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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秀女(1)

这个故事虽巳变得犹如岁月那般黑睃黢苍老了,但是村人仍然刻骨铭心地记得。只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村人便将那个女人的名字彻底忘却了,用“那偷汉的”来代替。

那个“偷汉的女人”,说的当然就是秀女。

恢复对秀女这个名字的记忆,是在初夏的一天下午。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在沉默了许多年之后,突然在一天早晨,缀满雪团似的花簇,香气袭人,缭绕于村前村后经久不散。

村人挤在老槐下,望着满树的花团,不知所

措。

一辆乌鸦一般黢黑的轿车,由远而近,将村口那条土路卷得黄龙翻身,停在了老槐惊动了一村的人。当看见“黑乌鸦”里走出一个相貌宛如玉皇大帝一般的男人来时,村人更是呆怔了。

男人下车之后,瞻前顾后东望西瞧,抬头望满树花簇,冥神良久,然后面露伤楚之色,低下头来神情忧虑地瞍到村人面前,问:

“秀女呢”

村人都摇头,露出陌生神情。男人心事更重了,走到槐树根下,问一位老人:秀女呢”

老人慢慢睁大微眯的双眼,凄迷的目光在男人脸上停顿片刻,然后痉挛般地摆了摆头。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绝望,沉默之后说:“秀女……在这槐树下……”

老人张着缺豁的瘪嘴,作痴呆状。

男人突然呜咽般地低吼一声:秀女!”

老人受了惊吓,怔忡地看着男人,片刻之后喉咙像被割开一个洞似的四处泄气。泄气的声音使男人脸色苍,垂直双膊倕立在那里。

久久之后,老人像从记忆的深潭中艰难地爬出来,带着恍若隔世般的颜抖,说:

“死啦……”老人的声音空洞,缧渺,像来自远古的叹息。

老人抬起枯枝一般黢黑的手指在空中尖硬地戳丫一下,指着远处的坟地,说:偷养汉子,被自家男人打死。”

老人看一眼不知所措的男人,咧开瘪嘴呜呜地笑,双目顿时射出灼人的光芒,照射在男人僵硬的脸上,使男人彻底地打了个寒噤。

老人又重复地说了一遍:死了,偷养汉子的女人,在旁的村人听了老人的话,如梦初醒般地“唔哦,了一声,呆滞的目光皆活泛起来。

男人的身躯呆板地晃了一,缓缓地转过身去,簌簌落下两行泪,把身子弯进小车,轰轰隆隆卷烟冒气地离去。

村人目瞪口呆,望着黑乌鸦一般的轿车卷进黄龙中消失。

老人呜呜的笑声又从村人身后响起,使村人兴奋不已,纷纷围住老人。老人羧黑的脸上突然爆发出少女般的红润,提起嗓门说:就是那女人偷的那汶。那一年的那一天哦,就是在这棵槐树下……”老人用木杖狠狠地敲着身后的树干,发出轰轰的回响,仰起灿烂辉煌的脸,说广他骑马跑了,扒了皮我也认得广村人对老人的好记忆惊叹不已。老人在一片“啧啧”声中兴奋地颤栗着。

村人在亢奋之中重温了秀女死前的那种奇特现象——身体像一片树叶似的轻盈,缓缓飘落在槐树下。虽然秀女倒下之时轻若鸿毛悄无声息,但她飘落在地的那一刻,从躯体中爆发出来的那种悠长,滞重,哀婉,犹如歌唱般的哭芦,缭绕村庄整]:日不肯散去的现实,村人至今仍感困惑和茫然,秀女生长在南方的一个山旮旯里。秀女出生后,她爹没来得及给她取下名就死了,秀女与娘相依为命。秀女因了山旮旯里水土的灵气,出脱得眉清目秀,模样出奇的俊悄,没待秀女娘为秀女落下一个什么名字时,山里人就不分男女老幼均叫她秀女了。秀女的名字便是山里人给取的,沾着露珠儿和泥土味,秀女满心喜欢,别人一叫便笑吟吟地应着。秀女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后的十六年中,没穿过一双鞋,也没穿过一件完整的衣,更说不上新衣了。固然,一双脚踩了几年的风风雨雨,也就变得粗扎厚实,十个脚趾张得很开,像木杈把似的。秀女娘望着秀女的一双杈把脚犯愁,常常愁下泪来。

