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十八黑甲精骑一直追寻无情的踪迹,赵慕还派出数十人追杀无情,可以想象,三方夹击下的无情,过的是什么样的凶险日子。我担心无情的安危,担心他能否摆脱重重追击……
有两三次,我随意地提起天剑,问他天剑是否已有下落,他不是摇头叹气就是面色不悦。我再问是否追寻到无情的行踪,他道:无情好像在世间消失了,再多的密探也追查不到他的行踪。
于是,我终于放下心来。
离开洛邑,赵慕没有立刻回邯郸的打算,虽是朝着邯郸的方向前行,每抵达一座城邑却都要停留三四日,带着皓儿和我领略各地风光,悠闲得很。
自从他对我吐露真情后,我才明白,他对皓儿好是爱屋及乌,不过也确实喜欢皓儿,将他当做儿子看待。这半月来,他待我极好,温柔呵护,体贴有加,可以说是多数女子心目中的好夫君。
然而,国仇家恨,我真的无法忘记,虽然过了十三年,那些悲痛,那些仇恨,已经淡化了很多,可是我无法潇洒地抛掉这沉重的包袱。总有一个声音时不时地警醒我:他是赵人,更是未来的赵王,他是你的仇人,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更不能对他动心动情,你应该向他讨回血海深仇,你要复仇!
当年,灭卫国的是赵显和赵王,赵慕正在北境抵御匈奴,尚未扬名立万,正因如此,我意识到自己动情的时候,才没有遏止自己。如今,虽然我选择了他,却无法心安理得。
在我开心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家国仇恨;每夜入睡前,父王慈祥的笑脸盘旋在脑海中;每当我与他柔情蜜意的时候,二哥的遗言便会缭绕在心头。
仇恨啃噬着我的心,他们的眼神就像马鞭鞭笞、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
我想果断地作出抉择,可总是优柔寡断,既舍不得离开赵慕,又无法抛却家国压在我身上的使命——复仇。
我只是一介女流,在这乱世的夹缝里挣扎,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对我来说,复仇,谈何容易!复仇的使命,必须以身完成,以此生此世为限,我不能有儿女私情,不能任性自私,要以复仇为重、为首要,因此,我放弃了个人幸福,前往秦国,以图控制秦王,蛊惑秦王出兵灭赵。
可是,十二年前,我的筹谋刚刚开始进行,便被秦王送到吴国为质,从此,我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我只能认命,说服自己接受上苍可恶的安排,我相信,上苍会在多年以后再给我另一个安排。
事到如今,我终于承认,上苍的安排真的很可笑,出人意料。
我竟然与赵慕相恋,竟然为了他几乎忘记国恨家仇,竟然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我该如何抉择?
我是不是该死?
半月来,这些念头总是纠缠着我,逼迫我尽快作出抉择。
这个抉择,真的太难了。
我宁愿得过且过,过一日算一日,这样,我便不会离开赵慕。
或许,总有一日,上苍会有另一个安排,会让我心甘情愿地、果断地作出抉择。
这么想着,我便不再纠缠于这些没有结论的事情,尽兴游乐。
又过了四五日,赵王派人传达口谕,命赵慕立即回邯郸。
赵慕问那宫人究竟何事,宫人不知,只说应该是要紧的事。
我暗自揣测,莫非北境有变?匈奴又南下掳掠作乱?而赵慕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便命千夙、墨痕和高挚三人收拾行装。
数日后,我们回到邯郸,赵慕匆匆进宫觐见赵王。
皓儿恢复男装,我恢复女装,在公子府等候消息。千夙待我们极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再将我们当做是客,而像是半个主人似的。三人中,千夙最是机灵,相较墨痕和高挚,千夙较为瘦小,也生得俊俏一些,难得的是,他的心思颇为细腻,倒不像男子的脾性。
午后,赵慕才回府,却没有来找皓儿与我,而是直接进了议事房。半个时辰后,几位谋士样子的人走进议事房,应该是与赵慕商讨要事。
照此看来,必定是棘手之事。
皓儿外出一趟,大有长进,见识增长不少,尤其是心性与胆量,稳重了,胆大了,不再像以往那么调皮、胆小。今日不见他的赵叔叔,他总问我赵叔叔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我劝了好久,他才撅着嘴自个儿看书简去了。
落日下沉,整个公子府被晚霞照得流光溢彩。
一群人从议事房出来,片刻,赵慕才走出来,面色惨淡,眉头微蹙。
在我面前,那些忧愁却消失不见,他与皓儿打闹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用过晚食,他让我早点儿就寝,再寒暄两句便回房歇息。
我心中更是不安,不祥之感更加强烈。
我让侍女请千夙来此一趟,问他朝上是否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起初,千夙说不知道,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且再三请求,他才心软地告诉我。
朝上真的发生了大事,而且是关于我的大事。
秦王遣使来赵,答谢赵王照顾寐姬和秦王子嬴皓多有时日,更重要的目的是迎接寐姬母子俩回国。
我大惊失色,秦王如何知晓我和皓儿的行踪?是谁泄露的?是楚翼吗?还是嬴蛟也查知我真正的身份?怪不得赵慕一回来就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严肃得骇人。
现下最重要的是赵慕怎么想,打算如何处置,将我送回秦国吗?还是另作安排?
