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皮克的情书:彭家煌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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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皮克的情书(3)

你仓卒的起程,我没有什么送你,糖食果品恐怕你吃坏肚子,而且这些东西最易消灭腐化的。我预备了四本书:一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是《呐喊》,一是《结婚的爱》,一是《飞絮》。这是最近买的。这些书我知道你是不曾瞧过的。它们或许能安慰你旅途中的孤寂。或许能使你暂时的抛开一切的牵挂。我呢,我只祷祝着这是暂时的别离,在暂时别离中,我决计在册籍中探索些安慰。嘉兴怕不是你安身之所,盼不久我们仍然在北京相见。

你决定了后天起程吗?那末,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不?你家里,我是不原来的。如果白天相见,又会加我们一个“殊属不成事体”。那末,我们就在昏黑的晚上到中央公园的后门荷池边相晤吧。这样炎热的天气,在黑暗中的数不清的游客中,或许不会给绅士先生察出我们这渺小的不要脸的一对。涵瑜,这是一个重要的把晤,在我个人的心坎中,觉着是个重要的把晤,极珍贵的一回把晤。在这回把晤以后,我就只能在车站的远处晕晕沉沉的立着,看你跟着行李上火车,看你的丽影隐在车箱中,看这长蛇般的箱子把你装了去。风驰电掣的把你推着走,只剩着挥巾拭泪的孤伶伶的我。涵瑜,我写到这里,信纸忽然给什么水一滴一滴的浸湿了。

明晚五点钟我在中央公园后门荷塘边候你,谅你是不会失约吧!

农民的儿子皮克

十九

涵瑜:

你很怪我没送行吗,当你离京的时候?

今天下午,我在你家的门外盘桓过几次,又在胡同口逡巡了点把钟,但我始终不敢到你家里去。当你家附近有人出来。我便将窥伺的头缩了。我不能忘记故乡割耳的故事。我虽没有被割耳的资格,但我不知如何那样的胆怯!我没有勇气见你一面,便怅惘的踱回学校。学校是怎样寂静凄凉呵!我坐不住了,立不稳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情火热烈的将我的心烧焦了。我就起来写信,但几点钟内你如何能收到呢?我只得搁笔拼命按住震跳的心,静候着黄昏的到临。等呵,耐不住的等呵!黄昏终于惠临了。我便兴奋的雇车赶到车站去。

我七点多钟到车站,棺木般的车箱两边排列着,车头缭绕着令人打喷嚏的煤烟。蓦然间,放气筒毒毒的几声叫喊,我便惊惶失措的窜到询问处一问,幸喜京津车要十一点开行。我当时觉着自己的灵魂给希望包围着,心想你在都门至少还有三点多钟的勾留吧。我得到安慰了。我倚着这根屋柱,一会儿又倚着那根屋柱;因为心神过于专一,仿佛房子都旋转起来。匆忙的旅客们在我眼里就同走马灯里的人物。等着,等着,所有的屋柱渐渐都给人们占去了,我便在人丛中茫无主宰的彳亍,眼睛不断的远远的探望,一个一个去认明。好几个女学生装的模糊的黑影曾引诱我追逐着,奔到她们的前面,但偷偷的回头一看,却不是你。我赧颜的又走开了。我想在行人来往的要冲鹄候着,但总怕你兄嫂瞧见,他们虽则无情,总得送你上车吧,我想。

等呵,等呵,跟着夜的延续,失望与悲哀也就层层的将我包围了。直等到十一点,不留情面的京津车开了,长蛇一般的蜿蜒着走了,我卒致没有看见你。你坐的是卧车吧?但我的确瞧遍了车箱的呀!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我失了魂了,真心慌了,东窜西窜的结果,我给一块西瓜皮滑倒了。当我无力的缓缓的爬起来时,茫然四顾,车站已是人影稀疏,只有我的孤独的影子跟着我踌躇,话别的机缘难道这样难逢吗,涵瑜?

我真对不住你,没有送行,但又仿佛送了行。我送你到车站,和你密谈,吻抱,送你出了京,伴你到天津,到浦口,到……我岂是没瞧见你,你在我眼前,在我身边,在我怀抱中呢,永远在我怀抱中,在我心的深处,我们何尝别呢,我又何尝送你呢!

