛然发现自己的落后是因为没有尽到全力。

把海浪掀激起来的,不就是那种使海洋又痛又惊的疾风吗?

也喜欢那些安静地埋首努力着的艺术家。

在他们一生的创作过程里,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的发现与自我的追寻。

一个艺术家也许可以欺骗所有的人,但是,他无法欺瞒他自己。因为,不管群众给他评价是什么,他最后所要面对的最严苛的评判者,其实是他自己。

所以,当一个艺术家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面容自然会平和安详,谈话间的语气也自然地会缓慢和从容起来。

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心里都有种羞惭不安的感觉,和这些人相比,我是怎样的无知和急躁啊!

喜欢和他们一起画画,有时候是在一个市场的三楼,小小的画室里有着温暖的灯光和温暖的关怀。有时候是在闹市狭窄的巷弄里的一间平房,光洁古老的地板上隐约看出一些油画颜料留下的色点。

在这些画室里的艺术家都早已进入中年,却仍然安静地在走一条从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了的路。我每次走进画室时就会有一种触动,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迎接我时的天真的笑容,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脸颊上深深的纹路,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花白的鬓角,有时候是因为画室中央那一把春天的花束;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画室里那一处亲切熟悉的气氛,混合着画布和亚麻仁油以及颜料的淡淡气味,朝我迎来。

是啊!就这样在这些熟悉的气氛与气味之间过完我的一生吧。让我们从复杂曲折的世界里脱身,一起把这样的夜晚献给那极明净又极单纯的绘画吧。让我们走入心灵的最深处,在茂密的森林里寻找各人自己原来该有的面貌。

然后,在这样一个共聚的夜晚之后,带着画完或者没画完的作品,带着一颗安静而又微醺的心,我们在星光或者月光之下彼此轻声道别。

然后,再走进闹市的崎岖巷弄里,再开始重新面对另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在别人眼中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的自己。

而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不是吗?如果在我们心里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如果我自己知道我正站在丛林中的那一个角落,那么,这人世即使是崎岖难行,又能影响了我多少呢?

人的自由,在认识了生命的本质之后,原该是无可限量的啊!

必然

一个聪明人,他不干必然会遭致失败的事情,他只干可能会失败的事情。

汪国真

对于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人们至多只能改变其程度深浅或加快、推迟其发生,却不能避免它的到来。试图避免这种必然是不切实际的。

大至社会进步向更高的方向发展,小至一个人的生命走向衰老和死亡都是如此。

性情急躁者必然鲁莽,心胸狭隘者必然嫉妒,骄傲者必然有所退步,行恶者必然遭致惩罚。

如果不想有后面的果,则需改善和杜绝前面的因。

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必然会做出不同的反应。正是从对事物一次次不同的反应中,我们认识和识别人,从中找到真正的朋友与知音。

当一个人利令智昏的时候,愚蠢便是必然的了。

19世纪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小说《艰难世事》中描写的那个不走正道,抢劫雇主金库于前,又诬陷嫁祸他人于后,最终落入法网的汤姆,便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类似这样自以为聪明的愚蠢,在生活中不胜枚举。

干一种事业,勤奋是必然的,但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仍具有偶然性,既然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偶然的而不是必然的,为什么还要干?因为不干连偶然都没有。

在北京,对有不断变换男友嗜好的女孩俗称:每周一哥。我想,摊上这个雅号的女孩子中有不少人恐怕有两个会是必唱曲目。第一个是笑着唱的,叫“月亮代表我的心”;第二个是哭着唱的,叫“妹妹找哥泪花流”。

婚姻是绝大多数人必然要走的一条人生之路,幸福还是不幸,却不是必然的。

一个聪明人,他不干必然会遭致失败的事情,他只干可能会失败的事情。

青春之门

人生就像是小姑娘跳方格格一样,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跨过这一扇又一扇庄严的大门。

赵冬

我是一个喜欢在人家门前徘徊的孩子,无意间看见的小花猫或蓝风铃什么的,都会引逗得我在人家门口默默地望上半天。我的一双眼睛以外永远是一扇门,把自己内心世界与外面的大世界隔绝开来,于是心中就总是蕴酿着孩提时代的那种清纯,于是眼睛就总是贪婪地向门外张望。

从前一直认为那扇门很大,大得连风雨都推不动。那时门里只有爸爸妈妈、姐姐和玩具熊,一本旧旧的连环画早就翻烂了;一首催人入梦的童谣早就唱厌了;一段关于公主与巫婆的故事早就听腻了……可门却关得那么严,我出不去。只好经常站在窗前,夏天看窗外的白鹭在云里钻来钻去,心儿便也插上了翅膀飞出大门;冬天用手在窗花上模仿各种野兽在雪地中的脚印,每一串脚印都跳到了门外……懂事的时候,我就试图接近那扇门,有时间就与它培养感情,跟它说话,给它唱歌,向它做鬼脸儿……可是不论我怎样讨好,它都不理我,它离我好远呵!