我不敢想,却忍不住去想,辗转反侧中,天亮了。
我起身梳洗,之后来到庭苑,没想到他也早早起身,想来也是一夜无眠。
赵慕背对着我,负手伫立,仰望朗朗天宇,玄色衣袂在晨风中飘拂。朝霞铺锦,阳光笼了他一身,使得他的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
赵公子慕,必将有如日中天的一日,现在却遇上此生最大的难题与挑战。
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蓦然回首,他深情的目光迤逦而来,任秋光澹澹,任流年飞逝,任斗转星移,始终不离不弃。
我静静而立,不敢出声打破这样的宁静与刻骨铭心。
良久,赵慕平和道:“寐兮,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再次离开我。”
心中暖暖的,我静静道:“我信你。”
他缓步走过来,“今日,秦使要在金殿上见你。”
“秦使确定公子府的我就是秦王的寐姬吗?”我故意这么问。
“既然秦王遣使来赵接你回秦,便确定你就是寐姬。”他莫名地瞧着我。
“先前秦王以为我和皓儿在回秦途中不幸遇害,如今听闻我和皓儿尚在人世,便遣使来接,但是时隔十二年,秦使也不一定认得我。”我弯唇微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弦外之音。
赵慕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拉过我的手,“你的聪明机智,不让须眉。”
这日,用过早食,装扮一番,我随着赵慕进宫。
十二年前,赵显安排我进宫为秦使献舞,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赵王宫,也是赵慕与我的情缘的开始。悠悠十二载,弹指逝去,我再次进宫,让秦使亲眼目睹我的真面目。
赵王宫并没有什么变化,城门巍峨,城墙高耸,连阙雄浑,楼台精致,气象万千。
我跟在赵慕身后,一路行来,恍然如梦。
金殿就在眼前,他蓦然转身望着我,俊眸一眨,轻笑如云。
踏入金殿,在贵族、公卿和大夫的注目下,在秦使如炬的目光下,我徐徐上前,叩首跪拜。
赵王请我起身,示意我不必多礼。
我退在一侧,站在赵慕下边,抬起头,坦然迎接众人的观礼。
目光接触到一人的面孔时,浑身一震,心神微乱……原来,秦使是他,公孙玄。
公孙玄,身穿秦国朝服,褐红长袍,束发简冠。十二年未见,他年已四旬,不再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男子,额头与眼角皆有细纹,上唇短须黑黑的,只是面色仍然泛白,目光仍是温和中潜藏锋芒。
只是片刻,我便稳定心神,迎上公孙玄审视的目光,心中却仍然有点儿忐忑。若是别人,我有十分把握可以瞒天过海,公孙玄,我却只有一半的把握。
公孙玄,秦国重臣,目光精准,巧舌如簧,其心思深不可测。
众臣的目光齐聚在我脸上,都想一睹寐姬的风采。
可惜,我以双层纯黑锦帛遮面,有意制造神秘之感。
坐在王座上的赵王见我如此上殿,自也惊讶,“慕儿,为何寐姬以丝帛遮面?”
