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己的老伙计安竹生在和他的徒子徒孙们研究沈一一的那套发动机图纸了,萧屹瞻老爷子这会儿倒是不急了。他笃笃定定地坐下,开始品起了刚才606所的工作人员给自己满上的茶来了,一边品茶一边还好整以暇地观察着眼前众人的动静。
不一会儿功夫,如萧老爷子所预计的,安竹生猛然抬头,看向了自己:“老萧,这个发动机居然用的是航空铝材?”
萧老爷子很镇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是用的航空铝材。”他之前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也是在图纸的右下角所标注的使用材料。上面用英文和数字的组合与他所了解的飞机型材非常相似。
安竹生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你应该知道吧,我从系统内的通报上看到过,这种材料是上个月刚才材料所那儿送去你们机体结构那块的的新材料单子上看到的,怎么居然有人会用在发动机上?结构铝合金型材不耐高温是众所周知的不是吗?怎么会有人用到发动机上去?这个人是不懂还是真的有发现?”
萧老爷子点了点头:“不错,普通的机体结构用合金没有高温的指标要求,所以以我们以前的经验来看,象这种族系的元素构成的材料,我不会想到要把它运用到发动机上去的。可是我来之前,特地打了电话到我们厂的理化物性室,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萧老爷子故意卖了个关子,而安竹生果然等不及了,急着问:“发现了什么?”
“材料所早在五年前对于提供我们的机体材料已经只做常温物性,不作高温物性了。”萧屹瞻老爷子说出了自己了解到的这个事实后,满意地看到了自己的老伙计那张大的嘴巴。的确,这个事实刚听到时。他自己也很惊讶。
材料所,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研究材料的。他们研究把各种元素以各种工艺流程和成份比例相组合,形成新的材料,然后在各种使用环境下对其机械或是电学还有化学性能进行测试,然后把这些数据编成目录。送到各个有可能运用的单位,供这些单位在设计和制造自己的装备时选用。可以说,各家单位如果在制造时遇到瓶颈。也就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时,其中一个解决方法就是去翻翻看那本材料目录,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新的材料来达到同样的性能,但加工性能又更好些。如果材料所给不出设计师想要的参数,那么设计师就无法发现材料的新用途。
“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是工作上的极端不负责任,是对党和国家的事业的儿戏,更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安竹生老爷子愤怒了。一生治学严谨的他。眼睛里最容不下的就是这种对于科研事业的儿戏态度。材料所没有根据规定对新研制的材料进行完全的试验。在他看来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萧老爷子点了点头:“不错。我刚听到时也和你一样愤怒。可是再往下一了解,才知道,人家也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他们没有资格为自己工作上的不尽责找借口,你也不要帮他们推卸责任。这件事情,我要上报,找上级机关好好地给他们整一整风!”安竹生还是很生气。只要想到这五年来,材料所居然对新研制的材料都没有进行高温特性试验。他就感到极其愤怒。要知道,这些年来,他们这些搞发动机的始终出不了成果,就是因为没有新的耐用的材料的诞生啊。他原来以为这是我们国家的底子薄,基础差,所以看在同是科研界的份上,也就很体谅他们。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些搞材料的人居然还偷工减料地对工作敷衍了事,这让他一下子有了被欺骗的感觉。
“我劝你还是别上报了。”萧屹瞻老爷子却给愤怒之中的安竹生老爷子给泼了冷水。
“为什么?我说老萧你原来不是一样嫉恶如仇的吗?怎么现在又开始当合事佬和稀泥了?”安竹生对于萧屹瞻没能在这件事上和自己坚决地站在一块儿意见很大。
萧老爷子却提起了另外一件事:“老安,你还记得五年前,你们那个发动机试验时出的那个事故吗?那次你一定要测试你们发动机上那个叶片的极限性能,逼着人家材料所把试验机的温度给提到很高,最后把叶片给崩坏了的事情吧?”
