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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雪丰碑 (1)

1945年8月6日、9日,两颗原子弹相继在日本投下,巨大的蘑菇云在广岛和长崎上空呼啸而起,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最后一个挣扎的轴心国——日本,终于走向了溃败之路。而那条由铝片和尸骸筑成的驼峰航线,也快到头了。

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当他宣布无条件投降时,我正在怒江上空开着“鲨鱼”,为运输机护航,那天的电波特别地清楚,张乐平不住地在对讲机里模仿裕仁天皇的声音,异常的兴奋,最后他说:“李哥,我们他妈的终于熬到头了!”

在那一刻,我忽而感到了一阵迷惘,如果此后不再走驼峰航线,我将会在哪里?像我这样的身份,多半会被安排去民航公司,迎来送往那些不痛不痒的商人华侨,过上没有多大风险的舒坦而又乏味的日子,但我这还会是我吗?

但是,令我们都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不到三个时辰,我们在喜马拉山遭遇了十来架零式日机复仇一样的袭击!

当时,张乐平正在对讲机里描绘将来的幸福生活,如何将女儿培养成才,如何将父母接到昆明来,如何将老家后院那棵枣树砍了给女儿做个玩具,他说到兴头上时,我已经看到仪表盘上剧烈闪动的黑点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大群零式日机正向我们飞来!

“运输机后退,‘飞虎队’准备迎敌!”我冷不丁地发出命令,带头向零式日机飞来的方向迎了上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运输机的撤退赢来时间。

这次护航的“飞虎队”只有三架,由我、张乐平还有一个美国人马克驾驶,我们谁都以为驼峰航线现在最大的危险是天气和飞机本身,然而却都没有想到,鬼子一边宣布着无条件投降,一边却发动了最后的亡命攻击!

十来架日机在空中愤怒地飞着(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飞行员本是被日本军部秘密召回的,因在回国的路上听到了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这群战争狂人顿时怒从心头起,失去了理智,向驼峰这边飞掠而来,想击毁运输机以出一口恶气),几乎没有编队,尾部拖着白烟,便向我们横冲直撞而来。

那些鬼子飞行员大概看出我们的飞机少,像猫戏老鼠一样绕着我们狂飞一气,甚至没有扫出一梭子子弹。张乐平那天的状态极为不佳(可能是从狂喜跌到了大悲,使他心理受到了干扰),一个操控不当,居然被两架敌机夹了“老鼠夹”——“鲨鱼”头顶有架敌机,腹部也有架敌机!

张乐平驾着战斗机挣扎着想飞出“老鼠夹”,但此时,一架零式日机已经靠了上去,对着“老鼠夹”中间就扫了一梭子子弹。

我从对讲机里听到了张乐平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李哥,我的妻儿——”他驾驶的战斗机机头、机翼同时中弹,带着一股浓烈的黑烟向喜马拉雅山摔了下去,轰然爆炸。

马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次又一次地想冲出鬼子机群的包围,都被密集的子弹压了回来。我在空中连续三个“倒拔云”才逃出了鬼子编织的弹网,对讲机里隐隐传来马克的哭号声:“仁慈的主啊——”

马克没有死,那些鬼子将他逼得迫降后,竟没有再管他,而是齐刷刷地冲我追了过来。我当时不知道,我的声名已经传到了日本,我的绝技“倒拔云”已经被日本空军部队当成特殊题材研究过。

十几架敌机都是气势汹汹,稍微追上我一点,便是一梭子子弹扫过来,我只能靠着轻度闪避来躲子弹,若是重度闪避,战斗机的速度势必会降下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长的死亡角逐,每一秒都是那样的艰难,又危难百出,那种感觉就同几年前,我和张乐平在雪蚌河边坠机时相似,我此刻已生必死之心。

也不知飞了多久,油压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不到两个时辰,我就坠机了!我咬着牙,不住地看后视镜,那些敌机中有几架已经落后很远,飞在前面的几架也在面临抉择一般犹豫不定,就算追上了我一程,也不再扫出子弹。

我心中骂道:“鬼子,死磕吧,大不了同归于尽!”我当时想着,等到汽油耗尽的时候,回头撞架敌机也死得其所了!空中白色的太阳渐渐染上了红色,已是傍晚时分。眼看喜马拉雅山快到头了,忽地,夕晖下一个亮点向我对面飞逝而来,我大吃一惊,难道是敌机合围过来了?忙拨动机头,向西南方向飞去。

那个亮点越来越大,机翼被夕阳染成了红色,我透过机舱玻璃看出去,心中陡然一暖,天,那是维克多的残翼伊尔-2!

那些敌机被这架神秘出现的飞机怔了一下,还没扫出子弹,伊尔-2已如一股旋风一般近了,“哒——哒——哒——”一梭子子弹射了出去,弹无虚发,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两架最前面的敌机已燃着了火,摇晃着坠落。

“快还击!”维克多将“敌我识别器”很快调到了“鲨鱼”的频率,在对讲机里对我叫了一声。

我在空中一个“左翼斩”,兜了一个大圈子,硬生生地把“鲨鱼”掉了个个儿,一梭子子弹射向一架正迎着伊尔-2的敌机,子弹穿过了它的油箱,那架飞机在空中便燃烧起来,后面那些敌机不敢靠前,都远远地掠开了。我们利用这个空当,将敌机甩开,向远天飞逝,后面是“轰”的一声巨响。

那些敌机被我们甩得没影儿了,我在对讲机里叫道:“维克多!”

