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让她搬出去。”大姑子说,“我们放农具也用不着几间房子,收拾好一间让她住,这样离我们的住房远一些,也别让她进我们的家门,我们可以把饭给她送过去,她的霉运可能就不会传过来了。”
这个女人说的那间房子与他们的房屋隔着一个院子,是两间破旧的白色房子,可能有十七八年了。二十年前,因为实在没有修理的价值,石井大介家积了一些钱就勉强建了新的,这里就用来放农具、粮食,房顶倒是好好的,但四面通风,根本就住不了人。
石井大介生气了,这是傍晚,他干脆重新下田干活去了,之后又上山去了秦榕不时待的那个小溪边——这个无用的男人,用这种方式进行抗议。
石井大介走后,秦榕被大姑子更是用最恶毒的话骂了,并且让她出去找石井大介。她也哭着跑了出来,在小溪边上找到石井大介。
石井大介涨红了脖子、挤皱了脸,他吞吞吐吐地想说话了,他把大姑子刚才说的话告诉了秦榕——一方面,他感觉自己窝囊;另一方面,他又想通过对大姑子的不屈服,来表达他对她的爱怜和一点男人的样子。
“下山去,你是一个男人,既然觉得窝囊,你就要发泄出来,让她今后不敢对你、对你老婆这样凶狠、歹毒了。否则,哪一天,我会被她害死的。”秦榕大哭着,把石井大介向前推。
石井大介似乎也在心里面鼓了鼓劲,他却钻到另一个地方躲着了,她这才彻彻底底地认识到嫁给这样的男人是一生中最大的错误。然而嫁都嫁了,又怎么办呢?她下决心,一有机会,她就离开这个男人!只要这样想,她的忍耐就有了目的,忍耐力也会增加。
石井大介七十的老娘围着山低声叫着石井大介的名字,他们很快就回去了。石井大介是一个孝子,他不会让老娘过多地担心他。
大姑子没有睡,他们进来之后,她故意把头转到别的地方去,用这种方式让石井大介安心回家,因为在她那里,她也不认为石井大介会恨她、报复她,他只会害怕她。
又过了一些平静的日子之后,大姑子却开始收拾那两间破旧的房子了,把大的洞用木板钉上,小的洞从里面用纸糊上,应该说,这个女人是能干的,两天就把房子收拾好了,接着又开导石井大介。
“你不要与她睡了,这样你的病也会慢慢好起来,那时候我再让她搬过来,让你们一起住。”她又补充道,“她搬过去,我们这个家也会重新兴旺起来的。”
(石井大介这个家兴旺过?事后,我去三里外去询问他们的邻居,别人并没有这样说,只不过没有“背运”到这种地步却也是真的,但这是秦榕造成的?)
石井大介仍然不同意。于是,大姑子又找上了秦榕。“你自己就搬到那个房子里去住,你是石井大介家的人,石井大介家好了,你也好了对吗?我也会对你好的,你是我弟媳。过一些时间,我还可以帮你去忙你入籍的事。”看秦榕不说话,她又来硬的了,“你不搬,我就见你一次骂你一次打你一次,石井大介保护不了你。”
秦榕只能同意了。
大姑子又说:“这样就好了,我明天到亲戚家串门,过两天才回来,你就这两天搬吧,你就说是你自己要搬的,是为石井大介家好。”
果然,大姑子到亲戚家串门去了,趁石井大介下地干活时,秦榕流着眼泪搬家了。那房子虽然少有地方透风,但连厕所也没有,在这大山之中,晚上足以让人吓出一身冷汗出来。原来的地板不能做榻榻米,她就在地上放上几块木板,作为睡觉的地方,不知道应该叫床,还是叫榻榻米什么的。
她没有几样可以搬的东西。然而她还是在墙壁上挂上了三幅小油画,摆放了一些中文书籍。
她死后,画和书籍都还在。我眼前的这些整齐摆放在箱子里的书都很旧,看得出,一些书是从中国带过来的。
她的朋友弯下身去,取出一本稍微新一些的书,书名为《日本通》(教授日语的书)说:“这本书(《日本通》)是我们刚刚认识时,我送给她的,她也买了一些中国人学日语的书。可是在这乡下,没有人教,她又怎么通过书籍学日语呢?开始时,她还是很努力的,后来因为学不下去了,也就没怎么学了。”
她又翻开另两本中文书,“这几本书是我借给她的,可能都有三年了。她总是说要还我,只是找不到机会,到后来,她很少进城去。”
看到这些书,我仿佛能看到一个憔悴的身体,正躺在床上,把手上的书放在一边去,准备换一本新书,却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找出来的仍然是另一本旧书。因为大部分书的书页都卷了起来,想必书的主人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却很珍惜它。
我看了看书的名字,其中一本是汪国真的诗集,这本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是很流行的,我又想到了秦榕日记里的诗,“她平常很喜欢写诗吗?”
