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趣话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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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挑帘红的名角出场(3)

凤姐跟贾蓉的关系,曹雪芹写得有点儿模模糊糊。凤姐对贾蓉似有特殊情愫。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贾蓉向凤姐借屏风,透露出凤姐对贾蓉有点儿难以定位的亲近。

王熙凤喜欢跟贾家爷们儿来往,贾蓉借玻璃炕屏就是描写凤姐跟贾家爷们来往的有趣情节。很多红学研究者对这个情节都不太注意。其实这是个特别能说明凤姐性格、特别有说服力、特别有趣的情节。

凤姐跟刘姥姥见面后,平儿来回:有家人媳妇回事。凤姐回答:“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凤姐的态度说明,她把穷苦的刘姥姥当成“客”,郑重接待,其他人先靠边,其他事先靠后。有了这个态度,刘姥姥的故事可以很快往下发展吧?偏偏不。刘姥姥刚开口跟凤姐说话,二门上的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这话回给谁呢?肯定是回给凤姐门外管事的媳妇,她们回给平儿,平儿再回给凤姐。离到凤姐跟前,程序上还隔着两层。凤姐耳朵尖,却已经听到,且“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哪里呢?,”人们还没层层回话,仅听到二门上小厮说贾蓉来了,凤姐就迫不及待地问,显然,她很乐意看到贾蓉。有的红学家就解释成是凤姐跟贾蓉有暧昧关系,想见他。其实,没有暧昧关系而想见贾蓉也可以理解,跟巧言巧语、很会讨人喜欢的贾蓉相比,凤姐怎么可能更乐意听素不相识、八杆子打不着的穷老婆子刘姥姥罗唣?

贾蓉是奉贾珍之命来向凤姐借玻璃炕屏的。这炕屏是“老舅太太”王子腾夫人送凤姐的。王家跟海外有广泛联系,常把海外的新鲜“爱物儿”送给凤姐。估计这炕屏就很时髦很排场。喜欢摆谱的贾珍自己没有,请要紧的客时,琢磨上凤姐的东西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贾珍惦记上王家的礼物,派贾蓉来“借”。凤姐显然不想把心爱的东西借给贾珍,因为说不定借给贾珍父子这样涎皮涎脸的人物,很可能肉包子打狗。凤姐这样小气,自然心疼。她就耍个心眼儿,回答“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贾蓉很了解凤姐为人,知道她不想借,立即软磨硬泡,“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下半跪道:婢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凤姐的心思被贾蓉看穿,也不掩饰,“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凤姐的话透露的信息是:凤姐的娘家经常有稀奇的好玩意儿送来,经常被贾珍掂记。贾珍凡看到凤姐这儿有好东西,就拐弯抹角非弄到手不可!这说明,贾家这些爷们经常不通过贾琏,直接跟“琏二婶子”、“琏二嫂子”打交道。

凤姐的话已透出贾珍常做借而不还的事。贾蓉继续嬉皮笑脸:“贾蓉笑道:哪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吧!,”贾蓉死缠烂打果然奏效。东西借到手,欢天喜地走了。

从这段描写看,凤姐很喜欢跟年轻俊美的贾蓉打交道;贾蓉在凤姐跟前很有脸。他们之间有没有私情勾引乃至“乱伦”的蛛丝马迹?至少我看不出来。

我认为贾蓉借炕屏”写活了年轻婶娘和更加年轻的侄子之间,超出于亲戚之情、带点儿“哥儿们”性质的感情。小小一件借物,既写到凤姐、又写到贾珍、贾蓉,写了三个人的为人处世,很好玩儿。

但引起研究者注意并不是借炕屏本身,是后边的描写。

贾蓉离去,“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地退去。”

凤姐到底有什么事把贾蓉再叫回来?又是因为什么不再说了?难道眼前有人就没精神说?背人处就有精神说?有什么不可见人之事不能当着别人说?曹雪芹给读者留的思考题,够模糊的。

道光年间点评程高本《红楼梦》的姚燮即“大某山民”在“出了半日神”旁边加评语:“包藏无限,阿蓉立倦矣。”张新之即“太平闲人”在凤姐“我也没精神了”旁边加评语:“现淫妇身,说淫妇法”。

这当然因为姚、张二人都受到程高本所添蛇足的影响,才做出这样判断。程高本对贾蓉借炕屏做了三处关键改动:

第一处,将“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指示”改成“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啾着凤姐,听何指示”。这样一来,贾蓉就从曹雪芹笔下如何恭恭敬敬等待长辈下指示,变成高鹗笔下如何嬉皮笑脸等待情人说私房话了。

第二处,将“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后边加了句“忽然把脸一红”,凤姐就从曹雪芹笔下管家奶奶思考家事的状态,变成了高鹗笔下小女子向情人撒娇调情的状态。

第三处,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地退去”改成“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程高本这样篡改给人的印象是,贾蓉跟凤姐暧昧,对凤姐想跟他偷期预约因有人在场没约成,会意地“抿着嘴儿一笑”。