维克多在那头咳嗽一声,说:“日本人快要完了,这条航路上怕以后难得再见到飞机了……咳……”

“没有了飞机,伊尔-2就补给不了,你跟我去汀江机场吧,我给你一些汽油和食物。”我们说话间,双机已经飞出了喜马拉雅山,“你也要离开这条航路了吧,准备回俄罗斯吗?”

维克多却道:“不,这里有我队员的尸骸,我不会离开的。我会一直在这上空待着,直到大雪把我和伊尔-2埋了!”他说得很悲怆,我心中懂得他这份偏执,因为就在三个小时前,我也曾有过永远待在驼峰上的冲动。

“Mr.Li,你是我教出来的最出色的中国学生,我深感欣慰。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我该走了,返回喜马拉雅!刚才一架零式日机坠落后没有爆炸,我就地补给一下。”维克多话没说完,伊尔-2就掉头返航,机翼剧烈地颤动,我知道那是他在跟我道别。

我咽喉间一阵哽咽,也振动机翼,向汀江上空飞逝,一场连绵的秋雨很快将我们在长空的痕迹洗得一干二净,那场空中大战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此时天空一派湛蓝。9月2日,日本外相重光葵在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正式签署投降书。

9月9日,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南京向中华民国政府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呈交投降书。抗日战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正式结束了。截至抗战结束,“驼峰航线”已将七十多万吨作战物资空运到前线,有一千五百多位飞行员为此献出了他们的生命。

我们这帮驼峰上的“骆驼”,不少人转到了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旗下,我也成了中航一架民航飞机的机长兼培训部部长,专飞昆明到香港的航路。这期间,我打听到了张乐平的老家住宅,带着张乐平的遗物和一笔安抚费去了一趟,正赶上他的女人的二次婚礼。女人一看就是个新兴女性,然而生活重担让她不得不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她看到张乐平的遗物,躺倒在几扇门板支起的酒席之间,哭得一塌糊涂。

我手扶着张乐平常常说起的那棵枣树,悲从中来,一个小女孩向我奔了过来,把一幅画递给我,说:“叔叔,你是爸爸的同事吗?这是我给爸爸画的大鸟,爸爸说如果他不在了,一定是在天上的,我怕他寂寞,就给他画了鸟。你能替我给他带上天去吗?”我搂住那个小女孩,两行泪水飘然滑落。

鬼子从中国狼狈地滚回去后,善良的百姓们以为好日子到了,然而不久,国共谈判决裂,一场持续了三年多的内战打响了。我接到上面的电文,即刻奔赴重庆,组编一支代号为“神鹰”的空中突击队。那时,恰逢我左肩弹伤复发,多年飞驼峰积郁的沉疴一下子全来了,我病倒了,被送往昆明医院,一住就是三年。

其实,在1946年夏,国民党军队向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全面内战爆发的时候,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我实在不忍开着战斗机杀戮自己的同胞,何况共产党是对我有恩的。我便一直住了下去,每天除了看报便是散步——漫天的战火与我无关。1948年9月至1949年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同国民党军队进行了战略性的大决战,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后,国民党已经江河日下,眼看就要败北了。

那天我正躺在病床上看报纸,中航公司总经理刘敬宜来看望我,开玩笑似的说:“长天啊,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这条卧龙在这里一卧就是三年,等的不就是一个新中国的诞生吗?跟我回中航吧,眼看着内战就要结束了,你也该出来飞飞了。”

我丢下报纸,穿了双拖鞋就跟着他去了。是的,我想要的是一个新中国,真正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我回到巫家坝机场,依旧开我的民航飞机,我那些曾经的功勋早已被人遗忘,在别的飞行员眼中,我是一个严厉而苛刻的机长兼部长,容不得一点飞行上的缺点——他们不会知道,当年多少人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失误,在驼峰航线上命丧黄泉。

国民党节节败退,与共党划长江而治的计划失败后,便开始了最后的盘算——将大量黄金珍宝偷偷运往台湾,我眼看着那些往台湾运送物资的飞行员一个也没有回来,便知道他们被国民党强行留在了台湾。中航和央航公司的飞行员人心惶惶,这些飞行员的老家大都在内地,心知一去台湾便有可能一辈子不能复还,与家人孩子隔海相望。

就在这个时候,机场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我起初以为是军统特工,就尽量绕着他们走。直到有一天傍晚,我正在检查胎压、油泵、受油口、起落架时,看见远远站着一个人,头上扣着风雪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见四下无人,便向我走了过来。我记得胡冲遭遇军统特工的下场,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勃朗宁。

“佐藤君!”一个人压低了声音笑道,“好久不见啊!”那人将帽子摘下,冲我笑了笑,正是在桂林时,将我从鬼子手上救出来的那个三轮车夫!

“你怎么来到昆明了?”我又惊又喜,忽地想起他是共党,便多了一份警惕。

“呵呵,长天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跟我来。”他戴上帽子,向机场边缘走去。

我们寻到了一家新开的饭馆,里面稀稀朗朗地坐着几个食客,我们坐在角落里,等到菜上来了,三轮车夫才道:“我叫朱文彬,共产党第六策反部成员。不瞒你说,长天兄,我千里迢迢来到昆明,就是冲着你!”

我夹着鱼肉的筷子顿住了,静听下文。他又道:“国民党的高官现在都已经撤往了台湾,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民航和央航的一些飞行员已经被国民党控制,扣押在了台湾,而你们这些还在昆明的飞行员正是我们策反的对象!”

我将鱼肉塞进嘴里,喝了一口白酒,说:“承蒙抬爱,只是——”

“长天兄!”他一口截住我的话,“眼看着新中国就要起来了,国内现在是一片大好形势,百废待兴,难道你就甘心被扣押在台湾,一辈子回不到你的老家玉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