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为谁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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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走火入魔(2)

人到公司,就进入了角色。在大班台前一坐,便不由自主地要联系业务打电话。真是没事找事啊,客户来了,产品啦价格啦,几个人凑在一起聊啊聊的,就聊到用晚餐的时候了。吃饭吃饭,喝酒喝酒,对方抢着要做东,大家就开车去了“老爹火锅城”。

正值隆冬季节,“老爹火锅城”生意火得很,包间要提前一天订,钟文欣他们这个时候去只能在大堂里找散座。偌大的鸳鸯锅,半边红汤半边白汤,浓汁腾腾地沸起来,涮螃蟹、涮大虾、涮牛肚、涮羊腰、涮宽粉、涮生菜……,大家各行其是地涮着,人人各得其所地喝着。热热闹闹之中,钟文欣却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

她觉得有人在看她。

是谁?——

钟文欣四下张望,周围那些散座上的食客们都在吆五喝六,吃得专注而投入,似乎没有什么人在向她这边留意。钟文欣已经打算转回头了,忽然间,一对熟悉的目光在大堂的最远处与她的目光相遇,她下意识地笑了。

那是阮珊的老公朱卫和。

该去打个招呼吧,该去碰碰杯,寒喧寒喧。阮珊端起酒杯向对方那边走,对方也端着酒杯起身迎过来。两人就在狭窄的过道上会面了,对方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不期而遇的困惑。

“你怎么在这儿?”老朱灌下一口啤酒,用肥手掌抹了抹嘴。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钟文欣觉得对方问得奇怪。

“你不是和阮珊一起跟团去了新马泰?”老朱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

“唔,是去,新马泰么——”钟文欣似乎明白了什么,“嘻嘻,我临时有事,对,没有去成。”

老朱沉吟道,“阮珊说,是跟你一起去的。”

那目光那语气都有些异样,钟文欣察觉自己可能失言了,赶紧掩饰说,“阮珊是换了别的朋友吧,是不是邢锦霞呀——”

“嗯。”老朱的嘴角挂出一个老道的微笑。

钟文欣不想恋战,指指身后说,,“对不起,我是跟客户一起来的。”

“好好好,你去忙。”

两人又碰了杯,又喝了口酒,便各自分开。

钟文欣回到座位上,再与那些客户们应酬的时候就有些分心。这个阮珊,自己悄悄出国旅游就旅游吧,干嘛还要编个谎话说是去了厦门孩子他二姨家。就这么唬朋友,也太不够意思了。这头骗着朋友还不算,那头还要骗老公,说是跟我一起去的。怪不得交待我别往家里打电话,怪不得叮嘱我这段时间就不要联系了,原来是怕穿帮啊。

阮珊这样做,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莫非她是跟着情人幽会去了?她那个模样的女人,也会有情人么?

钟文欣想到这儿,就仿佛看到一个黑黑胖胖的半老徐娘,挽着男人的胳膊肘儿,依依偎偎做小儿女态的样子。

钟文欣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

酒足饭饱,大家热热闹闹地在饭馆门前分手。等客人们星散之后,钟文欣独自坐进了汽车里。她打着火暖着车,静静地等着起步。雪落得很厚,将车身裹成了白白的一团,钟文欣就觉得寂寞和空虚也象雪壳一样裹着她,让她透不出气。

她忽然想起了晓雄。在这样的雪夜,有晓雄在卧榻边做伴,心里也会充实一些,快乐一些吧。钟文欣拿出手机与晓雄联络,一连挂了几回,对方的手机都关着。钟文欣怅然了,她不禁想起晓雄每次陪她的时候,都毫无例外地要关上手机。哦,有生意了?不接电话了……,钟文欣刻薄地咬了咬嘴唇,将汽车油门狠狠地一踏,便轰然上路。

都市的雪夜有一种冷艳的美,强烈的灯光将冰镶雪裹的街道映得一片皓白,望上去犹如浓妆的女人涂了太多的脂粉。这亮晶晶的冷美人看上去清高傲慢,然而再往深里瞧瞧,就能看出在那熠熠的白光里透出的自怜自伤的孤独。

钟文欣神情茫然地坐在车里,那情形仿佛不是她在驾车而是车在驾着她走。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熟悉的海景俱乐部,她即刻将目光转过去,投向了海景俱乐部对面的西海湖。湖边的“秋月舫”灯火通明,裹着白雪的画舫是晶莹的,挂着冰凌的的岸柳是剔透的,远远地望去就象是幻觉中的水晶世界。

钟文欣蓦然明白,她是为“秋月舫”茶社而来,她是为晓雄而来的。

她的心底有一个隐秘的念头:或许晓雄就在茶社,就在这里陪着一个什么女人喝着茶聊着天。

依旧是白居易的诗,“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依旧是悠悠袅袅的丝竹管弦,依旧是挑挂的灯笼朦胧的纱影,依旧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依旧是一壶祁门红茶两碟小点心。可是对坐的那个人呢?那个人却邈无踪影。

或许是因为大雪的缘故,今夜的客人不多,“秋月舫”显得有些冷清。钟文欣原本是为了排遣孤寂而来,不料坐在这里孤寂却变得愈发浓起来。啜一口苦茶,望一眼对面的空座,钟文欣这才明白她对晓雄这个大男孩,竟是如此这般的眷恋。

将近午夜时分,钟文欣才驱车回家。女儿的房间里亮着灯,在这寒冷的夜色中透着温馨的亲情。融融的暖意从心底升起,钟文欣来到女儿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门。

“谁呀?”

“妈妈。”

棉拖鞋踢踢踏踏地响了几声,钟蕾开了门。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着门,身体却挡在中间。

“有什么事儿?”钟蕾望着母亲,语气和目光都有些异样。

“没什么,妈妈就是想看看你。这么晚了还没睡。”

“妈妈不是也没有睡吗?”