因为脂砚斋绝对不可能看到几十年后程高本加的这些污糟文字,其评语就跟姚燮等完全不同。在甲戌本贾蓉垂手侍立的旁边,脂现斋有这样评语:“传神之笔。写阿凤跃然纸上。”深知曹雪芹创作意图的脂砚斋认为,这一段凤姐神态写得好,小说的结构操纵得好。曹雪芹让贾蓉出现是写作上“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

我认为,这“横云断山”写法,是把贫穷的刘姥姥向凤姐求助一事,用富贵人家讲究豪奢排场的事打断,让凤姐同时面对两件“外祟”以表现她处事的精明和能干。至于凤姐叫贾蓉回来时算什么神态?这神态意味着什么?脂砚斋都没分析。但是,描写贾珍哭秦可卿等情节时,脂砚斋把幕后隐藏着什么,写得非常清楚。如此反证,应该是:这段描写幕后没隐藏什么,如果有写凤姐和贾蓉私情的“言外之意”,脂砚斋早就指出来了。

凤姐跟贾蓉可能有暧昧关系常被提到的依据还有贾蓉拉凤姐衣襟。这件事出现在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蔷被贾珍派到南方采买戏子,贾琏听说后,怀疑贾蔷能不能承担这项任务,说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说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回答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此时,“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贾蓉拉衣襟,凤姐立即会意,这是叫她替贾蔷说话,她立即开口,说得在情在理。贾琏当面收回了他对贾蔷的担忧。

这情节说明什么?有人认为,说明凤姐和贾蓉、贾蔷关系暧昧,才护着贾蔷。其实,这么简单的细节起不到这么复杂的作用。脂砚斋早就注意到凤姐和贾蓉贾蔷是狼狈为奸的“一体一党”,而凤姐对待“一体一党”也动心眼儿、耍手腕从头至尾,细看凤姐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

我从贾蓉拉凤姐衣襟的印象是四点:

贾蓉和贾蔷是一伙;

凤姐是蓉蔷的后台;

贾蓉跟凤姐交往随便;

凤姐跟贾蓉非常默契。

接着凤姐的表现更说明她在两个得宠侄儿面前,飞扬跋扈。当贾蓉悄悄跟着凤姐出来问,需要什么东西,我开个单子叫贾蔷办时,凤姐居然开口就骂粗话:“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完全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长辈骂晚辈、有权者骂无权者语气,横行姿态跃然纸上。

“她原行得正”

凤姐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在贾府招降纳叛、培植亲信,是她的既定方针。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她跟平儿闲聊得到印证。

探春理家时,平儿常到探春跟前“哨探”,回来再向生病的凤姐报告,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写到,平儿向凤姐汇报,探春在拿有头有脸的人做法树立威信,凤姐大发感慨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吧。”

凤姐对宝玉用了个奇怪的词“收伏”。这个词一般用在战场上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厮杀及最后胜利者的方针。也就是战将降服对方将领、收编为自己的部下。凤姐跟贾宝玉是叔嫂关系,她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词呢?

看来,在凤姐心目中,如何把贾府爷们掌控到手中,对她来说,像战场上将军攻城掠寨、战胜强敌一样。她要采取各种策略,使贾府的爷们儿为她所用,必要时替她负弩前驱!所以,她才用上奇怪的“收伏”一词。凤姐还说,就是收伏了宝玉,也不能供她使用。这当然因为宝玉的心思不在荣国府内政。而荣国府其他男子,兰儿太小,环儿不成器,凤姐连“收伏”的想法都没有。

凤姐和平儿闲聊这段话说明,凤姐虽然是管家大奶奶,她的管理对象却不限于管家娘子、媳妇、丫鬟,还扩大到贾府的爷们儿。凤姐致力于在贾府男人圈建立、扩大势力范围,寻找自己的左膀右臂。

她找到没有?找到了。贾蓉、贾蔷、贾芹、贾芸,可以算凤姐的“四小天王”。于是,以凤姐为中心,以贾蓉、贾蔷为“元老”,贾芹、贾芸后来加入,贾芸还可能后来居上,形成了荣国府爷们中的“拥凤小帮派”或者叫“拥凤团”,这些贾府“草”字辈成了凤姐的“御林军”、“亲兵”,说得通俗点儿,狗腿子。

凤姐这些得力的马前卒有个共同特点:都是年轻俊俏的小伙儿,都眼光敏锐、口舌伶俐,善于见风使舵,他们无一例外,擅长给凤姐戴高帽。

出身寒门的贾芸就是靠献殷勤、耍巧嘴、巴结凤姐,进入凤姐的“圈子”。他真正进人凤姐圈子并占据重要地位,是在曹雪芹丢失的后三十回。从同样是已经遗失的靖藏本脂砚斋狱神庙探凤姐有关评语可见一端。