赵慕郑重道:“父王,这位姑娘名为扶疏,并非公孙大人所说的寐姬。”
赵王大为惊奇,“哦?这位姑娘究竟是何人?快让公孙大人瞧瞧。”
我伸手取下纯黑锦帛,在锦帛垂落的一刹那,众人的目光由期待变成震惊,再转变成大失所望。只是片刻工夫,众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我的容貌评头论足。
赵王之容与赵慕自有几分相似之处,却无赵慕的俊逸天成,一双眼睛也无赵慕的犀利与深沉。赵王俊美有余,霸气不足,优柔过多,威严不具,怪不得身为国君,却处处掣肘于赵显。若非爱子赵慕以军功、兵权相抗衡,只怕赵显早已取而代之。
眼见众臣颇多议论,赵王轻咳一声,制止群臣的失礼。
而公孙玄,在见到我容貌的那一瞬间,眉间蹙起,神色凝重。
赵慕也时刻关注着公孙玄的神色变化,对父王和公孙玄解释道:“父王,扶疏七岁时,家中起火,不幸被大火烧伤,左脸便留下伤疤。”
进宫前,赵慕找来大夫,在我的左脸颊涂抹了浅红的膏状物,形似被火灼烧留下的疤痕。如此一来,我容貌大毁,不再是姿容明艳的寐姬。
“原来如此。”赵王恍然大悟,“公孙大人可看清楚了,扶疏可是秦王寐姬?”
“王上,下臣能否靠近一些瞧瞧扶疏姑娘?”公孙玄向赵王请求。
赵王自然应允,公孙玄站定在我面前,含笑的目光直逼我的眼。
这一瞬间,四目相对,光华略转,以心交流。
那懵懂韶华,那俊颜如玉,那故国绮梦,那并非天作之合的姻缘,那婉言拜谢的孤高,那决绝而去的背影,在静静的对视中浮现,在他的眼中,也在我的眼中,缭绕,慢慢成霜,慢慢飘散。
我垂首道:“扶疏见过公孙大人。”
目视片刻,公孙玄退回原先的位置,“禀王上,寐姬的左脸颊并无伤疤,的确与扶疏姑娘的容貌相差甚远,不过扶疏姑娘与寐姬的眉眼颇为相似,或者可以这么说,如出一辙。”
闻言,赵慕眸光一冷,却也不动声色。
我保持淡定,且看公孙玄还要说什么。
赵王不解地问:“公孙大人此言何意?”
公孙玄含笑道:“下臣之意便是,虽然扶疏姑娘容貌有毁,不过与寐姬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倘若王上不信,下臣这里有一方绘有寐姬音容笑貌的丝帛,王上可以一览。”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帛,赵王的随身侍从走下金阶从他手中接过丝帛呈献给王上。
我看向赵慕,他轻微地摇头,示意我静观其变。
赵王展开丝帛,凝目一瞧,接着抬眼看看我,两相比照。
片刻,赵王点头道:“确有几分相似,慕儿,你也看看。”
侍从再将丝帛呈给赵慕,赵慕瞧了须臾便道:“父王,丝帛上这位女子并非扶疏姑娘。”
“慕儿何以断定?”赵王奇道。
“父王,丝帛上的寐姬与扶疏眉眼间确有相似之处,不过扶疏已非青春少艾,寐姬却是窈窕少女,年纪相差十余岁。”赵慕朗声从容,忽而转向公孙玄道,“公孙大人,这方丝帛乃上品丝绸,不过边角有点儿发黄,该是珍藏数年之久。从笔墨上看,也并非新的墨迹,因此,慕断定丝帛上的寐姬,应该只有十五六岁。而扶疏七岁脸上就有疤痕,又怎会是国色天香的寐姬?”
“公子目光如炬,此画像确是多年前所作。”公孙玄眼色明湛,并无丝毫不安。
我心中一动,公孙玄竟作了我的画像贴身藏着,他为什么这么做?
