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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分裂中重新抉择(7)

我告诉里安,我爱上的那个叫周树森的男人是个流浪者。我这样说的时候,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名为《发条桔子》的电影。那电影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背景音乐中,被放慢了镜头动作的几个街头不良少年并排走在夜色弥漫的城市中,他们游荡在各类建筑物的空隙间,在码头、商店、住宅区做案。我总看到他们在镜头上流浪……我说周树森同时又是一个侠客,他武艺高强,被他抓到的小偷不计其数。

天哪!里安听完大声说:“自古美女爱英雄,你真地爱上了他?”我点点头,里安就沮丧得耷拉着脑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躺在床上读马格丽特·杜拉的《痛苦》,这小说我已经读过很多遍了。杜拉写到那女人曾怎样热切盼望着她的丈夫能从纳粹集中营里回来。那女人询问着奔波着。她的生命中唯有这一件事情要做。她同她的男友始终若即若离。当他们睡在一起的那个夜晚,有人打来电话告诉她,她丈夫还活着。她就把濒临生命之绝境的丈夫找回家。她照顾他并慢慢地帮助他恢复了体力。但等到她热爱的丈夫完全恢复了健康之后,有一天她对他说,我们必须离婚。

我第一次读这个伤感又撕心裂腑的故事是在海边,当时我正与家明谈着恋爱,我们一人住一间靠海的房间。我常常透过窗子看见了海岸线,看见了我心中喜欢的与大海有着切割不断感情的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和弗吉尼亚·伍尔芙。那天家明轻轻地敲门向我借杜拉的书时,我告诉他我喜欢杜拉,并想做一个杜拉式的女作家。在为杜拉把人生中的爱无论进行到哪一步都是很透彻的。她不顾一切,自己毁灭自己把一些事情看得很尖刻但又常常爱感动。可家明说:“我读杜拉只是消遣,我对杜拉和伍尔芙都没有研究。”

我说读杜拉与伍尔芙,我就会变得越来越美丽。你听着我给你念一段杜拉在《夜里的最后一个顾客》上说的:“我们曾在奥里亚克那家旅馆做爱,以后我们又做过一次。后来在早晨我们又来过。我认为这次旅行途中那种渴望就是那样在我头脑中明确出现。是因为他。我相信是那样。不过我不怎么肯定。但无疑是因为他,是的,就在他充满这种欲望与我相会的时候。而他这个人,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就像是夜里遇到最后一个顾客一样……”

杜拉真是坦诚极了,我一边说一边从书中抬起头来,可屋里空空荡荡,家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门敞开着,我走过去把门关闭,我哭了。

我回忆到这里,电话铃响了起来,母亲在电话中说:“你很久没回家了,你在忙什么?也不回来看看外婆?外婆天天在惦念你呢?”我说:“我这就回来。’”于是,我挂掉电话一边穿一条米色长袖连衣裙,一边沉浸在对周树森的思念里。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周树森,心里就会乱七八糟,仿佛胸口装着一只鸟笼,无数只欢快的鸟都挤在里面,叽叽喳喳,四处扑打,使我又惊喜又迷惑不安。

我打算中午之前赶到母亲家,但越是想快越是快不了,我的自行车不知被谁戳破了车胎,只能安步当车了。不过走路能从各个侧面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当然最好是没有熟人遇见。我喜欢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在街头行走,我假设自己正走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内心便有一种异乡感和漂泊感。这感觉令我永远惬意。这是我幼年就延袭下来的习惯。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城市生活的景观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日益淡漠之感。我很想居住在一个闭塞的小镇,像老人一样地过一种沉思默想的日子。我知道我的身体还很年轻,可我的心已经老了。那些心灵的苦难,孤单和曲折,不断地困惑着我,我居然还活着,还寻找着。

回到母亲家里,我先去母亲房间看了看。我一进她的屋门,就听到了她嘶嘶啦啦的呼吸声。我吃惊地发现,母亲房间的窗子全部关紧,空气闷得不流通。她躺在床上即不开电扇也不开空调,两眼望着房顶,用力地呼吸很深地呼吸。

