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长达数百米的钢管,准确地钉入了巷道中。抢险者和全国电视观众都听到了井下矿工敲击管道的回音。这回音像兴奋剂一般让人一下子激动起来。
4月2日晚8时,李福明在激动中主持第六次新闻发布会,发言人刘德政也提高了嗓音:记者朋友们,事故抢险进入了第6天。我们大家在这里苦苦等待苦苦盼望的消息,我给大家带来了。今天14点,地面2号钻井井筒里面的钻杆传递出了井下敲击的声音,这是激动人心的声音,是催人泪下的声音。这个声音说明在井位的下方有被困人员生存着,他们在等待救援。确认这个声音之后,井台上所有的人掌声雷动,热泪横流,因为我们得到这个消息,盼望这个消息太迫切,太着急了,终于把它盼来了。在下午3点10分又有一个好的消息传来。2号钻井的井位,钻杆从井下提上来以后,在钻杆最下端,钻头的位置上绑着一个金属铁丝环。现场分析,确实是人力把它吊在钻头上的。而且有可能原来还挂着别的东西,在提升过程中很可惜把东西给挂掉了。这两个消息证实,钻孔下方的灾区有人,这里是我们的生命线、信心线,也是希望线。我们向下面已经送去了360袋营养液,还向下面送去一封信。现在钻杆就在下面停着了,给井底的被困人员一点时间,让他们取东西,让他们看信,让他们想办法回信。我们已经往井下送了纸笔送了电话,希望有确切的情况反馈回来。现正在焦急等待中。
刘德政发布这条新闻,眼含热泪,言语中充满感情。但是,此后却再也没有任何讯息传来。亢奋中的人们转而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矿工们不再敲击管子呢?为了再一次捕捉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指挥部一度下令全场静音,所有的矿山机器都停止了运转。救援者竖起了耳朵,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被困矿工们为何放弃了如此重要的“生命通道”?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家小分队同仁们,对这一现象产生了重大疑问。而在分头采访中,生还后的矿工们往往对此闪烁其词,或言不由衷,或保持沉默,或处处矛盾。他们有什么顾虑呢?这样一件事情为什么总是说不清?抑或不想说清,回避说清?
被困矿工武林果的说法是:上头钻管子探下去之后,我们绕过去,看见管子了。这个巷道有水,得游过去。当然,这个管子起作用了,通风了嘛,空气流通开了。我们过去敲管子,下头敲三下,上头敲三下,就算通了信息了。后来没啥动静,大家也就不再理会,也没有力气了。把矿灯灭了,不敢再用了,因为那个矿灯顶多坚持20多小时。写那个纸板是4队的人,用铁丝拧好往上送。后来知道也没送上去。好几个人都写了。
被困矿工刘学军的说法是:就怕涨水。上面打通第一个管子之后,水涨得跟出事那天差不多,一下子涨两米多。大家害怕。这个时候有人蹚水过去,踩着皮带架子,那个水齐腰深。他敲击了第一个管,上面没有回音。隔一天还是两天,没有时间概念。第二个管子下来了,我拿一个硬纸板写了一封信。下边有个安检员,他有笔。写了两条:一是说下面有120人被困,需要水和食物,等待救援。其实没有120人,也就90多人。大家开玩笑说,多报一些人数,能多放一些食物下来,大家都饿坏了。这个玩笑数字,是虚报的。写完第一条,大家又说,再要求放下一部电话来,好跟上面联络。就这么两条。
同样的内容写了两封,都是这个意思,放在自救器的盒子里,给了过去敲管子那个人,我也不认识。水还是齐腰深,他把衣服脱了蹚水过去,他敲管子的时候,上面有回音。然后他把那个盒子挂在铁丝上面,还小心压了块石头,上下有风,怕吹跑了。是我让他拿根铁丝拴在那个钻头上面,升钻的时候不就带上去了?