“不知道。”她说,“可能没有吧,如果平时喜欢写,按照这本诗集,随便拼几句,应该比她那首诗好一些。我觉得那首诗是她精神有些恍惚时写下的,而且经常重复着念叨。”
我想也是的。
石井大介回来时,她已经搬完了家,他倒是说了些什么,也表达了对大姑子怨气。然而这个老实人,既然这样了,他也就不准备怎样了。大姑子回来之后,还假惺惺地说了关心秦榕的话。
日子按照另一种方式又开始了。起初,每逢吃饭的时候,石井大介的老娘还时不时在外面叫上她几声,或者秦榕女儿会进来叫她,她还能与全家坐在一起吃饭。出入这间屋子的人,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她的女儿和跟在她女儿背后跑的那条小狗。
大姑子也没有立即强令对方不进家门,有了前几次经验,她这一次也要慢慢来,她也要试着看看,像这样,家里的逆运会不会有好转。
秦榕搬过来不久,就下了几场大雨,白天倒还好,可如果是在半夜,她会一个人吓得大叫,打开灯缩在被子里,看着一个个被纸糊着的小洞,被雨浸透,又被大风刺穿,风重新卷了进来,扯着窗帘、扯着床单飘动着。她看着它们全身在发抖。
好在是春天,不是那么寒冷。第二天一早,她自己把那些小洞或是钉上或是糊上。远远的,他看见石井大介偷偷地看她,那是同情和羞愧的目光,昨晚他也一定为她担心了。
下午,趁秦榕在干草上打盹,石井大介抽空从田里回来,却也给她的屋子多钉了几块木板。
石井大介家的家境并没有因为秦榕的搬家而好转,大姑子也没有被哪个男人看中——仅仅是三个月后,她就坐不住了,她对石井大介说:
“我们不能让她回来吃饭,要不她一样可以把晦气带回来的,你的病也好不了。”
石井大介低着头听完这话,站起身来就又下田去了。这女人也不好说了,因为再说,他又要上山半夜三更也不回来了。
实际上,这个时候秦榕与石井大介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因为受虐待、受歧视,她对石井大介的话更少了。偶尔,坐在田边,或者挤奶的时候,看着石井大介一声不吭地走过她身边,她会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把一些埋怨的话撒在石井大介身上:“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嗯……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
石井大介在乡下是不被看得起的人,这种人内心很虚弱,如果别人对他尊重,他会加倍的客气——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报答对方。反之,他对别人的仇恨也比别人的多,原来,即使秦榕说了什么不太客气的话,还可以找一个机会说几句好听的,石井大介也就不生闷气了。然而她的这种处境又怎么能对他说好听的?于是双方的隔阂就越来越深,在田间干活,相互都离得远远的。
大姑子自然也知道石井大介的这种性格,也自然少不了说这样的话:“你还以为是我让石井美惠搬出去的,其实她早就不想与你住在一起了,她瞧不起你。”
这类话说一两次倒是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可是说多了,就不同了,况且有时是当着秦榕的面说的——秦榕也不敢说什么,可在石井大介面前不免又要埋怨几句,对于石井大介,更是看不起他了。既然石井大介被她瞧不起,石井大介何以为老婆争取权利呢?大姑子试着给秦榕送了几次饭,石井大介也默认了。从此,秦榕就再也不能走进石井家的主屋了。
随即,与朋友偷偷打电话倾诉烦恼的机会更少了,要等到这个家没有一个人在,且是没有锁门的时候,她才能冒很大的风险“窜”进石井家,偷偷打一次电话。如果有人,即使不是大姑子在,她也担心对方会有意无意中告诉大姑子。而这时,她根本就没有进城与朋友见面的机会了。
但她难熬的日子还在后面,因为冬天到了,寒冷也袭扰了这间破旧的房子,开始她还隔上一些时间钉一下,久了,她也没有什么心情做这些了。好在石井大介的老母亲心肠还算好,让石井大介多给了她几床被子。于是,她一回来就可以蜷在床上,房子就更破了,也习惯了。每逢大雪压在屋顶上,积上几天,还是石井大介给打下来的。
由于长久没有秦榕的消息,她的朋友已经感觉到她出了什么事,打电话过去,是石井大介的老母接的电话。她只是说:“还好还好,石井美惠还好。”
然而秦榕把冬天熬过去了,今年的春天,她们接到的第一个有关秦榕的电话,就是她的死讯。
秦榕的尸体放在门外,身体因车轮的挤压惨不忍睹。她的女儿哭着,小狗在旁边转着圈,偶尔也叫上几声,或许它想唤醒它的女主人,让她站起来。
葬礼是那样简单,听闻消息的几位居住在附近的中国朋友还是赶来了。说是住附近,其实是要翻山越岭,乘车也需近一个小时的路程。火化的那一天,远在中国的亲人都来不及赶来看她最后一眼。
我始终就没有见到秦榕的大姑子,听说是走亲戚家去了,或许她怕见到秦榕的这个样子,晚上会做噩梦。
她的两位朋友想想自己的处境,不禁泪如泉涌,放声痛哭……因为她们也是嫁到日本来的。
刚入日本籍的田中秀说:嫁给日本人,本来就没有感情,生活上、物质上再得不到补偿,还有什么活的希望?
可是我在想:既然没有什么感情,又为什么要嫁给日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