我说:“妈妈,这么热的天,您怎么不开窗子?屋子里氧气不足人会衰老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窗子打开。

母亲说:“这些天总感觉不舒服,外面的声音太噪杂,关起窗子就安静多了。”

我凝视了一会儿母亲的脸孔,果然她的脸色不太好,苍白里透着一股青光,眼圈黯淡,十分疲倦的样子,目光中流露出恍惚迷茫的神情。我想我几天不回家,母亲就病成了这个样子,母亲是个医生,应该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毛病的。

我建议她多休息多喝水。

母亲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只是人到了更年期,身体总是不舒服,面部潮红、出汗、全身疲乏无力的症状使更年期总也‘更’不完。”

她说话的时候,我在脑子里迅速回顾了近年来她种种微妙的“异常”。

接下来,我走进了外婆的房间,外婆见了我开玩笑地大骂我是秦桧生的孩子,她用手指扳了扳说:“你有八天没来了吧?”

我说:“外婆你可真会算日子,你的记忆力比我都好。”外婆听我这样说,坐在沙发里一个劲儿抿嘴乐。她说:“外婆哪还有什么记忆力,都快到阎王殿去的人了。到时你烧纸钱祭奠我,我的灵魂就不会在天堂哭泣了。”

我扯了扯外婆的衣服,我说:“外婆你别胡说八道,你身体还很好,你会亲眼看见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也能健康地跨进二十一世纪的。”

外婆嗬嗬地笑了起来:“我的胃口不好,腿脚也不灵了。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就放心了。”

我离开母亲家时,我再一次假设我脚下的街道不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熟悉的地方。我的内心想着伯格曼电影《呼喊与细语》和《沉默》中的女主人公,她们高举起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窒息的空气中拼命抓取着什么,她们似乎永远都处于一个封闭的牢笼里,视自己的孤独和个性为神圣,她们聚拢在一起都在为自己的孤独哀鸣……

这些电影镜头如同降临的暮色,把我完全笼罩了,我走在人群中,内心的孤寂浸人骨髓。当然,这种孤寂虽然不乏畸形的美丽,但成了习惯,就像患了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一样可怕。我说不清楚什么时候我已患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

放下家明打来的电话,我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是从墙壁上的那面镜子中注意到这一事实的。楼道里眼眶当当响起杂乱轰闹的奔跑声,它的含混不清的嚷嚷声加剧了漾溢在我内心的恐惧。我扔下电话打开房门,一股滚滚浓烟顺着我的脚和腿爬进屋来。我一阵呛咳,透不过气来,正想关上屋门时,听见有人大喊:“着火啦,快跑啊……”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抱起达琳,拿着我未完成的《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往外跑。可楼道里浓烟滚滚立刻把我和达琳吞没,我们的眼睛被刺得淌出泪水,达琳吓得哇哇地哭了。我紧紧地抱着她,那叠论文手稿已绑在我的腹部,我拼命往楼下逃,我想逃出这座大楼。然而,浑浊的烟雾,使我们咳嗽得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我只好停留在四楼楼道口的窗门边,这时一个男人从楼下走上来说:“一楼的火表烧起来了。”

“火表烧起来了?”我吓得双腿发软,牙齿也抖动得咯咯响,我一屁股抱着达琳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这时候我听见救火车呼啸而来,我喘了一口气,像忽然得救一样,兴奋地对达琳说:“好了,我们能回家了。”

果然当我们登上五层楼时,烟雾明显地稀薄了下来。我从窗口望出去,无数只水龙头已熄灭了一直窜到二楼的大火,两个消防队员抬着一个担架走了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

我不知道担架上躺着的是谁?但我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我真实地看见一团人形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担架上,慢慢移动。