山里人发现秀女已经长成女人,是在秀女十六岁那年的一天。

那曰,秀女在地里劳作,第一次的经血从大腿往下流,流到脚后跟就浸进土里,秀女竟也没有丝毫知觉,一心劳作。在旁的女人见了,先惊了脸,末了,看清了,就冲秀女有体会地笑。秀女脸色倏一下苍白,愣怔望着殷红而鮮亮的血,不知所措。在旁的女人扬开嗓门说秀女快嫁人吶!”女人们一片笑^男人们虽是不露声色,却也另眼看待秀女了。

秀女天塌地陷般跑回家,跪在娘的膝下,泣不成声道娘啊……秀女长到十六,从未穿过一双鞋,扒未穿过件完衣,咱这身衣已让村里人羞笑了,娘,给咱做一件新衣吧……”

秀女娘先怒后悲,眼睁睁看着秀女穿在身上的那件蓝布小褂,是自己当姑娘时穿的,十几年过去,缝缝补补,早巳不辨原色,穿在秀女身上终也裹不住往外袒露的羞涩,丝丝布缕底下,虚实可见秀女一对嫩乳,像勃勃破土的鲜菇。秀女娘搂了秀女哀哀地哭,母女俩的哭声就惊了邻皂的客人,客人足旺嫂家的侄女,是从遥远的地方回山里探亲的。旺嫂把客人带到秀女家,客人细细看过秀女之后,说:“咱把你带到远处去,嫁个好人户,有鞋穿,有花衣穿,有车坐,能吃饱肚子。”

秀女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啊广客人说广新疆呐广秀女就怔怔地望着客人,想了一会儿,轻声问旺嫂真的么?有碎花花的花衣么?有带彩色的鞋么”

旺嫂说有,全有,因而,去远处嫁好人户的事,躭由秀女的娘和旺嫂的客人定下了。

秀女走的那天,旺嫂借一件旧衣给秀女穿,秀女穿上就上路了。秀女和娘分手时哭得死去活来,多时分不开手,旺嫂的客人就去拉开秀女。秀女走出山坳时,旺嫂的客人说这穷旮,穷死呐还不快些走!”秀女听了打个寒顫,她怕藏在山旮旯里的穷,钻出来,像影子一样塢上來,缠隹蜗,让蜷苒回去穿那件速不住羞的破衣,秀女想着心里就发怵,头也不回地走了。

秀女踉着旺嫂的客人做梦似地到了新疆。在路上,旺嫂的客人对秀女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咱表姐。”秀女点点头。

秀女和表姐下了火车后,又颠三倒四地坐了几口汽车,在一片戈壁滩上下了车。正值秋季,戈壁滩已呈出茫茫的萧瑟,然而天却是阔阔的高远,太阳把天色映得透底碧蓝。天边有几团白云,像棉花样洁净,柔软的一动不动。秀女认为那拂面的风是从天边那棉团中散出的,带着些微的干燥和清爽。

表姐带着秀女一直往戈壁深处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秀女望着仍然是杳无人烟的荒地,心里就犯愁,就问表姐还有多少路程,表姐说到了。秀女很茫然,望远处是一个沙丘连着一个沙丘,如同坟墓一般,近眼处长着稀稀疏疏的骆驼剌和芨芨草,在晚风中默然摆动。秀女没见过这样尖硬而无一丝绿色的杂萆,她叫不上名。

表姐如释重负般地叹口气:咱到了。”