就这样回来等,等好长时间也不见投下食物来,大家想,既然第一根管子通下来了,上头应该往下送点水啊食物啊,怎么没有?第二次去敲管子,有反应,但也没见往下放东西,再敲管子就没有回音了。我们就怀疑,这个管子也不是救人的。唉,上来以后才知道,是管子里产生井喷现象,压力太大,短时间内根本放不下东西来嘛。
这时,大家都挺悲观失望,到第三天也就没有人再过去看了。上面再敲也没有人再管它了,因为过去一趟不容易,还得蹚水过去。饿得头晕。
被困矿工时锦涛的说法是:大概是第5天,上头第一个钻眼管子下来了。没过多大一会儿,水涨起来了,比第一次透水时还快。是这些天涨涨落落最凶的一次。我跪下就作揖,也不知道该求谁,好多人哪,都这样,向空中作揖。啊呀,不管是耶稣啦,太上老君啦,菩萨啦,能求的咱都信,就求那水别再涨了。
当时慌了,我跟我那个老乡说,你赶快找绳子。因为他有在顶上吊几天几夜的经历嘛。随时准备把自己挂到上面去。这两个带子一直也没有扔,上来的时候让医生给扔了。我们还有炸药,口袋里装着雷管。我们炸完联通巷道,炸药和雷管都没有用完。我心里想,万一再用着的话,还可以再炸。
又下来一根管子,又折腾,快6天了,大家也累得不行,就不理它了。水如果再涨1米,就淹到我们生存的联通巷道里了。
被困矿工李六六的说法是:你说什么时候最怕?水涨的时候最怕。水涨了三次,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打通管子那回。水往里涌,我觉得浑身冷。水涨得离我们待的地方很近了,我们连动也不敢动了。不知道上边打下来两根管子,到底要干啥?
被困矿工罗欠徕的说法是:井上的打钻声传到了井下。钻孔正对的下方是两米多深的积水,我们离钻孔还有60多米。我操起一根钢筋,攀着巷道里湿滑的皮带,爬到钻孔下,猛敲钻杆。还有,刘学军写了一封信,装在自救器盒子里,龚长中找到一根粗铁丝,把盒子绑在了钻头上。井上的人第二次敲击钻杆,我们也听到了。这一次,我是用木头回应的。主要害怕钢筋敲击引起巷道冒顶,也怕瓦斯浓度高,敲击的火花引起爆炸。
和罗欠徕在一起的被困矿工龚长中的说法是:当时我们使劲敲了四五下钻杆,紧接着,传来了地面的回应。是我用一些粗铁丝,一圈一圈地把自救器盒子绑上钻杆的。钻杆上去后,再无反应,好长时间也没有见到送下来吃的,也就没有人再过去敲管子。
被困矿工杨甲国的说法是:头一个管子钻下来之后,也有人过去敲了,但没动静。后来害怕了。我们好像听到水从管子上下来了,水也忽然涨了,好家伙,比第一次还快,涨到原来的位置。弟兄们认为矿上不救我们了。那个王吉明就给我们说,他们可能要害死我们。让我们先睡觉,不准出声。有人吵吵,他不让人吵吵,上去打了一个耳光。
我们也都说,谁要是害我们,我们就打死他们。
有人说,你们再说话,上头知道你还活着,他就会把你弄死灭口,弄死之后他再抽水,顶多给你家里赔点钱就完了。有人讲了好几个黑矿主的故事,还对我们说,不能早出去,就怕灭口,等水下去之后晚一点出去,出去就偷偷跑。那个老王说,有人下来,我们也不能出,等待机会再动。其实大家都害怕了。
——矿工们害怕黑矿主,不乏残酷的先例。
“那个老王”就是井下重要人物王吉明。王在河津医院里接受采访时也含糊其辞,以至于作家黄风误认为他不善言辞,颠三倒四。黄风说:钻机打下来的时候,王吉明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送食物,第二个反应是通风。但是,他们没见送下吃的来,第二天就再没人指望了。井下水位忽然上涨,王吉明说他的心像吊桶一样,七上八下。
真真假假,莫衷一是,实情容当后述。