安竹生没想到老伙计突然提到了这件事,他有些一楞,然后不自然地点了点头。的确,当时他们正在研制的一款发动机的推力始终上不去,几乎想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没招的情况下,他还是回到了提高燃气初温的办法上。但这个方法固然有效,对于叶片材料的性能却有着极高的要求。当时在项目团队里反对的声音不是没有,而且还很大,都跟他说,要不就以当时实际能够达到的推力性能确定指标,把项目先结束了,以后再想办法改进提高就是了。这样的话大家都能面子上过得去,项目也能完成。但安竹生不干,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发动机的性能没有大幅度提高的话,国家投这么多钱研发新的发动机做什么?如果投入那么多人力和物力,最终的结果却不过是又出来一款差不多能力的发动机,做这种简单的重复劳动,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在他的坚持下,最终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强推着提高初温的方案通过。可是就在试车前的材料试验中,他拿去做高温物性试验的那个叶片却在动态试验中断裂了,也宣告了他这个方案的胎死腹中。后来,他所从事的这个发动机项目因为这个失败而被叫停,再后来碰上了,这个项目就再也没有被重新启动过。
回忆是有些苦涩的,所以安竹生在被提醒这次失败之前,一直尽量不去回忆这次的事情。可以说,这个试验是他人生最大的挫败之一。现在被萧老爷子问起,他也只能坦诚以对:“是啊。那个试验是我的失误,当时是看到国内混乱的局势,我怕不尽早出个成果,整个研究进度会受到影响。可惜,结果试验失败,项目也等于是取消了。”
萧老爷子却严肃地说:“还不止这个结果呢,你知道吗,就因为你的坚持试验,但又没有事先做好试验失败的预案,结果你的叶片固然是断裂了,同时飞出的碎片还把人家材料所的高温试验机给打坏了。”
“什么?真的?”安竹生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不可思议。他可是知道那个试验机对材料所的重要意义的。那台从原西德进口的设备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引进的设备,当时几乎占了国家可怜的外汇存底中的相当一部分。引进材料所后,其他的科研单位很是羡慕,材料所也很是得意。“不会吧?怎么没听他们说起啊?”
“不敢相信是吗?真实的情况是,你的试验失败后,那场让全国的科研活动几乎停顿。所以,你的试验停止后,有将近二年的时间那台设备没有再进行过新的试验,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有人发现设备已经损坏了。”谈起80年代末的那场,二位老人不禁又回忆起那场将全国大部分城市给陷入无政府状态的混乱局面,心情十分沉重。
安竹生叹了口气,说道:“唉,说到底,那些年轻学生太冲动啊。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会对国家和社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力,自以为自己才是最能救国救民的人,幼稚地被敌对势力利用,结果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顿了顿又说,“那后来是怎么发现的呢?凭什么说是因为我的试验而损坏的呢?”
“二年后,各个科研迈入正轨,材料所也想起来似乎应该重新回到不断发展新材料的路上来,所以对于这个高温材料物性试验的仪器重新检修保养,却突然发现故障。因为早就已经过了保修期了,就想请原厂来帮忙修复。可是当时国家又面临西方制裁,根本没有可能请人来修。所以材料所最后是仔细地把机器给拆开,然后再原件复位的。在拆卸的过程中,恰恰在温控器和传感器的中间发现了一个碎片,材料就是你当时试验的那个叶片的同型材料。所以,合理的推断就是,你的那个试验的失败,同时也把材料所的试验机给打坏了。”
安竹生点点头。其实他之前已经有点接受说自己的试验把人家材料所的机器给弄坏的说法了,只是想知道前因后果而已。他接着问道:“那么他们怎么不跟我说,让我们赔他们呢?”
萧老爷子笑笑:“你是故意装傻吗?这个损坏,他们二年后才发现,这难道不是他们所里面对于重要仪器设备的管理不当吗?而且即使是你造成的损坏,二年的有效追诉期也过了,打官司也打不赢,还有可能让他们的领导捞到个处分,你说材料所怎么可能再来找你?”
“可也就是从那以后,材料所送来的新材料目录里,高温试验的数据就不再提供了,你说,你还怎么上报这件事?”末了,萧老爷子反问了安竹生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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