赵慕向赵王禀道:“父王,扶疏并非寐姬,许是有人无意中看见扶疏,以为扶疏便是寐姬,误会便由此产生。”
公孙玄从容不迫道:“王上,此事兴许有点儿误会,不过下臣不敢妄下断言,须向我国王上禀报,还请王上见谅。若王上不介意,下臣想在邯郸多住些时日,顺便游览一下邯郸城。”
赵慕长眉飞扬,“公孙大人想在邯郸城多住些时日,慕自当奉陪。”
公孙玄无奈地叹了一声,“下臣离开咸阳时,我国王上千叮万嘱,嘱咐下臣不能有丝毫马虎,一定要接回寐姬母子,若有变故,便遣人回秦请示王谕。王上,公子,下臣为人臣子,也是迫不得已。”
赵慕抱拳道:“公孙大人忠君爱国,慕钦佩,不过扶疏并非寐姬,也是不争的事实,殿上诸位大人都可作证。”
赵王沉吟片刻,道:“公孙大人难得来邯郸一趟,慕儿你就陪公孙大人游览一番,以示秦赵邦交友好。”
赵慕虽有不甘,却也皮笑肉不笑地称“诺”。
连续三日,赵慕陪公孙玄游览邯郸各处胜景,早出晚归,却不见疲乏与不耐。
见不到赵叔叔,皓儿只能拉着千夙、墨痕和高挚玩,不过他们是公子府的家臣,事务繁多,不可能陪着一个小孩玩闹。皓儿恳求多次无果,闷闷不乐,拉着一张脸,闹脾气。他们晓得赵慕待皓儿极好,自然也不敢对皓儿太过严苛,只是一味地纵容、宽慰,我却不能纵容皓儿无理取闹,喝令他乖乖地待在寝房阅览竹简、增长学识。
见我满面怒容、态度严苛,皓儿不敢造次,识趣地阅书。
第四日早间,皓儿在庭苑练剑。正是秋光好时节,异树琼枝缀着各色花果,秋风一扫,冷香萦袖,花瓣满地。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仿似银铃叮当。
须臾间,长廊尽处走来一位环佩琤然的年轻女子,纤腰如束,上品精绣的杏黄丝绫长裙衬得她极为亮丽逼人,姣好的俏脸描着浅淡的红妆,晶眸粉唇,正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妙龄韶华。
年轻女子步履匆匆,下颌微扬,眼眸上翘,目光自然微挑。
她的身后,跟随着两名侍女、四名壮汉,气势不凡,看来颇有身份。成管家伴在她的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神态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神色傲慢,仿佛公子府根本不入她的眼,成管家也不配与她说话,所有的下人皆是尘土。
我暗自思忖,这位年轻女子不是寻常人。
成管家将她引到庭苑,她盈盈站定,以盛气凌人的目光打量着我和皓儿,仿佛我们是匍匐在她脚下的牲畜。
“她就是扶疏?”她以鄙夷嫌恶、高高在上的语气问成管家,轻蔑的目光流连在我脸上,像是不可思议于世上竟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正是扶疏。”成管家赔笑道,忽而低斥我们,“还不叩见公主?”
公主?
我恍然,能有这般气势的,也就只有赵国公主了。我拉拉皓儿,敛衽行礼,“参见公主。”
公主撇撇嘴,“虽以丝帛遮面,脸上的伤疤还是很吓人,慕哥哥怎会收留你这样的丑女人?”她问成管家,“慕哥哥在哪里?我去找他。”
成管家恭敬回道:“公子一大早就出府了,公主,先歇歇吧,小的已备好热茶和糕点。”
公主眸子一眨,“我就在这里等慕哥哥回来。”
我低眉恭顺道:“民女不敢打扰公主雅兴,先行告退。”
这公主不是善主,还是闪人为妙。未及她开口,我便拉着皓儿离开,没想到她会喝止我们,不让我们走。她冷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有没有打扰到我,是我说了算,我没叫你们走,你们就不许走!”
成管家哈着腰,笑眯眯道:“他们只是一介草民,公主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小的命人去知会公子,然后端上果盘,公主意下如何?”