井上。曾经给大家带来无限希望的钻孔,正“哧哧”地向外排放潮湿的空气流。井下再没有一点动静。
有人试图再次敲击钻杆。守在钻台现场的山西省长王君和国家安监总局局长骆琳提醒:再测一下瓦斯浓度!瓦斯检测仪显示:瓦斯浓度2.6。施工人员开始敲击钻杆,还是没有回应。
管道气压逐渐弱下来。施工人员把一部电话用塑料布层层包裹起来,用胶带仔细粘好,又在电话底部拴上了一根三角铁,作为固定铅锤。一部防爆电话、一盏矿灯和一封信同时投送下去。
王君省长不时地旋转电话手柄,不停地呼喊着,静静地倾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另一头始终没有回音。井下矿工已经离开管道口,回到支巷高地了,当然没有回音。
这天下午,救援人员努力与井下取得联系,一刻也没停。
生活总是给我们提出了无尽的悬念。
事实上,人与社会之间的不予信任,官民之间的深刻误会,已经在地层深处酿成一场危机。井下发生的异常情况是十分严重的。作家小分队在采访中得知,以普二队王吉明为首的一批矿工,出于他们以往的惨痛经验,加上眼前的失望,涨水,还有求生的本能,已经对于井上打孔入巷的动机产生了重大怀疑,并采取了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
被困重庆矿工唐冬发,向作家玄武讲叙道:王吉明不让人敲管子,我说了一句,他一撬棒打来,打得我的耳朵现在还肿着。
被困河南矿工时关中,也向玄武说到一个细节:我再一次听见敲管子的声音,说快去回应,一边就跑过去敲。有个叫王吉明的人一下子把我打趴在地上,说不许敲,谁敲打谁,上面人正想着放水淹死弟兄们。这一点很多人可以证明。他在下面打了好几个人。
作家李骏虎在采访中得知,郭海军那个组,在艰难地与大多数人会合于支巷高地后——年龄最小的郭会,早就听到了钻探声,就跟于建华走出去,想弄清发生什么事了。走了不远,他们看见几个人拿着棍子,在一起站着。其中就有王吉明。王吉明守在那里,是不让人游过去敲管子。但于建华和郭会不知道,这些人拿着棍子站在那里要干吗。他们又想去接点水,洞壁上有滴滴答答的水。就拿个矿泉水瓶子在那里接点水。没想到拿棍子的王吉明,误以为他们要去敲管子,一棍子就把郭会给敲倒了。于建华脾气不好,双方差一点就要干仗。但一看,王吉明这边还有几十个人,光王吉明带领的太原来的矿工就有27个人。而他们只有两个人。于建华强忍气扶着郭会回来,并对郭海军说,咱们一起出去把那个家伙揍一顿。他们虽然饿了五六天了,但男人嘛有气性。幸亏郭海军很冷静,说,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现在保持体力最重要,等以后出去再说吧。于建华说,正是不知死活,才要在死之前把这口气出一下。旁边便有河南人说,你们别出去,你们人少,打不过人家。骏虎叹道:上面拼命救他们,他们不相信,在井下却要报复出气,甚至要械斗,要群殴。这是谁造成的?王吉明他们害怕黑心老板要灭口,不让敲管子,差点让上面救援者真的以为下面没有活人了。
作家鲁顺民采访到那位写信的矿工刘学军,证明了井下大多数人的恐惧和怀疑:救我们出去那天,有一个人去看水位,看见前面有灯在晃。回来告诉大家,说前面有灯在晃。大家马上聚在一起,说快把灯灭了,再仔细看看,他们到底是来瞅人的,还是来救援的?有矿工在小窑碰到过这种害人灭口的事情,就怕矿上对这个事故瞒报或不报啦,不救我们啦,是下来灭口的。事实上大家都比较担心,所以全体灭了灯,都在那里观察。看见有人过来了。大家还没有动。
下来的人说:有没有人?我们是西山救援队的。
