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里山外
3227200000001

第1章

文静爬上后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平时这会儿,她早就打满了一蓝子猪草,准备回家了。但是,今天是星期天,她不必赶着去上学,可以晚一点儿。

太阳还躲在山后头,一道道金黄色的光束先射了上来,把莲花山那边的云彩染得金光灿烂的,看着就叫人心里高兴。不知道这会儿站在莲花山的顶峰上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身上的衣服连同头发和脸蛋儿也会被染得金光灿烂?不知道莲花山的背后还有多少大山,那些大山是比莲花山还要高大,还是比后山更加葱茏平缓?

文静只爬过一次莲花山,那是在刚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由老师领着和同学们一起。莲花山上有高大的树,有葱茏的草,还有好多后山上没有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有雪白的,有黢黑的,有被风削得象刀一样锋利的,也有被雨浇得象鸡蛋一样光滑的。但是,在那块望不到顶的裂开的大石缝面前,老师却停下了脚步,说怕回家太晚了,还说,从石缝中走太危险了。所以,文静从来就没有上过莲花山的顶峰,更不要说是站在峰顶上看莲花山上的日出了。

文静真的很想爬到莲花山上去看一回日出,看看她的衣服和头发怎样被染成金色。看看山的那边到底都有些什么。她和自己最要好的同学春儿和甜杏不知道商量过多少回了。有一次,甚至连干粮都准备好了,第二天的猪草也准备下了,结果还是没有去成。

从村子里到莲花山的脚下,还有十里山路,从山脚爬到山顶,最少也要一个多钟头。所以,她们得半夜四点多钟就要动身。春儿胆小,怕天黑,怕狼,还怕鬼。好话说了一箩筐,临了还是打了退堂鼓。文静自己也不争气。那天夜里,文静奶奶的哮喘病又犯了。又是咳又是喘的,一直折腾到天亮。她又怎么脱得开身呢?最后,只剩下甜杏一个人在村东口的老槐树下,又黑又冷地白白等到大天亮。后来,不管文静怎样解释,春儿怎样道歉,足足有两天的功夫,甜杏看见她们俩就哼鼻子扭头。

文静叹了口气,蹲下去用小镰刀割猪草。后山紧挨着村子,只要一会儿功夫就能上山顶。文静几乎天天早上都要爬上来打猪草,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上山的小路踩得结结实实的。山顶上的石头坐得光溜溜的。山上哪里有杏树,哪里有老榆树,哪棵树的杏子又大又甜,哪棵树上的榆钱儿最多,哪块草窝里常有野兔子出没,哪丛灌木上常有野鸡飞过,文静闭上眼睛也说得出,找得着。

和高耸入云的莲花山比起来,后山真是太小了,小得就象个山包包似的,那样平凡,那样不起眼。不过,文静还是很喜欢后山。后山上树木葱郁,野草肥硕,有打不完的猪草,采不完的野菜,还有蘑菇和山杏。如果说高大的莲花山象天空一样显得遥远和神秘的话,矮小的后山就透着股子亲切和可靠。

太阳升起来了,圆圆的,金灿灿的,正好戴在莲花山的顶峰上,象是一顶王冠。文静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想象着那顶金色的王冠,正带在自己的头上,浑身就觉得暖洋洋的。

“文静,你干啥呢?”

春儿象只兔子似的悄没声地从附近的树丛里钻了出来。春儿穿了件白底碎花的褂子,是春儿娘用自己的旧褂子改的,挺合身。衬着春儿白净的脸蛋,显得挺水灵。

文静按了按身边那半篮子绿荫荫水漉漉的青草说:

“没看见?打猪草呢。”

“那你怎么闭着眼睛发呆?”春儿眼尖,嘴也快。

文静抿嘴笑笑,反过来问春儿:

“你来干啥?”

春儿晃了晃胳膊上挎着的小篮子说:

“剜荠菜。”

“你家又买肉啦?又要包饺子啦?”

“没,我爹说赶明儿带了集上卖去。”

“卖给谁?这漫坡上都是的,谁不会自个儿剜呀?”

