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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巨大的螺旋浆声很快就淹没了人们的号陶大哭,晨光中,一架直升机掠过海平面,向着渔村飞过来,最终盘旋在人们的头顶。直升机把平稳的海平面吹得波浪骤起,岸上的树冠也被吹得匍匐在地,山崖上被雨水泡软了的沙石,再也承受不住风的冲击,又一次哗哗地滚落下来。整个世界,人们听到的声音,除了直升机的轰鸣,就是自己狂乱不止的心跳了。

直升机终于落下来,螺旋桨的噪音也不是先前那样震聋发聩了。渔村里的人像海潮一般拥向了直升机,期待着从里面下来的是自己的亲人。海军官兵像递棉花包一样,把一个个面色苍白软弱无力的人从直升机里送出来。

那一时刻,范老桅正在海岸外一间侥幸没被狂风摧毁的网铺里昏睡不止。夜里二次下海救人,他疲惫得只剩下睡觉的力气了。直升机隆隆轰鸣时,他以为自己又挣扎在风雨交加的海水上,醒了才知道是海军把救活的人送了回来。范老桅便不顾还渗着血迹的伤腿,挤进了人群。当他看到第一个被送下来的人就是他的长子范大锚时,他和海水一样咸涩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夜里救人时,他差点儿被海水淹死,不曾有一丝泪意,看到儿子平安回来,却泪水如注了。

范大锚双手的十指仍然纠缠在一起,依然是死死扣着船板的样子。直升机第一次降落时,海军航空兵的战士们用锔子锔,用锤子凿,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抽掉他怀里的船板。几天过后,范大锚被分开的双手经常不由自主地扣在一起,好像还在找那块救命的船板。

被海军官兵背下直升机,范大锚便一头扎到父亲的怀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字,爹,我没死。

渔村里的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感谢了,他们想起了沉睡多年的口号,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那个指挥直升机的海军军官急于飞入辽东湾再去救人,不想再被包围在万岁声中,忙说,别喊了,别喊了,毛主席已经去世八年了。

那一年是1984年,毛主席的确去世才八年。事后范老桅想了二十年,他不知道那场灾难发生在现在,人们是不是也该喊那句话,如果不让喊,他真不知道该喊什么了。可现在风云2号叫什么E星的都上天了,天气预报比女人的月经还要准,不可能再发生那样大规模的海难,他也就没有必要为喊什么而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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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渔村里的大多数渔民还是没能逃过噩运,遇难渔民的尸体随着他们捕捞上来的对虾,一同漂向岸边。

打捞尸体的过程,是整个渔村最为焦虑与揪心的时刻,谁都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尸骨不存,谁都害怕那一具具尸体就是自己的亲人。那些不知亲人下落的人们齐聚在海边,祈祷着亲人的平安,祈求着亲人能像冯大岸和范大锚一样幸运。

范老桅揪起呼噜正浓的范二毛,驱赶毛驴一样,把二儿子从家中赶到海边。范二毛气鼓地走着,十二分的不愿意,范老桅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伤腿,跟得十分吃力,范二毛却不扶他爹,嘴里嘟嘟囔囊地叨咕着,走得更快了。范老桅只得一蹦一蹦地跟,走得更加费力了。

范二毛扛着大橹,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爹讲条件,说他只管活人不管死人,有口气的就不用爹,臭尸烂体休想让他碰一下。范老桅气喘嘘嘘地骂着,操你妈的,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些废话。

这时的太阳早已拱出,一道金桥铺在了混浊的海面。岸上,拉出了一株老槐树的影子,也把树下倒扣着的一条瓢岔子映得清楚了。范老桅掀了下,没掀动,若是在平时,他几乎能把这条小船扛起来,扔到海里,可昨夜拼了大半宿的命,现在,他实在太疲惫了,连掀开小瓢岔子都无能为力了。不过,教训儿子的力气,范老桅还是有的,他扬起巴掌,去打袖手旁观的范二毛。

