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嗜血的皇冠·大结局
606500000054

第54章 屠夫 (2)

帝国大厦之建成,既非一日之力,更非一人之功。帝国大厦,奠基于漫长的血火与牺牲、尸首与哭喊、无数家庭的妻离子散,而这些作为地基,已被深深埋于地底,迅速遭到遗忘,直至无人提及。而修建帝国大厦的工人,则是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黎民百姓,然而,他们就像是用来施工的脚手架,一旦大厦落成,迅即被拆除抛弃。他们修筑了这座大厦,但却永远住不进这座大厦,更不可能在大厦中拥有某个房间。现在在泰山顶上的这批人,才是大厦的真正业主,瞧,他们正在开业主委员会呢。

“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 被儒家吹捧得神乎其神的封禅大典,说到底,不过是权贵阶层的一种自娱自乐,一场闭门狂欢,和黎民百姓完全无关。他们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连一位列席的代表也没有,或者说,他们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已经被代表了。

当告天石碑树起于泰山之巅 ,封禅仪式宣告结束,已是日暮时分,众人起程下山,各举火炬,缓缓而行,比上山时更为小心翼翼,队伍绵延二十余里。夜半时分,终于回归山下,无一人摔伤,无一人生病,也算是不小的奇迹。

刘秀下得山来,非但毫无倦意,反而精神百倍,又召昔日功臣饮宴,为彻夜之欢。他刚刚办完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的确有资格放纵一下自己。

刘秀封禅过后,就像祥林嫂捐过门槛一样,心中无比安宁。上天选择了他成为天子,现在他总算是对上天还过愿了,于是感到踏实,感到不再亏欠。

这一夜,刘秀破例饮了许多酒。当初和他并肩作战、共同打天下的老战友们,如今就只剩下眼前的邓禹、马武等寥寥数人。刘秀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一阵伤感,他们都老了,他也一样。

君臣饮酒作乐,酒酣处,也和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样,很自然地聊起当年往事,开始忆苦思甜。

酒越喝越多,话越聊越深,刘秀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后怕。他们即将接近人生的终点,盖棺论定的话,他们都可以算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成功者。然而,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他们的命运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刘秀将这个问题抛给邓禹等人,问道:“倘若当初天下不曾大乱,诸卿身处太平盛世,自以为爵禄如何?”

邓禹先答道:“臣年少时曾经用心学问,做某郡的文学博士应该问题不大。”

刘秀笑道:“太谦虚了。你是邓家子弟,名门之后,又有志行,就算做不了二千石的太守,也可以做六百石的掾功曹嘛。”

其余功臣也都依次作答,刘秀一一评论,最后轮到马武。马武嗜酒如命,时已半醉,高声狂言道:“我虽然不如邓禹有学问,但却比邓禹有武勇。我可以做到二千石的都尉,专管抓捕盗贼。”

刘秀大笑道:“你自己不做盗贼就不错了。依我看,你最多也就是当亭长(近似乡派出所所长)的命。”

众人哄堂大笑,笑完,却又不免惆怅。

借着酒劲,邓禹大着胆子问刘秀道:“那么陛下你呢?”

刘秀含笑不答。

这问题他早就想明白了,人生根本就没有如果,现在没有,过去更加没有。

每个人都被唯一的命运俘虏,穷其一生也无法挣脱。而他的命运,早就写在谶书之上:“刘秀当为天子!”

那么,究竟是他在经历命运,还是命运在经历着他?只有这个问题,让刘秀始终无法解答。

一年之后(公元五十七年)的二月初五日,刘秀驾崩于洛阳南宫前殿,享年六十三岁,谥号光武(谥法: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庙号世祖(礼:祖有功而宗有德),身后只留下这样一份简短的遗诏:“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同日,皇太子刘庄继位登基,是为汉明帝。刘庄因父之丧,追感前世功臣,命画师作开国二十八将之画像,张于南宫云台,铭旌其功,永卫汉室,后世称为云台二十八将,其名罗列于下(排名严格分先后):

太傅高密侯 邓禹

大司马广平侯 吴汉

左将军胶东侯 贾复

建威大将军好畤侯 耿弇

执金吾雍奴侯 寇恂

征南大将军舞阳侯 岑彭

征西大将军夏阳侯 冯异

建义大将军鬲侯 朱佑

征虏将军颍阳侯 祭遵

骠骑大将军栎阳侯 景丹

虎牙大将军安平侯 盖延

卫尉安成侯 铫期

东郡太守东光侯 耿纯

城门校尉朗陵侯 臧宫

捕虏将军杨虚侯 马武

骠骑将军慎侯 刘隆

中山太守全椒侯 马成

河南尹阜成侯 王梁

琅邪太守祝阿侯 陈俊

骠骑大将军参蘧侯 杜茂

积弩将军昆阳侯 傅俊

左曹合肥侯 坚镡

上谷太守淮陵侯 王霸

信都太守阿陵侯 任光

豫章太守中水侯 李忠

右将军槐里侯 万修

太常灵寿侯 邳彤

骁骑将军昌成侯 刘植

于是,时光席卷着我们,再次无可挽回地开始倒流,将我们带回更为久远的西汉年间,关注两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偶然事件。

先看汉景帝刘启的错进错出。

话说汉景帝某夜大醉,兴致勃勃,便命宦官召宠妃程姬前来侍寝。能被君王临幸,既是嫔妃之本分,也是嫔妃之荣幸,程姬自然很乐意应召,无奈这几天身上不方便,不能侍寝,要拒绝吧,一没那胆,二又怕从此失宠。