瑜,这信是由车站回来写的,时钟已经敲着十二点,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不是因为疲劳,不是因为夜深,实在,我身上的水分太多了,它爱从眼眶里排泄。我想你在轰轰的车箱中纷忙着,或在许多陌生的脸子中缩慑着,意识里怕不由你将我捉住在你身边吧?

这信在你后面追逐着,相隔没几步。你到家不久就会和它把晤。但我何时得接到你所赏赐的一包一包的安慰呢?呵,不必急急要接到你的赏赐品啦,我是很安慰的,我现在就在和你对话,你在我眼前,在我的怀抱中,在我的心的深处呢!

你亲爱的皮克

二十

涵瑜:

当我没接到你抵家后所寄的信以前,我曾写好寄信的第二封信。我写好了就觉着几日来的离愫都已抒尽。就觉着已和你会过面了。我不管你挂念我不,糊糊涂涂的将那封信搁起。两日后,别绪又萦绕在心头。我想写第三封信,但一握管,就猛然的想得极其玄远:我想就只我会挂念你,该一封一封的寄信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忘了,一个字都吝啬的不给我吗?我太自苦了,当了呆牛了,我不愿永久呆下去。我非接到你一封信,我才写第三封信。我情愿将第二,第三,或连第四,第五封信做一捆掷给你。可是现在啊,我发觉我是一个卑鄙的自私者,这样空幻的愤恼,报复,多么自愧!多么可笑!涵瑜,这深深隐藏在我心底下的话不说不成吗?不成,不成,我情愿说了出来,再向你道歉。

你的灵魂皮克

二十一

涵瑜:

那个母亲不关怀远游的儿女?当儿女远道归来,母亲最注意的是儿女的操守和体态。你母亲检验你的眉毛,按你的鼻梁,她说什么吗?

这算交代清楚了,涵瑜!你让你母亲检验吧!我幸没有使你带着妇人的身体回去,不然,你将如何的难堪啊!

你兄嫂寄给你母亲的信,我都仔细看过了,“烂污货”

在北京简直是窝窑子,就为这罪名将你遣回去,多毒辣呵,他们。你母亲既经检验你了,她相信谁是对的?你没损失你的所有,他们却暴露了他们的原形!他们遣开你就算减轻了负担好一心一意的独自享乐吗,他们心上是永远压着内疚的石块的。瑜呵,你也不必恨他们,遣你回家的是我,是我使他们这样办的。我誓竭力补偿你兄嫂所加于你的损失,如果你家里和兄嫂绝不理会你时,我能将一个钱一个钱积起来。供给你的费用,只要你有再出外求学的决心。

现在天气还正热呢,你不必就筹划为我织绒绳褂啊!

即令严寒到了,我的心炉是时常有燃料烘烘着的,只要能接到你的一字一笔记取,瑜呵,严寒时节盼你寄我以笔和墨所织成的绒绳褂!

皮克

二十二

涵瑜:

收到你八月二日的信后,使我深感不安。你这次回家,虽说被卖,能在母亲身边多亲近几日也很幸福的,而且你从此认识你的兄嫂,认识了什么叫做同情,认识了世界的一切,总也算大大的收获。母亲虽说你如自由行动,便给你生平所储存的四百元,任你逍遥,不负责任,我想这是她的恐吓话,你是她惟一的宝贝,她真忍心的关你在笼子里消灭下去,更忍心让你在外落魄漂流吗?