后来,我可能是长大了,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扇门竟匍然地向我洞开了。我一下子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清新的世界。跑呵跳呵,朋友也多起来,调皮的鸟,溢香的花,青翠的山,幽蓝的湖,还有伙伴的友情,对知识的求索,对异性那种神秘而清纯的爱慕……排山倒海地向我堆来。穿越过一段时间的隧道,我终于跨过了这扇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大门。

由小男孩迅速长成个小伙子,这不能不算是大自然对自己的慷慨。那扇绚丽芬芳的五彩门已经被丢在身后了,喜欢在门前徘徊的我,突然像失去了什么,周围是一片空蒙寂寥,于是便发现了自己的孤独。总想把甜蜜和痛苦都揉进梦里,让一个清丽修长的身影夜夜光着脚熨干我潮湿的情绪;总想把静谧和骚动都捏进指缝,让一个绵软的笑时时眯着眼流入我荒凉的田野。

这就是我所踏上的青春阶梯吗?这样的年龄悄悄地来了,这样的季节悄悄地来了,谁也无法拒绝,谁也无法回避。青春的门应该是属于诗的,它不仅奔流着执著的血浆,还燃烧着热情的生命。清晨,我在它的轻唤中醒来;夜晚我在它的抚慰中睡去;仅仅是在短暂的瞬间,我便迎来了青春之门,我便告别了青春之门,向人生的又一新领域奋力攀登。仅仅只是在短短的路途中,便留下了一生中最多最多的回忆……想停下来深情地沉湎一番,怎奈行驶的船却没有铁锚;想回过头去重温旧梦,怎奈身后早已经没有了归途。因为时间的钟摆一刻也不曾停顿过,所以使命便赋予我们将在汹涌的大潮之中不停地颠簸。

生命不是一张永远旋转的唱片;青春也不是一张永远不老的容颜。爱情是一个永恒的故事,从冬说到夏,又从绿说到黄;步履是一个载着命运的轻舟,由南驶向北,又由近驶向远……你看到那阳光明媚,金色羽毛升起的地方,矗立在歌吟里、掩映在诗词中的不分明是一扇神奇玄妙的青春之门么?

人生就像是小姑娘跳方格格一样,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跨过这一扇又一扇庄严的大门。

走过去,前面是个天

今天的失败并不意味着整个人生从此便黯淡无光,挫折是一份财富,经历是一份拥有。

信风

那年的夏秋交合阴雨绵绵的日子,同村的几个高中生脸上写满了骄傲与自豪把那张拼了许多年流了许多汗挣来的大学通知书捧给各自的老爸,我则偷偷地把没有上线的成绩通知单撒成碎片抛向天空。老爸说学你上了好多年钱你花了好几千你为老爸带回啥啦。我挺着腰装出面不改色心不跳泰然捧出自以为会让老爸脸上流光溢彩的那几万字的作品剪贴集。这回老爸真的红了眼,要把那被我视为宝物的作品集“火葬”了。我急了窜了上去一把夺过揣在怀里把背让给了老爸。老爸胡子都翘了起来,嘴上愈发用劲骂着写文章是解渴是止饿还是能当钱花,村上的几个学生就你不务正业成不了器你把我的老脸丢尽了,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很听话地背起那只装着作品集的发白的军用书包,摸摸兜仅剩几个钢钅崩依然故作潇洒地一甩头发在母亲的泪雨中把哥嫂的挽留抛在了脑后,我在家乡的黄土坡上坐了很久想了很多,雨打在脸上泪流进心里。老爸也是恨铁不成钢啊,我不怪他,也不怪自己,为了理想,我无怨无悔。我要走出去得挣些川资。我找到承包乡办砖厂的窑主说我要干活。他看着因营养不良而略显憔悴的我问能行吗?我说只要能挣钱拉水和泥出砖加煤我啥活都能干。

在这里挣钱是计件的,从热浪袭人的窑里往外出一块砖两厘钱。我把车胎压瘪拼命干活,一天能出三四千块砖。晚上,我捶打着酸疼的腰,曲起如灌铝样沉重的腿,在别人的酣声里昏黄的灯光下在膝上写作。那半年我挣了一千多块钱发表三篇散文一首诗,全是写窑工生活的,可我不能老在这儿呆下去呀,我要走。其间,我写信给山西《作文周刊》社我的忘年交白编辑叙述了我的境遇我的困惑。他回信说总编很欣赏我的才气和韧劲,编辑部刚好有一个编辑告假半年,如有意可以先去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