范二毛缩了下脖子,范老桅打空了,一下趔趄,差一点摔了。范二毛不敢继续惹恼父亲了,乖乖地帮助父亲掀过小船,顺着海岸的坡度,推入海中。

这条小瓢岔子离岸较远,浪再大也只能闹腾在海里,和它没啥关系,渔村里有幸保存下来的船只当然也包括它了。别人家拴了大船,就把小破瓢岔子砍了当柴烧,范老桅快把船当成儿子了,船再破,他也要留着。

范二毛是不愿意跟随老爹去做捞尸这种差事的,反正自己家已经平安无事了,老爹何苦再自找麻烦呢?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埋在土里和埋在海里有啥两样?老爹忙了大半宿,救回了二十多条人命,已经对得起村里人了。

二毛不会像他哥那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顾闷头干活,去挣脸面,做他造船厂的美梦,活得多累。他觉得脸面是顶不值钱的东西,不顶吃也不顶穿,人都快为它累死了,人活着,吃喝玩乐睡大觉,啥也不去想,那才叫享福呢。所以,家里的大小网具他随便地借人,只图别人打上海物不忘让他吃口海鲜就行。虽然范老桅老早就教会了他行船下网,可下海出潮这类苦差事他还是不愿意干。这使二毛很容易地摆脱了发生在他伙伴们身上的厄运,也没有像他哥那样,差一点儿葬身鱼腹。

大橹像鱼的尾巴摇进了海水里,范老桅在这条能容下三五个人的小瓢岔子上让儿子做了选择,要么是摇橹,要么是捞尸。二毛说,废话,谁愿意摸死人。二毛边说着,边警惕地看着父亲的巴掌,这么两步就迈到头的小船,想躲开巴掌,那可不是容易的。

范老桅没有举巴掌,二毛能跟他出来捞尸,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把大橹推进二毛的怀,站在船头,眺望着大海。

海还是那么静,闹累的大海,连涨潮落潮都懒得用力了,海面上到处飘着破碎的船板,混乱的鱼网,亮着白肚皮的死鱼。范老桅睁着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搜巡着海面,一旦发现漂浮着人的形状,他便会催着二毛快快摇过去。

海难已经过去一天了,驻扎在辽西走廊上的海军几乎出动了所有的直升机和军舰,已经搜遍了整个辽东湾,再救出生还者的可能几乎是零。

同样,范老桅也没有找到还有一口气的活人,他用搭勾捞上来的人不仅毫无生气,而且被海水泡得被鱼蟹咬得连人的模样都辨不清了。如果是平时的话,范老桅别说是捞个死人,就是捞头比人还重的海猪也是易如反掌的。可现在不行了,虽说是很平静地游荡在海里,可昨夜的拼命过度,他一时还难以休养过来,因此就显得力不从心,每捞上一具尸体,他都要喘息好一阵子,只好委身坐下靠在死人身上,在摇橹声中缓缓地恢复自己的体力。就这样歇歇捞捞,他一共捞了五具尸体。

范二毛早已把老爹的精疲力竭看到眼里,可他抱着大橹,就是不肯伸手帮上一把。

捞上来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了,范老桅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那些凶狠的腊头棒子(河豚)、贪婪的花蛛蟹依然死死地钳着死人脸上的肉,追随进小瓢岔子上,甚至将死人的眼珠子钳得老长,粘涎子顺着瘪塌的眼眶往下流。尽管范老桅已经喘得不行,每逢这时,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将花蛛蟹踩得稀巴烂。而对于那些齿尖皮厚,生命力极强的花腊头棒子,范老桅便有些束手无策了,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它们在浅浅的船舱里乱蹦乱跳。

范二毛可不像他爹那样义愤填膺,他一边摇着橹,一边轻松地用脚尖逗着花腊头,直到腊头棒子们气得肚子像一个个鼓起来的小气球。自然,有的小腊头棒子肚子虽然鼓起,却不失原来的灵巧,蹦过几下就蹦出船舱,掉到海里白肚朝天地飘了会儿,转眼间,放出了鼓进肚里的气,一溜烟地钻进了海水深处。那些有一些分量的花腊头二毛绝不肯放过,不间断地用脚尖气它们,让它们的肚子鼓得其笨无比,用脚掌挡在它们的头上,不给一丝回归大海的机会。