别后,我不知如何越发爱你。我想男女刻刻相偎傍着就腻了,就感触不到新鲜的意味。因为接触的机会多,不如意的事也就易于发生,情感也就容易受挫,至于已结婚的男女,免不了生殖力疲惫的苦闷,一经生男育女便负担加重,儿女叽嘈,最容易使家庭间的空气恶化。想爱的悠久,就要注意生殖力的保持。那末,精神饱满了,他的宇宙便是乐观的,前进的,不然他会疲倦,愁烦,为着一点细故就会焦躁的生事,跟着吵闹就来啦;经过多次的吵闹,慢慢的就会分居,甚至离异的事也跟着发生啦。不过男女间没有极深的隔膜暂时的分居却仍希冀同居的,同居的开始的几天又回复到新婚时的乐境,然而老是同居着,不爱惜各人的生殖力,或者又会走到分离的歧途上。我想男女疏隔与接近的机会若适当,也可增加爱情的。爱情这东西极神秘,你心中愈感着缺陷便愈想去满足,惟其愈难满足便愈觉你所需要的之珍贵而愈要努力去寻求。不是吗,容易找到的东西在你心里就会以为不算什么,你许会敝屣你所获得的一切。不过你对于某种欲求已经满足了又会厌倦起来,凸在你心中的便仍然是个缺陷。这正和月一样,盈了便缺,缺了又盈。所以要满足就不能不有缺陷,要使爱情的悠久,就不能不保持生殖力以避免疲倦与愁烦,要领略同居的滋味就不能不有相当的疏远。我越说越糊涂,恐怕离了论点好远了吧。我是爱的粗浅的尝试者,经验是很幼稚的,我不敢说我的话很对,但我常常这样纷乱的设想。我要举个例,这事实能不能恰当的嵌在我这纷乱的思想里,我也不能判断呢!事实是这样:

我的表兄结婚已经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他是无产阶级者,自己还在大学校读书,孩子的费用多半是表嫂靠当教员赚钱负担的。我不知他俩是为什么才分居的,但他俩同居时双方都感着苦痛,口口声声要节育,要抑制性交,有时还吵闹,看不出他俩是怎样的相爱。但分居后,一感受别离的滋味,在频繁的通信中,却很可看出他俩情感更加浓厚,像片是时时互相寄赠的,好像和另一个人在甜蜜的恋爱着。但是隔绝过久了,生了一点波折,因为一个人的心目中除了原始的爱人以外,不能说绝无其他可爱的,当他们起了肉欲慌,感到空虚与寂寞,于是第三者便可轻便的乘虚而入。我表兄对于表嫂的爱是比表嫂对他的爱更专一,因为上述的缘故,表嫂就爱上一个小学教师,不过她心中的缺陷,没有要求那教师来填满就是。

她写信给我表兄说:

“我近来颇欢喜一师附小教员周君。他的温柔,学问,人品都使我欢喜。但我虽颇欢喜他,他究竟在我俩的爱河的岸上,他不过是在我俩的爱河里隐约的浮起的一个倒影,他不会在我们中间起什么波浪。你放心我吗?信任我吗?亲爱的,暑假时请你回来住个把月吧!若不是孩子的累赘,我就来会你呀!”

我表兄的回信是:“亲爱的,我对你说‘亲爱的’,恐怕是一支箭射在你那情丝蔓延着的心上吧,我怕没有资格这样称你了吧!周君一切都优于我,都比我可爱,我也很爱他。为了他,我盼他能占有你,不,为着你我更盼你能占有他。渺小且不值什么的我,配在你心里占个地位吗?

这不是妒嫉话,实在的,为着我牺牲了你的学业,拖累了你的精神,阻遏了你所有的机会。我真百死不足以答报你的恩典,你能与周君结合,我将这你所固有的一点自由,攫为赠你的礼物,请你收受了吧,欢愉的收受了吧!请你允许我的要求。这正是要满足我爱你到极点的表示,请别误会以为是我不爱你才愿意离异。你能离弃了我,你才是我所亲爱的呀。因为这才成全了我对你的爱。”

这信发出后,表嫂不相信表兄的态度。她回信说:

“海可枯,石可烂,你我爱情不可灭。你为着圆满我和周君的爱才要离异的吗?那是你的错觉,我很感谢你这伟大的态度,但是,人啊,我和你一样,非得你有新恋时,我才肯和你离异来成全你的。你果然不是妒嫉吗?如果是,那你对于我的爱……”人类毕竟是自私的,他们不愿实现他们的理想,表兄终于妒嫉,怀疑,他觉着丧失了一切,他觉着爱她只有占有她,他癫狂了,至于自杀,幸自杀没成功。当时,我和朋友们商议发电给我表嫂,她接电,即刻拖儿带女奔到北京。她感激表兄为她牺牲性命,他俩又如新婚的过着爱的生活,表兄的癫狂病也好了。可是过于亲爱就腻了,许久以后又厌倦了,吵闹起来了,表嫂终于逃回去。许久以后她竟至和周君同居。她和周君同居总算得到满足了吧,但是,又蹈了覆辙,不到半年,她和周君又离异了。我想这样翻来覆去的,这中间总不免有前面所说的原因吧。写得太多了,脑筋糊涂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段情节合不合前面的理论。

