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会讲故事,所以在我人生路上最倒霉的那段时期谈恋爱,竟能心想事成。
编辑责成我写一篇自己经历过的事,而且要写得有意思。这使我感到万分艰难并绞尽脑汁。什么事最有意思呢?我大想特想却想不出来,最后想得我昏头昏脑,只好跑到马路上胡乱地走动,做徘徊状。突然间,我发现路旁树林里有一对少男少女,扯手搂脖窃窃私语地谈情说爱。我立即灵感大涌,一下子觉得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是谈情说爱。打飞眼呀,传秋波呀,递情信呀,花前月下,海枯石烂……那真是有意思得不能再有意思了!
问题是我没什么意思,我甚至充满了痛苦。因为我那时找对象十分困难,前后左右的女孩子大都下乡再教育,再加上我有一个“有问题”的父亲,使所有的女孩子见了我就吓得拔腿飞跑。为了完成成家立业的沉重任务,我拼命地找对象,由于怎么找也找不到,急得我差点找个男的!
我的亲戚朋友同事邻居都很同情我,也拼命地帮我找对象。他们也觉得我有一个“有问题”的父亲,必须降低一格选人才,所以他们把全世界其丑无比的女人都搜罗来,这使我伤心透顶。更伤心透顶的,就是全世界最其丑无比的女人听说我有那样的父亲,竟也高傲地朝我一撇嘴,拜拜了。
开始我还没有严重的危机感。二十二三岁时,我挺乐观,觉得青春还远着呢;二十五六岁时,我就有点沉不住气了;等到二十八九岁,我干脆就绝望了。在我们那个时代,30岁要是找不着对象,那就等于判了死刑。幸亏我那时疯狂地爱好文学,整天挥笔描写幸福的生活啊,壮丽的时代啊,战鼓咚咚震天响啊,活得还挺有精神的。
漫漫长夜睡不着觉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涌上来愁苦,忘了幸福和壮丽。我开始认真地分析和总结自己的爱情失败史,准备以利再战。我父亲这一关就算完蛋了,你总不能换个爹再生一次吧!但我认为自己这一关还有点本钱。第一,我的形象说得过去,身强力壮一米八,走起路来也有点“红灯记”李玉和的英姿。不足之处是眼睛小了点,但关键时刻使劲瞪几下也顶事。另外我挺有本领,在工厂里学得一身焊接技术,在大海里学一身扎猛子碰海捕捉海参鲍鱼的能耐,拿起笔来也能写点什么,虽然受父亲连累不允许发表作品,但写情书还是颇有水平的。我的一个工友同他的女朋友出现感情危机,就是因我帮他写情书,双方便又重新激动得要死要活的。
问题的要害是那时的女孩子全都鬼一样精明,而且个个老谋深算,问你家庭,问你父母,问你工资,问你各方面条件,细细考核计算,绝不感情用事,你即使是剖心挖肝给她看,也丝毫感动不了她们。然而二十来岁以内的,特别是不足二十岁的女孩子,却绝无此类利害计算。他们总是瞪着天真的大眼睛,满心灵里装着浪漫的感情。坦率地说,像我这样的人只有在这样纯情的女孩子身上才能打开局面。爱情也需要技巧和艺术水平,在当时你如果只凭着爱的情感,那你绝对会碰得头破血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一个20岁的女孩子,她天真烂漫,什么也不懂,不知各种政治压迫的利害关系,我心中暗喜,庆幸自己撞到这个理想的目标。于是,我抓住时机,施展自己的才能。我以满腔的激情给她讲各种生动感人的故事。
应该感谢的是当时的时代,整天声嘶力竭地唱八块样板戏,人们的脑袋里全都空荡荡的,这就使我的故事格外生辉增彩。那个女孩子压根就没听过这些。因此,她两眼放射着惊喜的光彩。我见此状大为振奋,再接再厉,讲马克·吐温、杰克·伦敦,讲巴尔扎克、莫泊桑,讲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讲红楼说聊斋,我几乎把全世界都搬到她的面前。不过,讲得最多的是我自己的创作,我把自己惊险的碰海生活,把自己不幸的命运和浪漫的想象全糅合在一起,编成一个个生动而忧伤的故事,我发现淡淡的忧伤很能打动女孩子的心,为此,我就变本加厉地忧伤下去,因为我本来就活得忧伤!
几个回合,那个女孩子就被我迷住了,如果我加夜班不能在晚饭后去她家讲故事,她简直就不行了!事情进展到这个份儿上,爱情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我洋洋得意,胜利在望。但就在我大功告成之际,上面突然下了命令,说是我们国家人生得太多了,要刹车少生,提倡晚婚晚育。也就是说等到那女孩子有权登记结婚的时候,我已32岁。这简直就叫你惊慌恐惧,一旦过了30岁,那女孩子变卦,我就全完了。但是社会和家庭的压力又那么势不可挡,你根本无法抗拒和预测。好心的朋友要我悬崖勒马,草草找一个什么女人算了。我不甘心,也舍不得,女孩子明亮的大眼睛也使我充满信心。于是,我又热烈地讲动听的故事,还要不重样的,更生动地讲下去,那是何等地艰难。我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许今天我能成为作家,是那时练就的水平吧。
老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胜利了。当那女孩子成为我的妻子后,突然感到我不怎么讲故事了。我说任务完成了还讲什么!她听后大笑而大怒。在《作家生活报》记者采访她时,便合盘托出我当年的伎俩,记者感到有趣,也如实地发表,弄得我原形毕露。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用什么样的方式谈情说爱,但我相信他们决不会挖空心思地讲故事,讲得口干舌燥。不过我倒想建议当今青年,有条件时不妨也讲讲故事,不要情呀爱呀的光讲直截了当的词儿。
十多年过去了,但至今妻子还美美地回味那时我讲的故事。有时晚饭后,她就说——讲一个故事吧!我说好吧,我就大讲特讲起来。因为我今非昔比了,所以讲得从容自如。但妻子说没过去讲得有意思了!我大吃一惊,思索良久:也许最痛苦的也是最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