“照你说的办,不过……”公主刻意停顿,半晌后才冷厉道,“他们不许走!”
“公主想要他们……”
“我要他耍剑给我看。”公主手指皓儿,接着又指向我,“让她取下丝帛,让我仔细瞧瞧。”
“这……”成管家犹豫道,目光闪烁不定。
成管家能坐在“管家”的位置上,必定颇有能耐。我和皓儿暂居公子府,赵慕对我们礼遇有加,全府上下人人皆知,下人侍女不敢有所怠慢,成管家也不敢有所疏忽。不过,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他也不敢得罪,更不敢行差踏错,丢了一条命。但是,他不好太过拜高踩低——为了讨好公主而令我难堪,如若赵慕事后知晓,只怕他也不好交代。
成管家这番曲折心路,我很清楚。
对于公主的盛气与霸道,皓儿不服气,“你是公主,我就要耍剑给你看吗?”
成管家立即向我使眼色,我会意,抚着皓儿的肩膀安抚他,命他不许无礼、少安毋躁。
“成管家,慕哥哥带回来的都是什么人,这般无礼?”怒色上面,她斥道,“我堂堂公主,要他耍剑给我看,是他的荣幸,这般不知好歹,想讨打吗?”
“是是是,这些草民如此无礼、不知感恩,公主何必为他们生气!不值不值。”成管家小心翼翼地笑道,“如若公主想找些乐子,小的来安排,公主意下如何?”
“混账!”公主勃然大怒,如骤变的天象,乌云滚滚,“成管家,我数日不来公子府,你就不当我是公主了,是不是?竟敢拂我的意?找死是不是?”
“小的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成管家吓得立即跪地,神色慌张,“公主息怒……公主有何吩咐,小的无不照办。”
公主冷嗤一笑,森厉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要她取下脸上的丝帛。”
成管家恳求道:“这万万不可,公主果真这么做了,小的不好向公子交代。”
虽然惧于公主嚣张轻狂的气焰,成管家装出惊慌害怕的样子,那双眼睛却左右闪动。我瞧得一清二楚,他如此眼色,自然是在寻思如何应对公主。
“我自会跟慕哥哥说,且慕哥哥一向疼我,我做什么事,他都会赞成。”公主得意洋洋道,命令下属,“去把她的丝帛扯下来。”
“万万不可,公主,这使不得……”眼见公主的下属向我走来,成管家苦苦请求。
那壮汉行至我面前,皓儿激动地挡在我身前,怒目相瞪,“谁敢欺我母亲?”
对于皓儿的阻挡,壮汉根本不屑一顾,轻轻松松地一把推开皓儿。没想到的是,皓儿倔犟地冲过来,以蛮力推了壮汉一把。壮汉没有防备,冷不丁地受此一推,竟后退了两步。登时,壮汉怒气高涨,眼里充满杀气。
皓儿持剑拉开架势,冷眸凛凛,“你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我低声道:“皓儿,不可造次,退下!”
公主的俏脸因为怒气翻涌而涨红,“把这两个可恶的人拿下!”
另三名壮汉走过来,面带凶恶,皓儿倒是不惊不惧,握紧银剑,冷声道:“我不许任何人伤害母亲,否则,我要他血溅当场。”
言辞中并无多少杀气,却颇有凌厉之气。
“拿下!”丽眸森冷,公主怒吼。
“公主,使不得……这二人并无大错,公主海量,此次就饶了他们吧。”成管家继续游说。
皓儿扬剑护着我,怒火腾腾。在凶相毕露的四位壮汉面前,皓儿好比以卵击石,只能说是勇气可嘉。我不做声,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眼旁观。
成管家继续祈求,四位壮汉骤然出手,想要夺下皓儿手中的银剑。皓儿灵巧地避过,虚晃一招,趁着壮汉闪躲的空隙,剑尖直逼他的面门。壮汉大惊,后退两步,而其余三名壮汉见此,纷纷支援同伴。
“住手!”