瑜,我们不能别离久了,久了恐会变卦。我不相信谁永远只爱一个人的,虽则我俩目前没有别的爱人。

有爱才有天地,没有爱,一切都成枯木死灰,爱是流动的,也是固定的,我不承认有什么纯洁的。爱,人们只骂一个人爱了这个又爱那个如犷野中的淫兽一般:这个雄的爬在那个雌的背上,一会儿这个雄的又爬在另一个雌的背上,情形错杂,这不是纯洁的爱,是兽欲横流。我闹不清人欲与兽欲,我不信,兽欲中间就可断言没有一点爱。

它爱爬在它的背上,它爱它或让它爬在自己背上,这中间没一点爱吗?爱有什么方的圆的纯洁的,污浊的呀。我是人,但我不反对兽的行为,我只反对那自己有兽的行为而反对别人有兽的行为的人呀!

你的皮克

二十三

涵瑜:

什么无聊啊,乡村生活比扰攘的都市生活无聊吗?你目所接触的是幽静的山水,诚朴的农民的脸子,耳所听的是鸟雀的清歌,是村民发自心坎的谈论,鼻所闻的是素洁新鲜的空气,是花草的芬芳,这无聊吗?恐是自然美包围了你,你不觉着它是美吧!

日来,我除写信给你时便觉沉闷。学校没有丰富的图书供我阅览,没有知心的同事伴我谈天,来看我的朋友大半是为着神秘的目的而来的,谈不起劲。出游吧,我受不住燥热的空气的炙灼和灰尘的侵袭,我为着热与灰尘流过不少的鼻血了,我不愿出游。聊慰我无限的寂寥的要算是托尔斯泰先生。他的《TwentyThreeTales》给我以安慰不少。这部书是英译,浅显的文字,我读得颇感兴味。我在中国小说里没找着过这样有主义有思想有趣味的。这小册子很有引我舍数学入文学之境的魔力。我明知科学比文学需要些,在今日的中国。但生机枯涩的我,或者文学比较能滋润我一点吧。

我写不出别的话,但总舍不得停笔,有时话多了,又争着要跑出心境似的,写了这又忘了那,找不着头绪,常常写得极其纷乱潦草。我想,写给爱人或至友的信,总免不了这毛病吧。要糊里糊涂去想,晕头晕脑去写,才算是真正的情书,作古正今写的究竟有些像试卷。写试卷式的情书世间有多少呵,哈哈,太滑稽了,青年们!

皮克

二十四

涵瑜:

我在哭了,我爱在写信给你时哭。今天我受了欺侮啦,我没有的抵抗力,只在那欺侮我的人离开我的视线时,我将身受的创伤,用滚滚的泪流去洗涤。孤独而软弱的我向谁要求援助啊,没有援助,没有同情我的人,我哭有什么意义啊!我只想倒在你怀里痛痛快快的哭。

“你不去逛逛中央公园吗?这样的好天气?”星期日正午,也常逛公园的国文教员吴先生来校时,我正在午餐,这样的问他。

“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你以为我是专门逛公园的啊,吓!”吴先生突如其来的板起面孔用愤恨的语句向我顶。我莫明其妙的软弱的瞧着他,低了头,我咽不下饭了,即刻乘他不备,往卧室的床上一躺,眼泪似乎可惜的由眼眶滚出来便往耳朵里灌。“他是铁面无私的正直人,是个道学家,大概我们从前逛公园时,他瞧见了,不然,我俩的关系许是谁向他透了点消息。在他的眼中大约公园是我们下流人逛的,凡是我们逛过的公园,公园便污浊得不堪了。”我想。他顶了我几句后,似乎觉着我太不是他的对手,也就索然寡味的走了。

晚上,吴先生又和两位教员——他的同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