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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接风宴

失业不失身,失节不失眠,失败不失敬,失调不失态。

——《男人的三从四德》

推开家门的时候,姨妈还在里里外外忙活,看到我们进来,大呼一声:“累死我了。”

吴雪菲走到姨妈身旁,哽咽一声:“妈,我回来了。”

姨妈放下砂锅,端详着雪菲,伸手抹掉雪菲脸上的泪,又在头发上揉了一下:“哭什么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喊了一嗓子:“也别太感人了,群众还在等着呢。”

姨妈转脸,向我和罗成招招手:“快来,坐下,马上开饭了。”

罗成给姨妈鞠了一躬:“您好。”

“你是小罗,真帅啊。”姨妈大加赞赏。

我朝吴雪菲扮个鬼脸,拉着她的手穿过客厅,跑进自己的卧室。

“以后你就住在这个屋,咱俩正式开始同居。”我大声宣布。

雪菲顾不得休息,对我说:“辣椒,我想看看芹姨。”

“好的。”我们牵着手,从卧室出来,走进妈妈的房间。

雪菲站在妈妈的床边,仔细看着,良久,她说:“芹姨,我是小菲,我回来了。”

妈妈闭着眼睛,眼角微微动了动。

“辣椒,姨的眼睛在动。”雪菲惊喜地说。

“她听到了。她知道你回来了。”

雪菲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暖暖的。雪菲把妈妈的手贴到自己面颊上,轻轻蹭了蹭。然后她把妈妈的手放下来,轻轻拍打妈妈的胳膊,一直到肩膀。

“芹姨,我们每天都祈祷,盼望上天听到,让你坐起来。你一定想看看我们,想和我们说话。我们都会等到那一天。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雪菲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走到雪菲身后,扶着她的肩膀。我们静静待了很久,偶尔地,妈妈的指尖微微动一动,眼角和嘴角也动一下,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安慰。

我们回到卧室,雪菲四处打量,脸上洋溢着快乐。

“真好,我特别喜欢窗帘的颜色……哦,还有小熊抱枕……还有这个,真漂亮,台灯罩在哪买的……”

我走到衣柜前,打开。

“衣服虽然不多,你可以随便穿。”我看了看她的箱子,“嘿嘿,你的衣服哩?”

雪菲笑着打开箱子,抖落着,一件一件拿给我看。

“咱俩的品味差不多啊!”我欢呼。

“还是有一点点区别。”雪菲说,“你喜欢颜色对比强烈、式样简洁的;我喜欢带着花边的,有些特别小装饰的。”

我观察了一下,真是这样,心理学博士就是厉害,只一眼,就从生活细节中发现了问题的本质。

“雪菲姐,根据你的目测,你看外面那个罗成,有什么病没有?”我趴在床上问她。

雪菲笑了,眼睛弯起来,睫毛忽闪着:“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这样看出来啊?”

“大致情况呢?”我推了推她,“你是博士哎,有病没病,看一眼就明白了。”

雪菲说:“他只是保镖啊,有病没病,你很关心吗?”

“当然了。万一他患有躁狂型狂郁症,这保镖放在身边,没准哪天把自己的耳朵割了。”

“那可能是人家能送给你的最好礼物,代表一片真心的。”

“别吓死我了。”我在床上打个滚,“猪耳朵还有点药用价值,神经病的耳朵——噫,恶心死了!”

“那就交代吧,是不是男朋友?”

“不是——是保镖。”我真诚地说,“我刚刚雇的。”

雪菲斜睨着我,耸了耸鼻子:“什么事这么严重,非要雇保镖。”

“职场竞争,白领战斗,生存压力大,女孩子家的,总得有保镖护身。”

“嘻嘻,你呀,我不说了。”雪菲继续收拾箱子。

“帮我看看嘛,一会儿吃饭的时候,问他几个问题,要有技巧的,测试一下,好不好?”

雪菲摇摇头:“科学工作者,不能以游戏的心态对待生活。”

“好吧,就算他是我男朋友,可以了吧?”我起身,“你给测试一下下,终身大事哎,多臭屁的。”

雪菲坐到我身边:“辣椒,你要把握好。”

“什么意思?”我注视着雪菲。

“那个男人,一看就是特别负责任的那种人。”

“真的?还说不会看相。”

“是从气质上判断的。心理学者也会对人有第一印象,当然,后面要经过一系列繁杂的科学分析。”

“气质?他穿着西装就算有气质?”我表示不服气。

雪菲笑了。她每次笑的时候,面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便露出来,整张脸越发的光彩照人,整座房间都明亮了。

雪菲说:“他眼神坚定,举止从容,身上有一种淡定的控制力,既是天生的,也有后天的自我塑造。这种品质对男人来说,非常难得,他是很有责任感的人,承诺的事会做到底,即使付出代价。”

“怪吓人的。”

“初步判断,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只是初步判断哦,医生也会带有主观偏见。”

“嗯嗯,这个感觉比较靠谱。”我点着头,“还有呢?”