程姬想了一个荒唐的主意,找来随身使唤的侍女唐儿,说:“你替我向陛下献身。”唐儿哪里敢不答应。程姬于是把唐儿打扮成自己的模样,送到汉景帝的床上。汉景帝既醉,加上夜间灯光昏暗,并未发觉货不对版,直把杭州作汴州,一夜尽情风流。

次日汉景帝酒醒,见枕边人并非程姬,而是唐儿,略感意外地咦了一声,然后提起裤子走人,装作这事从未发生。

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和皇帝当了一夜露水夫妻,并未让唐儿的命运发生任何改变,她默默地回到程姬那里,继续做她的侍女。对于偌大的后宫来说,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根本就不值得特加留意。

再说汉元帝刘奭的乱点鸳鸯。

汉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五十二年),汉元帝刘奭时为皇太子,他最爱的宠姬司马良娣不幸病死。司马良娣临终,对刘奭恨恨说道:“我死,不是因为阳寿已尽,而是被你的那些娣妾活活诅咒死的。”司马良娣死后,刘奭悲愤发病,闷闷不乐,迁怒于其余娣妾,再也不肯和她们亲近。

这一年,刘奭已经二十三岁,娣妾虽多,却没有一人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老爸汉宣帝大为着急,刘奭不肯房事,那他怎么抱孙子?汉宣帝心知刘奭怨恨他的那些娣妾,既然如此,那就再换一批新人呗,于是命王皇后张罗。

王皇后在宫女中精心挑选了五位年轻佳丽,趁着刘奭前来向她请安,将五位佳丽唤出陪坐,算是让刘奭相亲。

散席之后,王皇后命长御(女官名,宫女之长)试探刘奭的口风,相中哪个没有?刘奭根本就没心思相亲,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那五人,然而皇后的一番美意,他也不能太过违背,只得随口敷衍道,其中有一个还可以。再问是谁,刘奭不答。

长御只能自己琢磨,刘奭相中的到底是谁?嗯,当时有一个女孩紧挨着刘奭而坐,而且又穿着醒目的大红色衣服,刘奭看上的应该就是她吧。于是禀告皇后,皇后一听大喜,打铁趁热,马上派人将女孩送到太子刘奭的宫中。

皇后将女孩送上门来,不弄都不好意思,而且也交代不过去。刘奭勉为其难地和女孩春风一度,算是完成任务,然后再也不见女孩,再到后来甚至已经忘了这女孩的存在。

说完这两件离奇的小事,现在可以揭开谜底了。

汉景帝和唐儿一夜情之后,唐儿竟然便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儿子,是为长沙定王刘发。刘发生舂陵节侯刘买,刘买生郁林太守刘外,刘外生巨鹿都尉刘回,刘回生南顿令刘钦,刘钦生……刘秀!

汉元帝刘奭和女孩一夜缠绵之后,女孩也同样神奇地有了身孕,为刘奭生下他的第一个儿子——刘骜,是为汉成帝,而女孩也母因子贵,日后被汉元帝刘奭封为皇后,汉成帝刘骜继位之后,再被尊为皇太后。

而这个阴差阳错的幸运女孩,名叫王政君,正是王莽的姑母,也是王莽得以窃国称帝的最大靠山。

波澜壮阔的王莽篡汉、刘秀开国,其实便肇始于以上两个荒诞不经的意外事件,不得不让人感叹,这就是历史的蝴蝶效应。历史看似冷酷坚硬,同时却又是脆弱的易碎品,一两处小小的意外,四两而拨千斤,便足以彻底改变整个历史的进程。

是的,这便是我们故事的源头。

我想我就在这里结束,结束在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

后记

如果说楚汉、三国是中国历史上无可争议的两座高峰,那么刘秀及其开创的东汉帝国则是双峰夹峙间的一处深谷。本书之写作,正欲与读者为深谷之游。

梁任公有云:“我们读历史,要看其人人格如何,每事如何对待,遇困难如何打破,未做之前如何准备,这一点比知道当时呆板的事实更为重要。”读历史者固当如是,写历史者也当以此自期。

本书之写作,无意以今非昔,轻易臧否,而是将写作视为一次游学的过程,重走刘秀的一生,行其所行,见其所见,思其所思,感其所感,与斯人同炎凉、共悲喜,“以心证史,仿佛亲历”,庶几可获领悟、得启迪。

本书虽以刘秀为主,而对于同时代的其他重要人物,却也未敢轻忽,如王莽、刘縯、刘玄、阴丽华、邓奉、云台二十八将、隗嚣、公孙述诸人,写来也力求自成其面目,而非沦为烘托刘秀之背景。

关于刘秀之事功,书中已有详述,此处不再重复。可堪一提者,则为书中对于刘秀命运的格外关注。一般来讲,刘秀的命运显得极为奇特诡异,和其他的开国皇帝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其他的开国皇帝,大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而刘秀却仿佛是“我命由天不由我”。

早在刘秀成人之前,便已有“刘秀当为天子”的预言传出,而刘秀也对这一预言深信不疑,他相信这便是他注定的命运。对于刘秀来说,在某种程度上,皇帝只是一种职业,而命运则成了一种信仰。相比其一生的功过荣辱,或许更能引人喟叹、引人深思的,正是其命运的费解及神秘。

全书分上下两卷,近五十万字,此为下卷,起于公元二十三年十月,刘秀逃出洛阳,从河北开始崛起,一步步开创东汉帝国,终于公元五十七年,刘秀去世,其子刘庄继位。

本书自二〇〇八年八月开始动笔,历时将近三年。三年于斯,切磋琢磨,其间得失悲喜,欲语却已忘言。

刘秀的命运,已然在历史中尘封,而我们的命运,则仍然是有待解答的习题。

是为记。

曹昇

二〇一一年五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