一声怒喝自远处传来,饱含怒气,语气极为不悦。
闻言,壮汉硬生生地撤招,皓儿亦收势,众人纷纷转首望去——赵慕快步走过来,衣袂如雪,飞荡如风。
公主惊喜地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眉心堆笑,巧笑道:“慕哥哥,你可回来了。”
赵慕面上的冷厉稍缓,“盼兮,你何时来的?”
赵国公主赵盼兮。
赵盼兮亲昵地依偎着他,美目盼兮,“刚来一会儿,慕哥哥,今儿好好陪我玩,好不好?”
赵慕站定,不予搭腔,目光一扫,四位壮汉心虚地垂首,成管家亦心惊胆战地低下头。皓儿微扬下颌,满目委屈,我从容不迫地迎上他冷峻的目光。
他来得正巧,倒省了我与皓儿的皮肉之苦——我在公主面前不置一词,也不抗争,本想以此试探我在赵慕心中的地位,会不会为了我拂了所有人、包括疼爱的妹妹的面子,如今却再也无法施行苦肉计了。
“怎么回事?”赵慕拂开赵盼兮的手,沉声问道。
“慕哥哥,你带回来的这两人,好生无礼,无视我的命令,竟敢冲撞我。”赵盼兮自也听出他语气不善,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要他耍剑来瞧瞧,他不肯就罢了,竟然出言辱骂我,理当得到教训。慕哥哥是最疼我的了,帮我教训他们吧。”
“她胡说!赵叔叔别听她的,她颠倒黑白。”皓儿愤愤不平,扬声道,“她一来此,就侮辱母亲,还要母亲取下丝帛,她还命令我耍剑给她看,我不肯,她就让她的下属抓我。”
赵盼兮满面怒色,晶眸欲裂,却又碍于赵慕在此,发作不得。
赵慕沉静的目光扫向成管家,成管家碍于公主凌厉的眼色和以往的作威作福,不敢出声。
赵盼兮可怜兮兮地问:“慕哥哥,你不信我?”
赵慕的眉间浮现些许笑意,“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玩,你先回宫,改日我再陪你。”
“慕哥哥!”赵盼兮顿足,撒娇道,“我被人欺负了,你竟然不帮我?”
“堂堂公主,只有被你欺负的份儿,哪有你被人欺负的份儿?”赵慕笑言。
虽然纵容公主,但也明辨是非黑白。我心中冷笑,他没有为我辩护,也没有责骂她,两相扯平,这个结果,只能算是中庸。
赵盼兮惊愣须臾,更是愤怒,口不择言道:“慕哥哥,为了这个丑八怪,你竟然这样对我?”
丑八怪?我微笑地看着赵慕,看他如何安抚这个骄纵的妹妹。
“够了!你贵为一国公主,口出恶语,骄横跋扈,是公主的样子吗?”众目睽睽之下,赵慕厉声责骂,不留情面。
“你……”赵盼兮惊愕地愣住,眼中泪光盈盈,像一朵行将萎落的花。
“送公主回宫。”赵慕下了命令,面无暖色。
“我恨你!”嗓音里带着哭意,赵盼兮捂着嘴,转身奔跑。
皓儿望着赵盼兮被骂走,面泛得意。
成管家看见赵慕挥挥手,示意其余下人退下。转身之际,他瞥我一眼,目光复杂。
我心中敞亮,从今往后,我和皓儿在公子府再不会受到欺负和排挤。赵慕为了维护我而当着下属的面斥责公主,可见我和皓儿在赵慕心中的地位,已经不是数日前刚进府的礼遇。成管家掌管府里事务多年,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赵慕的神色仍无回温,皓儿有点儿怕了,走上前,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赵叔叔……”
忽然,赵慕拉住他的手,低眉浅笑,“有没有吓着了?”
皓儿开心地笑了,“没有,我要保护母亲,我不怕。”
赵慕行至我面前,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受委屈了?”