瓢岔子触了岸,人们便不再让范家父子做些什么了,七手八脚地拥上来,把死尸扯了上去。妇女们便神色惶惶地围过来,空洞的眼光久久地盯在死人的脸上,又都摇头不肯承认这被鱼蟹啃坏了脸又被海水泡得成胖头鱼似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或是儿子。猛然间,某个女人从死者身上剩下的布条,从身上的瘊子痦痣伤疤上,确定无疑地认出是自己的亲人,放出尖锐的哭号,其他的女人们才将死者的脸蒙上,拥着那个女人哭成一团。

范二毛虽然讨厌死尸,却不像他爹骂他的那样彻底的没心没肺,那一年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死人,多少有些恐惧。女人们哭成一团时,他的心也是酸溜溜的。每逢这时,范二毛总是默不作声地把大橹的尾部插入肚子鼓成气球的花腊头身下,用船帮当杠杆,用尽全身力气向大橹的手柄处踩去,花腊头被猛地挑向空中,急速地摔向岸上坚硬的山崖,然后爆发出一个震动人心的脆响,花腊头便会从山崖瘪瘪垂落下来,陪伴死者的亡灵去了。

这是范二毛年少时代常玩不衰的游戏。在辽西走廊的沿海,虽然没有广泛流传拼死吃河豚的说法,却总是有着拼死吃河豚的实践者,几乎每年都有粗心大意的人为贪食一口鲜美的蒜瓣肉,把混杂进腊头捧子肉里的血也吃了下去,弄得个中毒身亡,因而渔村里的孩子们对腊头棒子充满了仇恨,凡是渔船弃下的活腊头棒子,孩子们一律给气成大肚子,然后响亮地摔死。

那一天的范二毛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寄托自己的哀思,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报复腊头棒子对死者丧心病狂的啃噬,也算是送给亡灵升天的礼炮了。

几十年来,都是人们舒心地吃鱼啃蟹品尝海鲜,甚至毒性十足的腊头棒子也不肯放过。只有这一天,鱼蟹们才时来运转,大批量地品尝起人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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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人们把渔村称做了寡妇村,因为整个辽东湾的西海岸,这个村遇难的渔民最多。尽管这个说法有些夸张,可渔村里一百多个经常出潮的青壮年汉子毕竟有三十二个永远也看不见海潮了。幸亏海军的直升机和军舰,还有范老桅的拼死相救,才使多半出潮的人死里逃生,否则,渔村便当之无愧的是寡妇村了。

最让人揪心的是其中还有十三个还没来得及成亲的大男孩,有好几个是父子同丧,剩下个孤零零的女人早已哭傻了哭疯了,哭得想和死人一块儿死,其他孩子的爹妈也是哭得昏头涨脑,只顾扯着死人,谁还能有理智去想出殡埋人。范老桅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撇下大难不死的长子范大锚,奔走在整个渔村,劝慰着悲痛欲绝的人们。可是,谁还听得进范老桅的劝啊,何况范老桅还是拙嘴笨腮。

于是,范老桅沉默了,嘴闭得比蚌壳还要严。他默默地来到龙湫背北侧阴冷的石崖下,求人搭设了个宽大的席棚,给这十三个孩子设下了灵堂。渔村有个久远的习俗,逝者不能见阳光,横死在海里那是没办法,得立刻把尸体移到灵棚,超度他们的亡魂飘入阴间,否则他们将永世不得超生。

十三个孩子的遗体横陈在阴冷的石崖下,哭声犹如汹涌的潮声,追随进了灵棚。不远处的大海,浪头蔫蔫地舔着沙滩,像是犯了错误的小狗,躲闪着人们的眼睛。范老桅不忍心面对那一双双哭肿了的眼睛,他主动充当守灵人的角色,一件一件地给孩子们穿装老衣。那些脑袋被礁石撞扁了的,或被鱼蟹啃成骷髅头的孩子,他寻来和脑袋差不多一般大的葫芦,从中间破开,求画匠对着照片,在刚刚破开的新瓢上,画出孩子完整的容貌,然后安在头上。

