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西藏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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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亲祭(6)

这样一打扮,爸爸你那一身苍老和疯人气没了,年轻得侧面看去像我们连的二排长,既高兴义严肃,跟常人一样。跟我说话从来没有那样和蔼过,所有的警戒全放弃了,说大政方针定了一切由我具体安排。爸爸,你对我的欺骗给予那种真诚的信任实在让我心里难过,我真不理解骗子们骗了可怜的好人时怎么会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我不得不赎罪似地把探家带回的水果一个劲给你吃,好像你吃一个水果就是吃去我的一分不安。你只吃了两个,其余全分给弟弟妹妹们,妈妈也分到了,这在你的犯病史上是没有的。一纸假信竟胜似所有是丹妙药。爸爸,我计算好了车次,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咱俩先乘汽车出发,弟弟和你学校的陪送老师乘后边的汽车,这你全然不知道。我们在火车站等车时你忽然发现他们,他们像捉迷藏样想躲,我看要露马脚,忙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演戏一样说着骗你的谎话:“你们去哪儿,咋没跟我们同车走畦?”弟弟随机应变答得也一样成功:“我们单位忽然接到沈阳长途电话,同齿轮厂的订货出来了.厂长派我去发货!”我又问爸爸学校的老师,他说到沈阳一所有名的中学学习教育革命经验:爸爸一点儿没怀疑,还给他们娴抽.很高兴地说:“正好咱们是个伴儿,凑手打扑克吧!”你掏钱在火车站售货亭买了盒扑克,在车站就要打。我穿军装在车站不好玩扑克,你不答血,我怕坏了大事只好同你玩。我不时出错牌,因为我在琢磨买车票和买完车票以后的谎话怎么说,主要是怎样才能使你同意在我的部队驻地沈阳下车而不是去北京沈阳昀精神病院我有办法联系住上,其他的实在难。精神病人竟多得提前几个月预约而住不上院,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如此,那儿年中国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国家了,听弟弟说以前爸爸住过的一所精神病院,旁边一个粮库失火,全体精神病人奋不顾身争先恐后没用消防队来人就把大火扑灭了,不少病人烧伤了,若沦表现起码有几个该记二等功的,可他们是疯子,没有正常理智没有被记功的资格,他们的事迹只是被当为笑谈传传了事。精神病人们啊。我忽然想出了计策,假托上厕所时溜进售票室,同售票员讲明情况请她配合。爸爸,买票时我故意让你听见要买的是北京票,售票员也故意让你听见大声说:“进北京要省以上机关介绍信!”我装模作样拿出通行证,售票员看后扔出来说:“上面只写沈阳就只能买到沈阳!”你都听见了.因此我跟你说必须先到沈阳下车换了通行证才能进京时你欣然同意了,并月补充理由说:“那可不,北京当然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进的!”所以一路顺利,在火车上谁也没看出你是精神病人。我产生了幻想,觉得精神病没什么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顺利吗-下了火车,是你主动打招呼让弟弟和你单位的老师到我家去一块吃饭的,这就更顺利了。你安安稳稳过了一夜,夜里我就要好了车,第二天顺顺当当吃了早饭我又骗你说通行证已经换好,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去。我又说叫弟弟他们一块到车站送一送,你非常高兴,以为晚上就可以到北京了。可是车却朝精神病院开去。你轻轻松松愉愉快快我们却紧张得心要跳出来了,我们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发现车开进疯人院突然大怒要逃跑时我们便一齐扑上去,我抓你的胳膊,弟弟抱你的腿,老师按你的头,那时不管你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了。车开到精神病院门口时你眼里忽然蓝光一闪时我们仨突然将你抓住,你脸像绷紧的鼓皮,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绝望地鄙视地哀哀地叨叨几声:“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们难道还懂得世界上有羞耻二字吗?