“就这样啊。”

“这就完了?”我失声惊呼,“你去法国留学这些年,就学了这一招?”

雪菲笑得弯下腰:“看你急的,你是他女朋友,当然要你用心理解体会了。”

我在她胳肢窝挠了一下,她尖叫一声,我们滚作一团。

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我想雪菲也是这样。我们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放学回来,一起写作业,一起讨论课外书,放假了一起去郊外玩,骑着一辆脚踏车,在湖边草地上捉蝴蝶。然后我欺负她,她哭了,不一会儿我又逗她开心了。没完没了。

“吃饭——这两个丫头,一闹起来就没完,一点不让人省心。”姨妈高一声低一声,惹得我们又一阵乱笑。

我们换过衣服,回到饭桌前。

姨妈继续数落:“客人坐在这里,不管不问,两个人跑进去撒野,像什么样子。”接着转脸面对罗成,“小罗,你别见外,放开了吃。”

罗成看着满桌好菜,说:“辣姨妈,谢谢您。”

姨妈朝我使个眼色,我坐在罗成身边,端起酒杯:“为雪菲姐荣誉回归,干杯。”

姨妈说:“还为我们家今天来的客人,小罗,干杯。”

我服了姨妈,主题思想从来不会偏移。

在一片持久而热烈的欢呼声中,四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满桌一共四个主菜,一个汤,两碟小菜,主食是米饭。罗成特别喜欢姨妈做的香椿鱼,吃了又吃,一点儿不客气。

姨妈乐得不行,身为大厨,发现食客狂热喜爱自己的手艺,这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

“小罗,这香椿鱼是我从一本古谱上看到的。”姨妈说。

“这个很好吃。”罗成又夹了一筷子。

我悄悄给吴雪菲扮个鬼脸,姨妈一眼看到了:“怎么?你还不服?这是宫廷菜,当年只有皇太后才吃得上。”

我忙说:“谢谢姨妈太后,让我们的层次都飞跃到了皇帝他妈的水平。”

说完之后,自己高兴得不得了,“嘎嘎”笑着。

罗成放下碗,看着我。

“怎么?”

“喝点水吧,别呛着了。”他端起茶杯给我。

我脸红红的,偷眼看看姨妈,又看看雪菲:“嗯,我喝一口吧。”我十分矜持地接过茶杯。

姨妈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赞”字。

姨妈又把目光投向罗成:“小罗,父母都在哪里啊?”

“姨妈,你查户口啊?抓住人就问这个。”我抢着说。“雪菲姐今天刚回来,你怎么不问她的表现?”

姨妈意识到什么,不再问了。她转过脸对着雪菲。“去了那么久,电话都不愿意打。”

“妈,我每周都打一个的。”雪菲不好意思地说。

“每周一个,还算多吗?”姨妈埋怨道。

“雪菲姐忙嘛。”我忙打圆场。

“别替她找借口,”姨妈说,“以后你们俩住一块儿,啊,就想办法收拾我吧。”

“妈,别说了,以后天天给你打电话。”雪菲给姨妈盛了一碗米饭。

“哦对了,听说你在法国结识了一个黑人男朋友。”姨妈说。

我差点笑喷,“姨妈,谁跟你说的黑人男朋友?”

“不是你说的吗?”姨妈无辜地看着我。

我差点昏厥:“拜托,姨妈太后,我的原话是……”

“不提原话了,就说是不是黑人吧?”姨妈问雪菲。

“我没有男朋友。”雪菲小声说。

“哦?哦,那就好。找男朋友也要在国内找,别跟外国人纠缠,说起话来鸟语花香,谁也听不懂谁的,怎么做思想工作?组织上怎么安排活动?”

罗成安静地听着我们谈话,一直在对付那盘香椿鱼。

“哎哟,又把客人忘了。”姨妈把视线转向罗成,“小罗,你和辣椒都在一个公司上班,要互相照应啊。”

“一定的,辣姨妈放心。”罗成恭敬地回答。

看得出来,姨妈对罗成非常非常满意。这也是轰轰烈烈的相亲活动以来,姨妈最放心的一次。

罗成属于那种各阶层人士都会喜欢的男人,如果他穿着一套皮尔卡丹西服,蹲在路边和三轮车夫聊天,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也可能穿着一身牛仔装,在大荒原追逐盗猎者。或者戴着草帽,赤脚站在丰收的玉米上,享受午后阳光。

而此时的他,谦和、内敛,是传统美德熏陶下的男人,儒雅中透出干净的锐气。

他是江湖气和书生气兼而有之的男人。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接起来,是小欧。我起身来到阳台上。

“小欧,怎么了?”