啊!西山的!有人回应了一声说:有人有人。这下子,所有的人才把灯打开了,把能亮的东西都亮起来啦……
在河津医院里,作家黄风直接采访王吉明。这位45岁的井下带头人,向黄风否认了以上种种说法。对具体情况避而不谈。也许,在他没有领取补贴费之前,还不愿意敞开心扉,不愿意坦诚地承认自己曾有的质疑和行动,更不愿意承认动手打过人。也许,他担心自己曾在井下判断有失误,唯恐得罪政府和企业。也许,政府真的把大家救出来,他会因井下的顾虑而内疚。作家小分队在晚间分析情况时,大家都深感遗憾。他不说真相,你不知真相。
10多天过去了。我们也在疲累中回到了太原。
王吉明在领得自己那份安抚费用之后,平安出院,回到了太原古交。他无法安顿自己的情绪,他想找个机会表达自己劫后余生的许多感想。这也是一条血性汉子。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在5月5日傍晚,郁闷中的王吉明,竟然主动与黄风和我取得了电话联系,他说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作家讲一讲。
我很高兴。
次日上午,体力已经有所恢复的王吉明,专程打车几十公里,来到了太原城里我和黄风的住地。这位王吉明精壮高大,有些江湖气。一场动人心魄的谈话开始了。只一阵儿工夫,我们便得知了井下真相。(以下访谈简称赵、王)
赵:吉明好。我叫你老王,你叫我老赵吧。你老家是哪儿?
王:在古交,下石沟村。
赵:下面是采空区?
王:全是。房子都裂缝了。
赵:采矿引起地质变化,造成裂缝?
王:是,多次反映了也没人管。手都能插进去。原先我在马兰矿干了十几年,到2007年解除合同,更没人管了。
赵:还得找事儿干啊。
王:是啊,马兰矿有个外包队,浙江家的吴老板来这里包个工程。就有人向他介绍,说王吉明在井下甚也能干。
赵:你干了十几年煤矿,包工头最需要有技术的人。
王:去年7月份立秋后,就跟这位吴老板去了王家岭煤矿,他在这里包了四个队。干了半年多,我们一直打到采煤工作面。井下地势高低,我都了解。
赵:国家的现代化矿井,按说是不该出事的。
王:说老实话,事故都是人为造成的。省长王君、安监局的骆琳在医院看我就问过我,你分析是什么原因造成事故?我说,一个是怨地质部门和设计失误,一个是施工管理没有责任心。盲目赶进度。出事前几天,综七队就被砸住两个,刚一两天,又因为开机器弄住了一个。
赵:都是受伤?
王:三个都死了!
赵:都是今年的事?
王:都是出事前一礼拜的事。两个是顶板,一个是矿车运输。为了赶进度,造成死亡。至于说受伤更是经常事。煤矿章程明文规定,行车不行人。这里却是完全混行。按说应该岗位上的人先坐车下去。他不,他先把运输队的人弄下去,先干活。造成开三个矿车来回跑。外包队干的轨道不平,质量不过关。操作不规范,就是瞎干。
赵:两个被顶板砸死的是什么地方的人?
王:不是我们队里的。都是老板悄悄拉到某个地方,说是给多少钱了事。老板太多,中煤让华晋干,华晋和一建就把工程包给关系户,或者包给有钱的工头。本来,招工得培训一段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包给老板就不管了,老板就直接让老乡下井。所以吴老板要我们赶快出院,生怕记者们问细节的话题。去年还有一个东北家也死了,是我们队的,花了50多万悄悄摆平了。
赵:意思是说半年内死了4个人?
王:对,这还只是我知道的。都是匆匆打发一下就算了。那个东北家是去年11月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