范老桅把这一切都做完时,冯乐礁赶了回来。海军的军舰再也寻不到生者了,冯乐礁觉得没有必要留在舰上,便拔腿跑回了渔村。冯乐礁当过渔业队的队长,又是村里的支委,还懂得婚丧嫁娶的礼数,海难又没摊上他们家,主持葬礼当然是最恰当的了。

冯乐礁很会劝说大家,该哭的时候哭,该停的时候停,该闹的时候闹,让人们既能充分表达哀情又不会哭坏身体。

灵堂的不远处的石崖下,挖了十三个坑。按照习俗,没成家的孩子是入不了祖坟的,加上横死在海里,只能永远长眠在阴暗的地方了。冯乐礁按照孩子们的出生顺序,将他们一一安葬在那里。

下葬那天,整个渔村陷入到巨大的悲伤之中,尽管那天的太阳十分完美,可悲痛欲绝的呼儿唤子之声仍然喊得天昏地暗,悲伤的浪潮不亚于海面上已经消失了的惊涛骇浪。

许多年过后,范老桅不再是当年救人时的壮年汉子,而是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往日舍命救人的情景他已经淡忘了许多,甚至记不准救过谁了。

老年的范老桅已经出不动潮了,他时常痴痴地坐在岸边,任凭强劲的海风吹竖他坚硬的白发,眼睛始终迷离地望着大海,失去的岁月,老电影一般,翻转回他的脑海,他的眼前便会浮现出压开大浪的船尖,耳畔又响起了壮年时粗砺的喊声:

出潮了——

时常,有脚步声打扰着范老桅年轻的白日梦,中止了他脑海中辉煌的海上生活,让他回到现实。这时,他便抬起那张让岁月刻成核桃的脸,睁开一双被海风吹成深邃的眼光,投向来到他身旁的人。

来到范老桅身旁的人,大多是中年人,他们的双手拎着各式各样的好吃的,身后还跟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虔诚地立在范老桅身旁,眼睛显出了潮湿。他们说,老桅叔,我的命是你从浪里拽上来的。

范老桅疑惑地看着那张脸,岁月已经褪掉了他许多记忆,他记不清救过谁了,许多年前那场海难,夜比锅底还黑,他后来知道救过的人,也都是道听途说。记忆便像花朵一样,当时新鲜一下,日后就化为泥土了,范老桅只能茫然地望着每一张感激的脸。

中年人感慨万分,老桅叔把救人看成捞海草一样,不值得一提,怎会留下深刻的记忆呢?中年人便让身旁的儿子给范老桅跪下,叫声爷爷,告诉儿子,爷爷不救下你父亲的命,你哪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

每逢这时,范老桅的眼里便盈满了泪水,他扶起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凝视着孩子的脸,泪水便模糊了视线,他擦过泪水,眼光投向了龙湫背下那十三座已经瘪塌了的坟茔。在范老桅的记忆里,永恒不变的只有那十三张原本是活灵活现最后却是面目全非的脸。如果他们活着,他们的孩子也该像他们这般大了,可是他们的年龄永恒地定在了二十岁。

在范老桅的心中,海难是他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他觉得所有遇难的人,都是因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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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过后,冯乐礁向渔村提议,在海神娘娘庙里寻一个空地,给范老桅立块碑,请个文人把这场事儿写下来,再找个好石匠把文字刻上去,让渔村的子子孙孙永远记住范老桅的义举。范老桅当时就恼了,臭骂着冯乐礁,你咒我死啊,哪儿有给活人立碑的。

冯乐礁哑然了,可是,这颗心不表,他要憋死,于是,他便在自家的祖坟旁立了两个空墓,墓碑上写着自己和儿子冯大岸的名字,他要让坟上的草告诉后来的人,他和他儿子的命永远属于范老桅。

令范老桅匪夷所思的是,冯乐礁居然把他女儿冯水花的空墓立在了范家的祖坟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