“辣椒,去哪儿腐败了?”

“接我表姐呢,我表姐回来了。”

“啊,那太好了,一直听你念叨呢,哪天让我们拜见一下传说中的美女博士。”小欧进入正题,“今天下午又有两个客户打电话,要求降价,朱经理处理了。”

“那好。没其他事吧?”

“唐娜好像病了,一整天没见人。”

“哦?有这事?”我思忖着,“廿四一直很健康很神经地生活着。”

“就是啊,我从来没见她请过假。就算以前生病,她也会坚持到公司监督,她特别不放心背后的事。”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反正有一点传言,说是有别的公司想挖唐娜。”

“不可能吧?”我大声说,“唐娜就算吊死,也会吊死在深蓝这棵歪脖树上。”

“谁知道呢?谣传什么都有。还有的说,别的公司在挖朱经理,还有说挖你。”

“我拷,挖井啊,挖挖挖!”

小欧笑了:“辣椒,今天没见你,怪想的。”

“别肉麻了,注意啊,你的性取向有问题,你得赶紧校正,往老朱那边扭。”

“切。”小欧哼了一声:“那你继续腐败吧,明天给我带好吃的,我先下班了。”

“好,拜拜。”

我回到饭厅。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现在是喝汤时间。

姨妈给罗成盛了满满一碗汤,罗成看样子有点吃撑了,努力坚持着。

“太饱了就算了。”我说。

“是有点饱了。”罗成歉意地笑一笑,“因为那盘香椿鱼,今天米饭过量了。”

我拿起汤匙,把他碗里的汤往自己碗里分了一些。

罗成端起来,品味着。

“小罗,以后常来啊。”姨妈语重心长地说。

“嗯,会的。”罗成说。

“辣椒脾气不太好,你要多担待。”

“谁说我脾气不好?”我反驳道。

“好好好,你脾气最好了,可你得向我们家雪菲学习。”姨妈说。

“妈,你一喝酒话就多。”雪菲说。

“我……喝酒了?我怎么不记得。”姨妈看了看酒瓶,“半瓶红酒嘛,难得今天这么高兴。我们家的女人都是酒仙,不会醉的。哦对了,那次辣椒参加酒会,居然喝醉了,真是砸牌子啊。听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从桌上翻下去了,哈哈。世宝和小欧把她扶回来,吐得厉害,躺在床上唱歌,乱喊乱叫,喊骆钦——”

姨妈突然闭住了嘴巴。

餐室静下来,只有罗成喝汤的声音。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埋头喝汤。

姨妈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雪菲也意识到什么,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罗成。她并不知道我和骆钦的故事,我们的事发生在雪菲出国之后,而且我们的故事太短暂,前后只有一个月时间。我是打算把它永远埋在心底,它几乎已经自然消融了,现在,姨妈突然把它翻了起来。

“我去……我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姨妈站起身。

雪菲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坐在这里,还是随着姨妈离开。

罗成放下碗,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汤的味道真好,这是什么汤?”

“象拔蚌北菇鸡汤——”姨妈从厨房喊道。

我哭笑不得。

“我妈妈,她有点醉了。”雪菲小声解释。

我干咳一声:“大家都很尽兴吧?”

“这顿饭太好了,让我想起了妈妈做的饭。”罗成由衷地感叹。

他是没听到姨妈的话,还是完全不当一回事?他真的不当一回事吗?他觉得我在醉酒的时候,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无所谓?

女人在喝醉的时候,或者在做爱的时候,喊出的名字,都是本能的,深入骨髓、穿透心灵的,罗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那次我喝醉,他也知道的,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在唐娜的庆功酒会上。

他真的觉得无所谓吗?

他怎么会觉得无所谓呢?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如果他表现出难受的样子,我会觉得他小器,不像个男人那样胸怀宽广,不能包容我的过去;可是,他如果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又会觉得他没有被触动,他冷漠,他根本就不关心我。

一个女人不在一个男人心里,那个女人做过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眼神有些悲哀,也有些麻木。我该感谢姨妈,她无意间说出一句话,或许就是一个测试吧。

不需要雪菲那样的心理学博士来测试,只需要一个平平常常的小错误。

“咱们收拾一下吧。”罗成微笑着说。

“我来吧。”吴雪菲忙站起身,端起碟子。

我静静坐着,什么表情都没有。

或许他只是在控制自己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但或许是我的要求太高了,所以我才会出现幻想,让自己变得敏感脆弱。

罗成,他只是我的“保镖”而已。大妖怪保镖,只告诉你是什么星星,但是不负责为你的星星开辟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