欺骗光芒万丈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同志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用全身力气骂了十几声罪该万死,肺肯定气炸了,车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动,你气得吓人的眼珠几乎要飞离眼窝了,瞪着我说:“你倒吱声啊,你是你爹揍的吗?你还有什么脸吱声,算了吧,丑死了……”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吱声。我心如烧热的铁石,滚烫而坚硬。我不害怕也不发愁,因为在精神病院就如监狱一样,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骂和疯狂在那里都习以为常。我从容地为你办理着入院手续,一切都停当了,最后检査有无传染病时透视出你正患肺结核。传染病患者精神病院是不能收的,医院非叫把结核病治疗到无传染的程度再来住院。这至少要在我的家里闹半个月!这真如晴天又一声霹雳。我跟医院好说歹说,千求万拜,总算答应至少要注射一星期青链霉素后再送去。

我们把你绑架着拉回家中,从此我说什么话也无法取得你的信任。你狂暴地发泄、肆虐的怒骂,窗玻璃也砸了,灯泡也打碎了,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再听。为了给你用药,我费尽了心机。第一次还比较顺利,我把安眼药片放进饭里,因为放得少,你吃得又狼吞虎咽没有发现。可是少量的安眠药无法使你入睡,你整夜都不合眼,不住地骂卑鄙卑鄙丑死了丑死了,骂得四邻不安。早饭我便多加了几片安眠药,这次被你发现了,你把吞进嘴里的苦药吐出来,一碗饭全扬在我脸上。从此你不吃家里做的饭,总到街里买点心吃。吃前一定要反复查看十几遍,看是否放了药。不给你吃药你就无法安静,不安静也就无法给你注射青链霉素,不注射七天青链霉素你就无法入院,你不入院我就没法生活。真愁死我了,几夜工夫便生出许多发。我便求助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妇,她是唯一没参与对你行骗的一个,她的话你还能将信将疑。我让她把药包进饺子里。她端给你一碗饺子。包了药那个放在碗尖上,如果按顺序吃,第一个准是包了药那个。她说她过生H没工夫做别的只包了几个饺子请你尝尝。你很感谢她,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伸手拿碗中的饺子吃,却偏不拿最尖端上那一个。我急得心尖儿突突地抖,盼上帝能暗中将你的手移向包药那个饺子,然而你只吃了一个便再不吃了。妻子花言巧语好容易说动你又拿起一个饺子,正好是包了药那个。我惊喜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了,可饺子送到嘴边你忽然又被一句多余的话惹恼,饺子嗖地飞到南墙上又碎落在地。我的心机又枉费了,颓然躺到隔壁听你语无伦次地乱骂。骂声时起时伏,时断时续,忽而自言自语,忽而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像用一片锋利的玻璃刮割着我的神经。绝望中你胡言乱语说到“毛主席说以预防为主,预防为主,预防预防防御防御防御一切坏蛋!”我忽然得到启示,又跑到机关门诊部,请我认识的一个医生帮忙。我到街里买了几支氟奋乃静癸酸酯注射液交给他,让他戴上红十字袖标,装扮成流行病防疫人员到我家去打预防针。按约定好的时间医生到了家,我正若无其事在看书,他一进屋我佯装不认识问他干什么,他遵照我的嘱咐并有所发挥说:“最近发现流行性霍乱,党中央国务院非常重视,周总理亲自指示人人都要注射预防疫苗一周,每天两次!”爸爸,你问医生:“毛主席有没有指示?”“毛主席批示‘同意’!”你又上当了,爸爸,你说你是外地来的问用不用交钱,医生说免费,你连连谢着医生撸起衣袖。当医生取出药刚要注射时,你发现药名是治精神病的氟奋乃静癸酸酯注射液。你用过这种药,你知道被这种药摧残后的难受滋味,你立即勃然大怒,一掌将药瓶打碎在地,用最仇恨的语言骂着医生。无辜替我挨了骂的医生真令我感动,他竟能赔着笑脸向你道歉说拿错了药(他是想先给你注射氟奋乃静,待你精神恢复正常后再打青链霉素)连忙拿出青链霉素来。你看后仍骂着不肯打:“你是哪国人H的医生,青链霉素治什么病你不知道吗?我一刀宰了你个兔崽子医生!”医生仍赔着笑哄骗说:“大叔,这是国务院卫生部新推广的,经过实验i正明青链霉素兼有预防霍乱的效能。”“那你们先打,你们不打就是阴谋陷害!”本来我和医生已事先商量好,为让爸爸信以为真,先给我打维生素B2之类的营养药然后再给你打的,你的眼睛扫瞄激光一样盯着医生的手和针,我只好亲手拿过青链霉素药瓶让医生先给我注射,这真是一种残酷而艰难的欺骗,欺骗的代价就是心灵和肉体的双倍折磨。好好的身体每天陪着注射三次青链霉素,我能支持得了吗?