我淡然一笑,摇头。
皓儿自去擦脸,只剩下赵慕与我。
他道:“我这个妹妹,从小骄横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庭苑里耳目众多,我抽出手,“自然不会。”
回到卧房,赵慕取下我脸上的丝帛,沉眸望着我,目光变幻不定。我感觉他想要跟我说什么,笑语:“这辈子,寐姬只怕要以这副陋颜示人了。”
他拥我入怀,在我耳畔低声呢喃:“无论你是美颜还是陋颜,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寐兮。”
热气喷在脖颈,不知是他烫着我了,还是我的脸红蔓延到了脖子。
我使力推开他,他的手掌却扣在我的腰间,轻咬我的耳垂,“三日不见,如隔三秋。”
丝丝缕缕的痒,变成疾速散开的酥麻,不断地刺激着我。现下正是朗朗白日,而且房门大开,万一被人瞧见了,极为不妥。我闪避着,“不是天天见吗?哪有三日?”
“应该是三日不亲芳泽。”他的唇舌舔吻着我的脖子,炙热的鼻息,热意滚过肌肤,无尽的快意冲击着我,我心神一荡,虚软得几乎承受不住他的热情。
赵慕将门踢上,然后将我压入他的胸膛,紧紧的,仿似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坐在床榻上,他衣衫不整,我脸上的疤痕也被磨掉了些许。他的喘息愈加急促浓重,迫切地吻住我的唇,狂肆霸道,一如疾风迅雨,卷走我所有的气力。
唇齿绞缠间弥散开深浓的温柔,窒息闷热,我愈发觉得绵软无力,顺着他的力道软倒,忽的,又被他揽抱起身。我睁眼,看见眼前的俊脸上激情褪去,风平浪静。
我怔忪片刻,窘得垂首低眉。
赵慕为我整着衣裳,笑意从眉心溢出,“寐兮,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是世间最幸福的男子。”
我抬眼看他,浅笑。
他握住我的手,吻在我的掌心,柔软的唇激起丝丝的痒。
再抬眸时,他满目缠绵,“寐兮,我会等到成亲的那一日。”
我明白,他不想因为我已非清白之身而毫无顾忌,更不想让我觉得他只是贪图美色的轻薄之徒,他要在那名正言顺的一日让我成为他的妻。
“公子,公孙大人到访,正在前院等候。”屋外传来成管家禀报的声音。
我一怔,公孙玄为何到访?有何目的?我看向赵慕,他亦有惊疑,扬声道:“我立即就去。”
成管家应声,脚步声渐渐消失。
我为他整衣,他顺势揽着我,“莫担心,公孙玄此番来府,应该没有其他。”
我将心头隐隐的不安压下,“公孙玄这人,我多少有点儿了解,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无的放矢。”
“放心,你在屋里待着,我去会会他。”他在我面颊上匆促一吻,便举步离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消失于长廊尽处,心中更是惴惴。
公孙玄,官拜秦国御史大夫,十余年来深受秦王重用与信任。此人聪明绝顶,事事洞悉先机,往往能够透过表面看到内里,依据眼前所见便能预测到日后,此等才智,当真惊天地、泣鬼神。
我知道,在金殿上他就断定我是寐姬,就是他所认识的寐兮、雅漾公主,之所以没有当场揭穿我,是因为他有意补偿我,为曾经的亏欠与愧疚补偿我。可是,他奉王命而来,绝不会空手而回,绝不会放任我待在赵慕身边,定会想方设法带我回秦。
今日到访,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而他又布下了什么阴谋诡计让我自愿跟他回秦?
“母亲!母亲!母亲!”
是皓儿在唤我吗?
我愣愣地回神,才发觉自己失神了好久。
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在我眼前放大,皓儿狐疑地看着我,“母亲在想什么?”
我拍拍他细瘦的肩膀,“我在想事,皓儿,去阅书。”
皓儿诧异地看我片刻才乖乖地走开,拿了一卷竹简,坐在床榻上阅览。
“姑娘,公子请您到前院一趟,公孙大人想见见您。”成管家站在门外通传。
“我这就来。”看着成管家离去,我吩咐皓儿,“皓儿,你在此阅书,不要到前院去,知道吗?”