秀女疑惑地望着表姐,表姐神态虽有倦怠,但决无虚谎之意。秀女望一眼四周,夜色已将眼前最物变成朦胧的黑影,秀女惊怵地拽了表姐的手道:“这里没有房也没有人啊广表姐说咱就住这。于是表姐冲远处吆喝几声,瞬时,荒地里就有了声响,接着是人说话声,然后两只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柒,冲着秀女大声吠,随即荒地里冒出些人来。秀女看着晃动的人影朝自己走來,吓了一身冷汗,以为自己魂魄落入了阴间境地,一股惶恐袭来,秀女尖尖呼叫,人随即倒地。地下长出来的人把秀女抬进地底下,那种情境极像蚂蚁搬运动物尸体进涧。地底下流动着温暖气息和各种属于人类生存着才有的味道。吸入秀女的鼻翼之后,秀女才清醒过来,愣着眼回想半天。屋里的灯光呈桔红色,秀女看见表姐在这种灯光下端着碗喝水,神态安然地在与一旁的人说话。秀女才相信这是人居住的地方,而不是阴间。秀女仔细地看一屋的人,齐崭崭有头有面,说话的声音比山里人亮敞,人模样也比山里人粗实。低头看男人女人均穿衣服,旧也罢破也罢,均不裸肌露羞。秀女的心很快踏实下来。有个中年男人站在秀女面前,和气地说,再过一年两年的,咱这里就在地面修房了:表姐对秀女说广这是你表姐夫,后来,秀女知道了这种房叫“地窝子"就是把屋挖在他底下。地窝子冬暖夏凉,冬天刮风下雪,人们就藏在地底下过冬;夏天天热,日头晒不过地皮,地底下就凉浸浸的。—家一户以屋顶一堆坟似的圆土包为标志,圆顶上开一个洞,叫天窗。天窗上蒙一块透明塑料布或放一块玻璃,将有限的阳光从这方天窗传入地下这方人也就在这里安居乐业,生儿养女了。

秀女在表姐家住了一些日子,虽少菜缺油,但粗杂粮顿顿有饱,秀女脸上便很快有了红润,皮肤也渐渐乎展起来,一双秀眉眼,秋波儿似的。表姐夫在一日呆呆望了秀女半天之后,对秀女的表姐说广山旮旯里竟还有这般俊秀女孩……”表姐夫说话从来都是文绉绉的表姐竟无端地鼓一眼表姐夫,低声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秀女没听清表蛆说的什么,但从表蛆看她的那一眼里,感到了表姐对自己的极大不快,秀女心里直跳,生怕由于自己的不是引来事端。表姐夫听了表姐的话,脸訇地涨红了,悻悻地走出玴窝。秀女发现表姐夫在跨出门坎之际,惻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她心里怦怦跳。往后,表姐夫进进出出很少说话,人显得沉猷。只是在偶然的时候,秀女突然发现表姐夫在愉偷地看自己,那双被忧郁所凄迷的眼睛,使秀女更加心绪不安宁起来。有一天夜里,表姐和表姐夫莫名其妙地吵闹起来,先是表姐压低着嗓门哭说声,呜呜噜噜没法听淸。随后又是砸碎东西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嗡嗡地响。接着就是打耳光的呱呱声,不知谁打在谁的脸上,是肌肉的闷响。秀女发了一会怔。秀女躺在隔壁的小柴屋里。这间屋子原来是表姐用来堆柴火及杂七杂八东西的,秀女来了之后,就把达些东西挪到一个角落里,腾出一块地方。表姐夫从地窝子外搬来1些泥砖,砌了一个小土炕,炕上铺了千麦秸,麦秸上铺了一床粗布单,秀女也就觉着比山旮旯里的竹宋强多了……一阵寂静之后,隔壁又开始争吵,表姐夫把个“钱”宇说得很响,使秀女清楚听得。接着间杂着表姐的叫骂,秀女隐约听出这“钱”与自己有关,秀女心珧得很凶,努力想去听清,却揉是听不淸,由于这夜太静,又是在地窝里,一切声响都变了形似地嗡嗡着。半夜过了,争吵才平息,但是秀女却没再睡,一直望着天窗一点一点亮起来,天窗上一线惨白的光线泻下来,使小屋里变得朦胧有影,秀女摈下炕,轻手轻脚走出屋,到厨房里烧火做饭”麦秸很干酥,一点着就呼呼响,饭也很快做好了。秀女开始打扫屋子,栊洗自己,末了,表姐和表姐夫双双起来。表姐一险的慵懒和朱散去的怨气,头发散乱地披落在脸颊上,打着长长的哈欠,随手扔给秀女一堆溢着异味的衣物,表姐说:“洗了,闲着也没事千……给你介绍的那个男人,过儿天才能回来,你就等着吧,反正你的饭我管着,你就安心了。”秀女低着头没吱声,去找盆洗衣服。秀女转头之际发现表姐夫在偷偷看自己,表姐夫目光闪烁,有羞甎之意。秀女想,表姐曾说过表姐夫是有文化的,秀女虽没念过书,但也羡慕有文化的人。秀女私下里盼着表姐早早把自己嫁给那个“好人户”,这样自己就有个家,有一个地窝子,然后天天把地窝子烧得暖暧和和的,然后请有文化的表姐夫给山奋見里的银写一封信秀女想着,心里虽漫过阵阵酸楚但还是平静了不久的夜里,表姐和表姐夫同从外面回來,两人身上都沾着雪花,随即一股寒气袭进来。表姐夫边哈手边对秀女说:下雪了,这是第一场雪,真大。”秀女不知道下雪是什么样子,新奇地朝黑洞洞的屋外张望。这时表姐边拍打身上的雪,边望着敝开的门外,那敞开的门和表姐笑眯眯的模榉都像在等待什么。片刻之后果真有沉重的脚步声,自上而下响到门口,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出现了,往里望了一眼,人未进门,先粗着嗓门骂了一句操眭这雪下得也他妈真不是时候随着声音落下,人就进來,进门时弯了腰,身子把门洞堵严了,像活生生挤进来的一样。那人进来后,表姐像变了个人似的,欢天喜地地让坐,倒水,然后迈着轻盈的步子去把门关严。

