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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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鬼子姜花

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记忆。

是秋了,秋色易使人的记忆生出健翅,飞来翔去的。每逢秋天的到来,我都要与记忆相携互挽,苦苦地寻找、寻找孩童时曾留给我深深印记的那种小黄花。

向晚,踩着四溢的花香和清光,漫步于院子里的石子小路,路的两旁上千盆串红开得正欢,像仪仗队似的,每天将你送出院落,迎进家门。尤其那三株令人注目的坠弯了腰的丹柿,哪一天没有投去关注的一瞥?

然而,当一位小姑娘摆弄着一束小黄花从我跟前走过,这才使我注意到在柿树的后面有一丛野花。

它那纤细的茎,在这无风的月夜里微醉轻摇着。这貌似野菊的小黄花,难道就是我苦苦寻找了十几年的你吗?

望着它,我轻轻地翻开了记忆之簿……

二十年前的一个秋日,放学后我们欢呼着奔向护城墙,那个年代的孩子们既没有电视看,也不拥有游乐场,只有那座始建于燕赵,定于明初的护城墙是孩子们的童话世界。

这座护城墙是旧京城的一座屏障,它高大而又坚固,宛若一台硕大无比的屏风,挡住了风口,使墙根下生长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其中有一种小花开得最盛,一片连着一片(这护城墙已于70年代在修建二环路时拆掉了,城毁花绝,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花)。

放学后,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到护城墙上玩一会儿,在追捉玩耍之后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这一天,在回家时,我见城墙下的黄花很可爱就揪了一把,一蹦三跳地跑回了家。当我将那束小黄花兴高采烈地举在祖父的面前,老人家竟一反慈祥怒容满面地吼道:“你呀你,真不懂事呀!”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把我吓坏了,尤其祖父第一次跟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一股委屈的泪水涌出眼帘。

晚饭后,沐着洁光银色,我们爷俩儿依靠在护城墙上。祖父还像往常一样讲故事给我听,只是他老人家的声音不知怎地比平素苍老又沉重:“在清朝后期,中国走向了腐败,英法联军什么坏事都干,杀人抢物,烧了比颐和园大几倍的圆明园。在他们侵略中国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物品和蔬菜,其中有一种菜很像咱家做菜用的生姜,老百姓管它叫鬼子姜,你刚才手里拿的那种花就是鬼子姜花……”

沉默、沉默了。像这座听过各种语音的吼声与枪声的护城墙,我们爷俩儿沉浸在各自的感情世界里相对无语。

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抚摸着那一块块冷峻无情的城砖,生平第一次体味了悔恨这俩字的份量。

自那日后,我和祖父每晚散步的最后一站就是在城墙上小坐一会儿。祖父肚子里的故事很多,《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都是祖父讲给我的。

如今,祖父离开我已整十年了。

记忆中的祖父依旧那么慈祥,记忆中的那小黄花依然那么“不知愁滋味”,而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记忆如昨:“人们常说咱们八旗子弟只会提笼架鸟,游手好闲,所以满清政府必然要灭亡。你一定要记住,勿以恶小而为之,要踏踏实实地求知,老老实实地做人。任何民族都有英雄也出败类,清朝一样出了许多仁人志士,我给你讲的《红楼梦》,就是八旗子弟曹雪芹写的,古今中外还没有人超过他。记住,即使成不了英雄,也决不能沦为民族的败类……”

逝者如斯。二十余年前祖父的话早已铸进我的记忆,并且成为我为人为文的准则。如今,这明代的护城墙尽管在修二环路时拆掉了,但它曾是我感情的一部分,也是我现在和将来的记忆中的最最重要的部分。

人只要不死,记忆将不灭。

纵然我深知道,鬼子姜的说法是有误的,鬼子姜一词先于1860年已有了记载,但是,祖父讲述的历史是千真万确的,英法侵略军对我们中华民族犯下的罪行是任何中国人都不会忘记的,也不应该忘记的。

今天,在我们丰富多彩的生活之暇,在我们花前月下的悠闲之余;朋友,在你们的心里、你们的记忆中,是否也镂上一笔民族耻辱的刻痕呢?

天地不泯,记忆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