一阵惊慌之后,我打开组合音响,空气中立即升起了一首歌。这首歌的演唱者是美国著名歌星迈克尔·杰克逊。达琳随着歌声摇摆了起来,火灾引起的恐惧心理烟消云散。

我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又想起了周树森;我几乎陷在了凄凄惶惶的似是而非中间。记得那个清晨我从他的臂腕中醒来,他轻微的鼻息从我的耳边掠过。我发现一夜间他的胡子在偷偷生长,把我的脸颊刺疼了。我抬起头看见,早晨的光正透过那个乳白色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我说:“你听到蝉鸣了吗?蝉鸣中好像有一支忧伤的歌。我们是不是不该相爱呢?或者,该趁着危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尽早分开。”

他疯了般地把我搂紧说:“我曾经想过分手,那是因为自卑感太重,可是你给了我勇气,现在我离不开你,我真的很爱你。”

他双眼盯着我看,周身是小溪一样的汗水。我想到这里,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已经结束了,达琳正在餐桌上搭积木,我忽然觉得已经很久不曾带达琳出去散步了。

黄昏的时候,我牵着达琳的手走在夕阳里。那么凉爽的空气与颜色,使我心里骤然间一阵感动。我拼尽全力想把母爱毫无保留地给她的时候,总有许多意外的事缠身,影响了给她的时间。我歉疚着,觉出了欠她一大笔情感的账。于是,我牵紧达琳的手。达琳默不作声,她对她失落已久的心秘而不宣。她从不强求我给予她很多时间,也从不提出来妈妈你陪陪我。我说我们这样走走真好。我不时地蹲下来,抱她,吻她,我说妈妈爱你,永远爱你。她说,妈妈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出差去了,天黑了你还没赶回来接我,是幼儿园的叶老师给我吃的晚饭。我说,那次妈妈回来晚了对不起你,妈妈欠你的太多了。

我流泪了。我自从离婚后,孤身一人带着达琳生活,内心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荒郊野岭中漂泊。我很想带着达琳去海边,我觉得海边是我永久的栖身之地。我有许多年,如候鸟般地在春末到海边去,住在一间靠海的房间中,将朝海的窗子打开,在那里度过漫长而炎热的夏天。

这会儿我牵着达琳的手来到西湖边,晚风穿过湖面的时候透着馨凉,我去一家冷饮店给达琳买冰淇淋时,在我的视线里迎面走来一个蓄着浓密络腮胡子的年轻人,他胸前拿着一块牌子引起了我的一阵惊喜。那牌子上横七竖八地赫然写着,世界的末日!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搞艺术的人,这种为所欲为的行动,说明了他的怪癖,也说明了隐藏在他心底的激动人心的勃勃生气。我拉着达琳朝他走去,年轻人与我相视而笑。

这时候在湖边行走的人,一下子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大声嚷嚷:“快来看疯子。”

“谁是疯子?我是一个现代派诗人!”年轻人说。

人们先是一惊,然后就笑得前仰后合,再然后就都静静地听他朗诵和演讲了。

——这是一个金钱的世界,到处充满虚伪与罪恶!

掌声。

——这是一个穷途没落的世界,又是一个骚动不安充满危险的世界!

掌声热烈。

接下来他说:“战争!掠杀!核武器!军备竞赛!种族歧视!贩卖毒品!恐怖活动!暴力犯罪!强奸妇女!拐卖儿童!赌博吸毒!嫖客暗娼!同性恋!艾滋病!环境污染!资源破坏!饥饿!独裁!贪污!腐败!自杀!卖淫!所有那些飞机大炮军舰坦克机关枪都是干什么吃的?和平永远都是虚假的,只有世界末日才是真实!”

沉默。死亡般的沉默。我的确认为那几分钟的沉默,像世界死亡了一样。那个现代派诗人拿着牌子大步走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要把《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马上写完的冲动。于是,我牵着达琳的手快步回家。

我们走到楼道口时,一楼上午火灾后留下了很深的残痕,二楼也有一些,三楼完好无损地从窗子里飘出来一缕若有若无的乐声,是一个女人在低低吟唱。

“池老师。”在通向四楼拐弯处的地方,我听到了苏艺成的声音。她说:“我以日记体的形式写了一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