“我爹说,上个集市有两个县上来的干部,放着鲜灵灵的小白菜不要,硬是打听有没有荠菜。”

“城里人也吃荠菜?”

“人家的饺子肯定一多半是肉,不象我们家的,放一点点肉,撒盐末儿似的,扒开来都找不到肉星星。”

“有的吃还说,别人家一年才吃一回饺子呢。”

春儿小心地看了看文静的脸,见她又低下头去打猪草了,就不再说话,也拿个小铁铲剜起荠菜来。

太阳离开莲花山顶峰之后,就象换了张脸似的,变得白炽刺眼起来。文静的大篮子里的猪草已经满了。春儿的小篮子里的荠菜也有了一多半。

文静说:“春儿,我帮你剜吧。”

春儿说:“不用,你歇会儿吧。”

文静站起来,学着文静娘的样子,捶了捶腿,看着春儿把一窝荠菜上的沙土抖落掉。

春儿干起活儿来仔仔细细,有板有眼的,象春儿娘。春儿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手,她用彩线扎的鞋垫子,花花朵朵,游龙戏凤,活灵活现的,煞是喜欢人呢。

“春儿,你娘扎过莲花山没?”文静说。“

“啥?”

“在鞋垫子上扎莲花山?”

“没。”

“赶明儿,我买了彩线,让你娘给我扎一对。”

“莲花山?”

“唔。”

春儿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莲花山,在白热光线照射下,山顶的云雾散了,显得格外清楚。

“你还想去莲花山看日出?”春儿说。

“我爹说,那年他陪着省城来的作家去过。顶上有好大一块白石头,中间是凹下去的,周围是一瓣一瓣的,真的象朵莲花。太阳出来的时候,把白石头染成金灿灿的,就成了一朵金莲花。”

文静转过身去,看着远处的莲花山,皱着眉头,仿佛在想象着那白莲花是怎样变成金莲花的。

春儿又剜了几棵荠菜,抖干净了,放进篮子里,差不多也就满了。春儿站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沙土说:

“文静,去看看咱们的蘑菇?昨儿个下过一场雨呢。”

“成,昨儿晚上我还想着呢。”

两个女孩子各自挎着一只盛满了绿草茵茵的篮子,朝山半腰的一处凹地走去。春儿走在前头,白底碎花的小褂虽然不是新的,却洗得干干净净,鲜鲜亮亮的,黑油油的头发扎成两把短短的刷子,在脑后一高一低地晃来晃去,不用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心里是空空荡荡的轻轻松松的。

文静稍稍落后了几步。她穿了一件毛蓝布的褂子,也是文静娘的旧衣服,略微长大了些,走起路来一牵一扯的,就显得有些滞重。文静留的是齐耳的短发,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文静娘的遗传,头发是褐色的,也没有多少光泽,柔顺地贴在耳根上。只有在风吹的时候,才会象柳叶似的扬起来。文静的脸也不似春儿的那样平展展光鲜鲜的,象是中秋节夜晚的月亮。文静长了个鹅蛋脸,清清瘦瘦的,又常常喜欢皱一下眉头,就显得比同龄的春儿和甜杏都老成。春儿娘总是摸着文静一头柔顺的头发说:“这孩子,看着就踏实稳重。”文静娘也总是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好孩子,都让我们给耽误了。”

“文静,快点儿呀!”

春儿在一棵树繁叶茂的大槭树旁放下篮子,神秘兮兮地朝文静招手。

槭树下一片用树叶盖着的地方,有着文静、春儿和甜杏三个好朋友的秘密。

那是去年开春以后,也是头天下了一场春雨。三个人放学后约着一起上后山上掐野菜,就在在棵槭树下发现了一片白花花的蘑菇。一顶顶的小白伞,嫩生生的,颤悠悠的,头上还顶着晶亮亮的水珠子呢。

甜杏手快,掐了一朵,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

“香的呢,一准儿是香菇,集市上有卖的。”

春儿也凑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伞顶儿,又看了看伞把说:

“是香蘑。我爹也采着过。好吃着呢1

文静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片在微风中摇晃的蘑菇说:

“真好看,象跳舞似的,掐下来就蔫了。”

甜杏说:“不打紧,掐完了还会长,跟割韭菜似的。”

文静说:“根都没有了,还长啊?”