“妈妈是因为——,”钟文欣顿了顿,然后转了话题问,“你在上网么?”

钟蕾眨眨眼睛,没有回答。

“能不能让妈妈进去坐一坐?”

“对不起,我不想进入妈妈的世界,也不想让妈妈进入我的世界。”

虽然是玩笑话和开玩笑的神情,意思却是认真的。

“那好吧,晚安。”

“晚安,妈妈。”

钟文欣离开女儿,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钟蕾这才坐回到电脑桌前,她虽然望着电脑屏幕,可是眼前却一片茫然。她不想让母亲进入她的世界,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地在进入母亲的世界,她在一点一点地进入母亲昔日的生活。

从宏亮琴行打探之后回到家里,钟蕾就叫来了男佣伍伯。钟蕾一张口就直言不讳地问:“伍伯,请你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叫洪开源的人?”

冷不防听到这句话,伍伯懵了。他脸色发白,瞪大了眼睛。“孩,孩,子。你,你,你——”

他变得愈发口吃。

应该说伍伯的神情已经回答了一切,然而钟蕾还要追问。

“告诉我,家里的这架钢琴是不是洪开源给我妈妈买的?”

“是,是,是——”伍伯点着头,他的声调和表情似乎都有几分哀求的味道,“孩,孩子,你可,不要瞎,瞎想啊。”

他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他甚至靠了过来,想伸手摸摸钟蕾,仿佛钟蕾是一只需要抚慰的小狗。

伍伯脸上那种过分的担忧让钟蕾烦躁,让钟蕾生厌。钟蕾冷冷地说,“行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你可以走了。”

伍伯踟蹰着,他退了几步,忽然又转回来,还想再说些什么。钟蕾不耐烦地挥挥手,伍伯只得叹口气,忧心忡忡地离开。

好了吧,好了吧,这一下清楚了吧,清楚了吧,……钟蕾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其实她早已猜到了当年的真相,却仍旧在心底存着一丝侥幸,等到猜想真的被伍伯证实了,那滋味真是有苦难言。

此时钟蕾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了母亲当年的生活。当然,当然谈不上什么明媒正娶了,应该是“二奶”吧。或许,连“二奶”也不是,只不过是“小蜜”!……

钟蕾忽然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她怔住了。当笑声停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在笑。她发现自己有些情绪失控,她的心里充塞着悲伤、绝望、无奈和无助。

我是“小蜜”的孩子么?

钟蕾想象着母亲做为“小蜜”与洪开源在一起的情形。“那个小矮子,那个干老头”……,琴行老板对洪开源的描述在钟蕾的眼前活起来,钟蕾仿佛看到了那个又矮又瘦的老男人的身形。钟蕾想竭力看清他的眉眼,然而他的面孔却模糊得象是一团水雾。

钟蕾下意识地来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观察。人们常说,女儿象父亲,那么这张脸上除了象妈妈的那些地方,其余部分就应该属于父亲了。

母亲是细细弯弯的笑眼,而镜子里的眼睛是圆圆的大大的;

母亲的鼻子是尖尖的,而镜子里的鼻子却有些扁;

……

看着看着,钟蕾觉得那个叫做洪开源的男人似乎越来越熟悉了。或许,她应该是恨他的吧?可是钟蕾心里却远远谈不上恨,有的只是莫可名状的向往和与生俱来的亲近。

恨,或者不恨,是母亲的事。

而他,在钟蕾的眼里仅只是给了她生命的父亲。

“黑马王子,你知道吗,我的那个最好的朋友,找到她的父亲了!”

钟蕾把那行字敲上电脑的屏幕,然后紧紧地盯在那里。她已经这样做了很多遍,她期待着能和黑马王子一起分享她的秘密。

黑马王子始终没有出现。

当母亲敲开钟蕾卧室房门的时候,钟蕾正在网上查询开源电脑公司。她当然不想让母亲进她的房间,她当然不想让母亲知道她在做什么。

凌晨时分,钟蕾终于在台湾的一家搜索站点上查到了开源电脑公司的网站。打开网页,她看到的全是这个公司的情况介绍啦、各种电脑产品的图片啦、数据资料啦等等这一类的内容。

钟蕾一直看下去,于是就在网页的最后看到了公司的地址:台湾新竹市科学工业园区108号B座。

爸爸!——,钟蕾的心不禁激跳起来。

钟蕾好象看到涛卷浪翻的大海了,看到那蔚蓝色的大海之上犹如海市蜃楼一般浮起的城市。台湾,新竹,那闻名世界的生产精密电子和电脑设备的科学工业园区……。一张老人的脸慈祥地笑着,从那遥远的地方向她久久地凝望。

有父亲的地址了,可以给他寄信。钟蕾拿出了纸和笔。

“尊敬的洪开源先生: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这里喊你一声“爸爸”!这两个字已经在我的心底喊了十几年,我是多么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啊。是谁给了我原初的生命?是谁让我得以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疑问让我困惑,让我痛苦。

我是钟文欣的女儿,我在大海的这边,我在你曾经来过的大陆汀州市。

每当我弹响当年你给我母亲买的那架“克利斯多佛利”钢琴的时候,我就在悠悠的琴声中思念你。我想,或许正是你将生命给予了我……”

写完这封信,钟蕾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笔尖泄出了躯壳。曙色微露之时,钟蕾软软地躺在床上,静静地谛听着自己的血在周身涌流。那是另一个人给她的血,砰砰,砰砰……,那是血的脚步声,那是血在叩门,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有什么就要出现了,就要出现了!

钟蕾象蹦出水盆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发现自己有点儿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