那人坐下后紧紧地瞅住站在屋角的秀女。屋里灯光黯淡,秀女脸色显得苍白。那人把一顼破毡帽取卜,往桌上一扔,呵了几口大气,目光便贴紧了秀女,表姐夫招呼他喝水他竟也没知觉。秀女被那人盯得不知所措,心想山里人常讲的山鬼,定是这般的模样了,秀女想着手指变得冰凉。表姐在一旁见那人这般痴佾祌态,便噗哧一声笑,说我说哇……你都第三个女人了,好像才第一次见女色……”那人先愣了一下,然后嘎嘎迪笑。表姐看一眼秀女,觉着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止了话。秀女惊了一跳,想这人必是表姐说的那个“好人户”了,就身上起了层冷汗,于慌乱中望一眼站一旁的表姐夫,表姐夫一语不发,一脸怅然。

表姐拉过秀女,指了指那人,说:“这是你男人,大你二十岁……老夫少妻,知疼知爱……”表姐说着嘻喀笑起来口秀女听了表姐的笑,心里直发怵。

那人喝了水,从腰际一个帆布包里取出一块花布和一双鞋,放在踉前的小方桌上灯光印在上面,使秀女看清了那是一双带彩条的胶鞋,天晴下雨都可以穿的那种,秀女小时候踉娘去镇上卖竹,见人穿过,做梦都想自己有一双。秀女看着鞋,心里直眺。秀女看出那块花布也正是自己想要的那种,碎碎的花朵,像山里春天时满山遍野开放的山里红。秀女看着眼暗都亮了。那人就直冲秀女嘎嘎地笑,秀女蓦然红了脸,垂下头,不敢放肆地去看那块花希和鞋了。

秀女的婚事就在那天夜里定下来,五天之后就是秀女的嫁曰。

那个男人走了之后,秀女闷闷地发呆,想到自己将来的日子就要与那个男人联在一起时,不由哀哀地哭起来。表姐说广哭啥呢,女人早晚是要嫁人的,过了两天,那个男人又来了,进屋后,还是像第一次那种目光看了秀女半天,然后又从腰际里換出一个纸包,塞到表姐手中,表姐掂了掂,在那个男人不注意的时候,用两个指头捻了捻,放进口袋,欢天喜地地与男人说了阵话,等男人走后,表蛆快步走进屋,把门关上,秀女还是听出那是数钱的声音。表姐出来时,脸上的笑满盈盈的。表姐边打点包袱边对沉默不语的表姐夫说:咱去镇上一趟,去把秀女的嫁衣裁缝了,今儿恐怕是回不来,咱就到咱姨家住一夜……”表姐自己打断了话,側目望一眼表姐夫,表姐夫脸上阴阴的,没吱声,表姐不满地哼了一声,提着包袱走了。

夜里,表姐夫从外回来,秀女把做好的饭菜摆上桌,与表姐夫一起吃,俩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吃,吃完,表姐夫就去洗脸洗脚,临进屋时,没回头,。光望若脚下的地,对秀女说早早睡吧,苒^过两天你就出嫁了,家里的活就少干些^秀女听出表姐夫的话很柔和,心里热了一厂,便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