贾芸如何在凤姐跟前顺竿爬?是“拥凤小帮派”如何形成的最佳注脚。第二十四回有详细描写。

贾芸本来是贾府远房的贫寒子弟,梦寐以求从荣国府捞到进钱差使。贾芸发现,捷径是走凤姐的门子。他借钱买了节日用的香料,打算做见面礼,去打通凤姐的关节。恰好,迎面遇到了凤姐。于是“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立即现场虚构出他跟母亲的对话:“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这番奉承话,立即“满面是笑”止住了脚步。贾芸得到千载难逢的机会,把准备好的礼物香料送上。结果是凤姐本来连理都不想理的一个晚辈,得到了上好评价:“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捞钱的差使似乎从凤姐手里水到渠成。其实是凤姐贪天之功以为己有,贾芸的差使,贾琏早就想安排,只是人情给凤姐做了而已。

贾蓉贾蔷都是宁国公正枝正孙,因为早就熟络,成为凤姐亲信。贾府旁支“草”字辈爷们贾芸等必须讨凤姐的好儿。他们心目中,只要讨了凤姐的好,会脱贫,会致富,会整个改变人生!谁叫凤姐有权呢?

凤姐身边这些有情人嫌疑的年轻公子,就这样聚集起来。

有人喜欢说凤姐是风月人物,贾瑞调戏凤姐是“苍蝇不抱无缝的蛋”,其实,这群环绕凤姐嗡嗡嘤嘤的飞虫,不是为凤姐的情色而来,而是冲她的权力而来。这应该可以理解,即使在现世,哪个有权弄权者周围没有一批阿谀逢迎之徒?

贾琏对妻子身边有这帮少壮派聚集,颇有点儿不以为然。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贾琏的情人多姑娘留下的头发被平儿发现,藏了起来,救了贾琏。贾琏趁机求欢,平儿不肯,跑到窗外。贾琏骂凤姐是“醋罐”并说:“她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

平儿回答:“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得正,走得正,你行动便有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她了。”

这段对话透露出的信息是:贾琏很注意凤姐跟贾府爷们的交往,甚至拿自己跟女人来往攀比。但平儿说得很明确:凤姐行得正,走得正,贾琏行得不正。

贾琏凤姐都跟异性交往,但性质完全不同。

贾琏一心寻花问柳,凤姐一心结帮拉伙。

贾琏关心的是情欲,凤姐关心的是权欲。

贾琏跟野女人躲在暗室蝇营狗苟,凤姐跟男跟班大庭广众前说说笑笑。

凤姐有点儿不守妇道的嫌疑,但仔细推敲他跟这些“草”字辈交往,凤姐给人的印象却是:放纵而不放荡,风流而不淫荡,蛮横霸道而不红杏出墙。

凤姐是不是风月人物?她跟贾蓉贾蔷有没有暧昧关系,看得最清楚的,应该是她的贴身侍女平儿。

那么贾蓉贾蔷共同参与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又是怎么回事呢?王熙凤让贾蓉贾蔷参与这么机密的事,难道他们之间仍然没有风月关系?

第三章“拥凤团”的恣意恶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下)王熙凤在贾府爷们中招降纳叛,贾蓉贾蔷都成了她的马前卒。这帮穷极无聊、闲得发愁的责族青年男女把取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上,拿贾瑞恣意恶搞,王熙凤的口甜心苦、两面三刀跃然纸上。

王熙凤在《红楼梦》里办的头件大事,就是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王熙凤的卖弄风情、居心叵测、笑里藏刀、心狠手辣,显露无遗。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经历了三个阶段:假意调情、小加惩戒、大动干戈。我们看看这三个阶段如何一步步向前发展?为什么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熙凤扮演什么角色?贾蓉贾蔷扮演什么角色?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故事原本是曹雪芹早期作品《风月宝鉴》的内容。它进人《红楼梦》起到什么作用?

假意调情金钩钓鱼

贾瑞之死和秦可卿之死是相连事件,作者一明写,一暗写。用明写巧喻暗写。曹雪芹明写贾瑞从向凤姐调情到执迷不悟而死的过程,和暗写秦可卿从爬灰到上吊的过程,是同样性质,这两件事之所以发生,有共同的背景,贾府道德败坏的背景。

国公府的坏风气是从宁国府开始的,第五回秦可卿判词说得很清楚造衅开端实在宁”。贾瑞调戏凤姐在哪儿发生?就在宁国府会芳园。凤姐到宁国府赴宴并看望秦可卿,她带领从荣府带来的丫鬟婆子、宁府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婆子,绕进会芳园便门,看到美丽的景色,曹雪芹用骈文写会芳园美景,跟“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红叶翩翩,疏林如画”的写实景色同时,出现两句想象性词语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什么意思?若耶之溪,当年是西施浣纱处,也是传说中西施和范蠡私订终身之处;天台,是六朝小说中刘晨阮肇跟仙女幽会之处。用这两个典故,意在说明:会芳园是男女偷情的地方。其实,不用这两个典故,《红楼梦》的读者也知道,贾珍的会芳园是整个贾府最藏污纳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