春儿说:“我爹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蘑菇也是的。长的地方老长。一场雨下来,第二天去看准有。不过,有时候顾不上去,就让别人给掐走了。”

文静说:“那咱们就不掐野菜了?”

甜杏和春儿异口同声道:“那还用说!”

三个好朋友一人采了一堆鲜磨,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兜着,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临走前,还掐了一些芋头叶子和灌木枝子,把那块宝地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几天后,又下了一场春雨,三个人相约着,来到大槭树下。小心翼翼地揭走灌木枝子,紧紧张张地掀开芋头叶子。果然,就在前次掐了蘑菇的地方,又冒出来一柄柄白生生、颤悠悠的小伞。三个人围着那些小白伞,又是跳又是笑的。就象找到了聚宝盆。打那以后,每一次下雨,都会在她们的心里掀起一阵企盼的波浪。而每一次雨后,在大槭树下的相聚,又会成为她们一次小小的欢乐的节日。

文静走到槭树下时,春儿已经揭走了灌木枝子,掀开了芋头叶子。十几个蘑菇头象十几把收拢的伞,圆头圆脑地竖着,头上还顶着沙土。

文静放下胳膊上的篮子,笑起来说:

“这些蘑菇就象甜杏似的,还在睡懒觉呢。”

春儿蹲下去,吹掉蘑菇头上的沙土说:

“甜杏娘也真逗,说是多睡觉能美容。甜杏睡懒觉还有理呢。”

“谁说我在睡懒觉了?”

甜杏象只花山鸡似的,扑楞楞地就从一丛灌木上飞了过来,吓了文静和春儿一大跳。

甜杏穿着甜杏娘从县上给她买来的人造棉连衣裙,杏黄色的底子,淡黄的小花,长长的,一直拖到脚脖子上,衬着满山的绿树叶子,绿草棵子,要多鲜艳有多鲜艳。甜杏的头发留得长长的,揪得高高的,还一小股一小股地分开,用花花绿绿的皮筋一节一节地箍着。走起路来,十几根辫子带着几十个花花皮筋,在头顶上、肩膀上荡来荡去的,倒象是她在打秋千,晃得人眼晕。加上她那张涨鼓鼓的瓜子脸、尖下颏和一脑袋的鬼精灵,村里人都说她象城里人。这时候,甜杏娘就会半忧半喜地说:“人生有命,富贵在天。这辈子我是没指望了,我家甜杏可没准儿。将来她舅舅在县城给她找下对象,不就是城里人了?”

甜杏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裙子说: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这儿,省得我满山去找了。”

文静说:“找我们干啥?比睡觉还重要?”

甜杏瞪着两只杏核眼说:

“村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儿啦?”春儿的脸一下子变得唰白。

“怎么回事儿?”文静也紧张地抓住了甜杏的胳膊。

甜杏一看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竟咯咯地笑起来说:

“县上来人了,是照相的。”

“这算什么事儿呀,大惊小怪的。”春儿嗔怪地说。

“谁有钱谁就照呗,又不是没来过。”文静顺手拍了一下甜杏的肩膀。

甜杏敛起笑容,又做出一副严重的样子说:

“这回可不一样啦,还有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呢1

“骗人!”春儿说。

“胡说1文静说。

这一次甜杏不笑了,涨红了脸蛋,认真地说:

“真的嘛。是春儿爹让我来叫你们的。还说那个外国人一会儿要在春儿家吃饭呢1

“真的?”春儿脸又变白了。这一次是因为惊讶。

“奇怪。”文静却是一脸的迷惘。

“哎呀,快走吧!”甜杏跳起脚来,十几根花花绿绿的辫子在头上肩上晃来晃去的,催促着两个惊呆了的好朋友。

三个人忙忙慌慌地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没有采蘑菇,也没有遮盖她们的秘密宝地,又折回头来。

文静说:“正好,蘑菇给春儿带回去,烧给外国人吃。”

春儿说:“也不知道外国人吃不吃蘑菇。”

甜杏说:“他不吃,你不会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