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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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感遇

记得清人张潮曾留下这样的句子:“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人不可以无癖。”

作为人,或多或少皆有癖,我之癖好是于晚霞满天时去街心公园里走走。当然,我不是想长生不老,也不是因为自己的肌体出了什么故障才去公园散步,而是以为人生于天地之间,生与死仅一步之差,又何必整天绷着什么弦儿,或许我们除了一天的劳作之外,还需要有一处安静、温馨,属于自己的天地吧?!

街心公园离我家很近,公园不大,但花草树木应有尽有,样样可爱。尤其是在小园的尽头有一株古槐,它往往是我散步的终点。

古槐极苍老,树皮裂成纵横无规则的大纹。据街道里一位百岁老人言,他尚未出世时,就已经有这槐了。

古槐很茂盛,蓊蓊郁郁的,但不挺拔,树干从树的腰间处斜刺里向东南方歪去。不知是雷击所伤,还是人为所毁;但古槐的生命力极强,远气也颇佳,尽管历经了百余年,也许更长些的风雨飘摇,亦老态龙钟,但仍然以蓬勃向上之气顽强地绿着。这,许是我读不完也读不懂的古槐,而每每在它的绿荫下徘徊思忖的缘故吧。

一个极平常的夜晚,我依然按癖好所致踱进古槐掷下的树荫,仔细地读它、读己。

“沙沙沙、沙沙沙”,一阵脚步夹杂着车轮响声,从我身后由远至近,由微到响,使我不由自主地回眸而望。

石子小路上,一位老妪正推着辆轮椅朝这边走来,轮椅显得负担很重,发出“沙沙”声,椅上倚坐着一位比老妪更显垂暮的老翁。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停在了古槐下。老妪从轮椅扶手上解下深蓝色的尼龙兜,拿出张晚报,又从老翁那僵木的脚旁取出个小板凳,然后坐在老翁的对面,背对着古槐为老翁读报。注视着即将走完人生旅途的这对老夫老妻,一股美好之情漾满心间。

老妪很慈祥,轻声为丈夫读报,老翁端坐不语,但从他的眉宇间却流泻出一份感激、一份满足、一份幸福和去而无憾的安详。

古槐下,夕阳里,一幅极富人性美的图卷展现眼前。此时此刻,我真恨自己,悔恨儿时的“童子功”没有练好,不然,我一定会将眼前这幅美丽的画面收入我的速写本中的。

公园里很静,古槐默默的,夕阳无语无声,仿佛一切声息都被那老妪如母亲般的声音攫住了。

夕阳、古槐、老妪、老翁,这摄入心底的镜头,犹如一只灵指,在我心弦上轻轻划过,弹奏出一曲赞歌、一曲生命之歌。自那以后,我和两位老人每日傍晚都在公园尽头的那棵古槐下相遇。老妪见到我总是先溢出慈祥的一笑,慌得我也急忙快频率地点头笑着算是回答。然后她读报,我散步,仅此而已。

转瞬秋至。我去南方笔会,一走便是十余日。待归家后稍作修整,便又恢复正常——每日去街心公园散步。

晚霞将多彩的颜色泼洒在公园里的花草树木的梢头枝身,望着一抹夕阳,“夕阳无限好”的诗句,自然涌出脑海;再回望一眼默然于夕晖下的古槐,苍苍翠翠,充满生机。睹物思人,不禁令我想起那相濡以沫的一对老人。人生得一知己足可以不恨,同样人生得一贤妻可以无憾!

“他们也该来啦?”我望着公园的石子小路自言自语,看看表,这已经是平日归家的时间了。

说来很怪,没有了轮椅声,没有了老妪如母亲般的甜美的声音,心里仿佛空荡荡的。尽管我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更不知道相互的姓名,可是这两位老人的身上似有一种精神,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强烈地感染着我,以致当我见不到他们的时候,心里自然缺了些什么。

一连数日过去了,古槐下仍然不见老妪和老翁的影子,我失望了。心中暗想,恐怕是那老翁无力挨过这苦夏,见马克思去了。这样想着,心里倒也平衡了许多,因为生老病死,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但不知怎地,心底处似存有一丝的不快,那老妪突然丧偶,如此恩爱夫妻,她会不会孤独?能否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呢?

“沙沙沙,沙沙沙”,正当我暗自忧伤之际,身后奇迹般的又传来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我的心一动,惊喜、兴奋,使我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我惊愕了。轮椅依旧、老翁依旧,只是那慈祥的老妪换成了右臂佩戴黑纱的少妇!夕阳下,那少妇推动着轮椅的一举一动酷像那老妪,古槐下,连她那读报的声音也如老妪一样的甜,只是声调中含着一丝常人听不出来的悲伤。

我不忍多看他们一眼,默默地走开了。而当我回望着那苍老但充满生机的古槐,回望着那半残之躯但仍然端坐轮椅上的老翁,再望望那“女承母业”的少妇,从心底深处流出一句话:树有死,而木不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