当时顾不得考虑这些,忍痛挨了针,你才愤愤地跟着把药打了。消炎药只能消炎啊,于精神分裂毫无补益,我就时刻琢磨着阴谋和各种小诡计哄骗着你,盼着快点过完七天。每天费尽了心机。我还有我的工作、事业和将来,我不能任意糟害我的身体。我便和医生一起将青链霉素和蒸馏水瓶上的字弄掉,注射时我用蒸馏水,你用药液。如果氟奋乃静不是黄色的油脂而是无色的水质就好了,就可以骗过你注射了而达到镇静。可是我们国家还没有这样的药,我只有用我的心灵和肉体的双倍折磨作代价度日如年地煎熬。当然你更在煎熬,你几乎是在用刀子在切削着生命。你H夜不合眼地咒骂,精力耗损得太大,眼窝深陷如井,里面放射着恶毒的蓝光。冷丁见到我的人也都吃惊是否得了癌症面无人色瘦形可怖。第五天我就熬不住了,因为你日夜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骂,不但面对我,而且专门在夜深人静时推开窗子点着我的名向外广播着骂。不知详情的人以为咱家里儿子虐待老人,告到街道公安派出所。民警找上门来教训我,我又从民警身上得到启示。我请求他们协助我,装成查户口的,说没有户口的一律拘留审查,尤其扰乱社会治安者。我替你“讲情”说你是临时来部队探亲并替你保证不再吵骂了,民警得了你的保证才离去。你果真不吵骂了,那一夜只是吃烟一样连连吸烟,在屋子里打转。我以为你是真被吓住才不吵闹了,我便实在无法支持地睡去。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死一般的睡中,弟弟将我摇了又摇才摇醒过来,说爸爸不知哪儿去了。从几天几夜未睡而睡的酣睡中强醒过来那不好受的滋味是难以言传的,我和弟弟四处去找你,爸爸。先是厕所,后是饭店,再是副食品店,都说没见你去过。我们又跑到火车站,也没找见你的踪影,查遍列车时刻表,这段时间既没有发往家乡的列车也没有去往北京的。我们又找了一家公用电话,往全市所有派出所都问过了,是所有,嗓子都说哑了,没有你。我们又尽全力寻找了附近容易出危险的地方,直找到万家灯火齐明家家都在灯前愉快地用晚餐了。在两个角落里我们无意看见两对恋人在拥抱,人家认为我们在寻无聊,被小声骂了两回缺德后只好返回家。爸爸,你哪儿去啦?我心急如煎,七八天来精心编造的谎言和希望犹如气泡噗地破灭,心机统统枉费了。火烤一样的焦虑中我分析了一下情况,你一是回家了,二是去北京了。去北京你没钱买车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严密你会被遣送回来。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师赶回家乡去,如果见到你再给我拍电报我再回去。暂时我还得上班工作弟弟和老师一走,我已无法上班了,一气睡了两天一夜,接着便病倒在床。高烧、胡话、有气无力,噩梦连绵不断,一会梦到见你被汽车撞死,一会梦见你从火车上跳河身亡。还梦见你在北京见到毛主席,毛主席亲自送你住进医院,精神分裂和肺结核全治好了。可那都是黄粱一梦。弟弟一封长信述说了你徒步跑回家乡的经过。你没钱买车票,即使有钱你也怕被人截住而不能买票乘火车。你仓皇跑到郊区,沿着铁路线往家走,渴了吃把雪或吞块冰,饿了嚼两块饼干。日夜走,不知你困了在哪睡过觉没有,还是你像红军长征似的边走边睡了。鞋磨破了,掉底儿了,冰雪中不能光脚走,你脱掉背心撕成布条缠在两脚上,两脚都打了紫黑紫黑的血泡。不知你是躺在哪儿还是风雪中脱下贴身背心的,反正你走了一千好几百里,到哈尔滨时饿极了,把全身总共五块钱拿出来到饭店买了一盘饺子,找你的钱也顾不得要,端了饺子到墙角狼吞虎咽活像一个逃犯,饭店的人真以为你是逃犯报告给城市民兵。民兵们不容分说把你抓到指挥部,你骂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结果遭好长时间毒打,又从你身上搜出我伪造的那封毛主席来信,当即把你当现行反革命关押起来,给咱们镇革委会打长途电话后才知道你是疯子,最后由镇革委会派人到哈尔滨将你送人当地精神病院。一场灾难暂时过去了,可我好像跨越了十年,头发纷纷白了,以后你每犯病一次我和弟弟们就要遭一次这样的罪,而你三五个月准犯一次,顶多也挺不过半年。这些年来你一共犯了多少次啊,我三十多岁的满头白发就是说明。后来经不起你这样一次次的折腾,就把你接到我部队的家里,一住就是六七年。六七年啊,中间多少离奇曲折难以让人相信的悲惨故事,写两本《天方夜谭》也写不完的。八二年你又犯病闹得邻居忍无可忍告到派出所,告到我们部队,我才不得不把你送回老家。你和我同住这段生活我曾写过一篇小说《爸爸啊爸爸》,读者纷纷写信说写得真实感人,还得了当年的优秀文学作品奖,我却只字没敢向你提过我写了你,我深知你一旦看了肯定又要重重地犯一次病的。你至今都不会知道你年轻却白发苍苍的儿子独自滴落着泪水面对稿纸无可奈何地默默呼喊着爸爸啊爸爸。那篇《爸爸啊爸爸》也算这篇祭文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