“是,母亲。”皓儿撅嘴应道。
我弄好左脸上的伤疤,戴好丝帛,来到前院,远远地望见赵慕和公孙玄正站在院中笑谈,秋光微澜,奇花明艳,白衣胜雪,翩翩神采耀人眼目。公子如玉,无论何时何地,那种独有的丰神俊姿总会逼退周遭的光芒,总会散发出一种无形胜似有形的锋芒。
此种锋芒,潜藏于无形,却又让人觉得它无处不在。
赵慕,沙场历练十余年,纵横朝堂多年,自然能够收放自如,收敛太过逼人的锋芒与锐气,以温润的玉光示人,或者说,迷惑人。
而他身旁的青袍男子,公孙玄,身骨瘦削,目隐锋锐,自然比不得赵慕的风华,却也独有风骨,令人难以忽略。
不知他们在聊什么,面上含笑,气氛融洽得有如自家兄弟。
公孙玄目光一瞥,看见我走近,便道:“公子,扶疏姑娘来了。”
赵慕转身,眉宇间的笑意清浅如水。
“扶疏见过公子、见过公孙大人。”我淡淡行礼。
“不敢不敢。”公孙玄箭步上前,双手扶起我,“怎能让扶疏姑娘行礼?”
“扶疏一介草民,向公子和大人行礼是应当的。”我笑道,对于他的言行心知肚明——我给他行礼,他配吗?他有胆量、有资格受礼吗?
赵慕笑问:“公孙大人,不知你有何疑问要问扶疏?”
公孙玄退开一步,状似随意道:“公子,那日在金殿上匆匆一瞥,未及看清扶疏姑娘,是以今日特来公子府仔细瞧瞧扶疏姑娘,公子不会介意吧。”
赵慕道:“不介意,大人尽管瞧。”
我略略垂眸,复又抬眸,直视公孙玄。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我不安、让我胡思乱想,若我回避,他的奸计便得逞了。
他站定在我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算不得英俊,年少时候却也面目清俊。此时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我,浓眉黑眼,目光静止,好似河水已经干涸,又似原野再无大风。
这张脸,年轻,抑或衰老,我都会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只因十余年前的羞辱,只因我的不甘与愤恨。十二岁,年少懵懂,情窦未开,可是我被他温和的一句话伤得五脏翻腾。从此,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公孙玄,记住了他对我的伤害。
当年,他从未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十二年前,我和他在秦王宫相遇,他也未曾仔细地看我;如今,赵慕公子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色平静得一如冰封的雪原。在他的眼底深处,我看不见任何的思绪,是他藏得太深,还是他对我已无愧疚?
他此举,有何用意?
我问:“公孙大人可否将寐姬的画像给我瞧瞧?”
公孙玄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帛放在我手心,“扶疏姑娘慢慢看。”
展开丝帛,看着画像的瞬间,我呆了。
先前我已猜到他笔下的我该是秦王宫中的寐姬,却没想到,丝帛上的人竟栩栩如生,相较十六岁的我,画中人更加艳丽出尘、姿容绝世。一颦一笑,灵慧眉目,无不是精心描绘。
卫国公孙氏,善画,得祖传画技衣钵者,成名后至百年入土,画作不得超过三幅,因为,所作之画必是呕心沥血之作,灌注所有的情感与神思。
那年在秦王宫相遇,公孙玄为何将我入画?秦王知道吗?
脸颊发热,我将丝帛还给他,“寐姬确是天人之姿,扶疏三生三世也比不上。”
“若我没有猜错,公孙大人应该出身于卫国公孙氏。”赵慕颇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接着道,“公孙氏所作之画,无论是人,或是物,皆是心中所爱、所倾慕,如此看来,公孙大人对寐姬似有别情。”
“公子说笑了,其实这只是世人的牵强附会,玄此生此世画作无数,寐姬的画像,只是应我国王上之命而作。”公孙玄坦荡荡地应道,并无丝毫不安。
我惊愕,想不到赵慕也瞧出公孙玄对我的“别情”,更想不到他当面道出。
赵慕勾唇一笑,“原来如此,寐姬貌美倾城,假若扶疏左脸没有伤疤,必定貌若天仙。”
我不语,思忖着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公孙玄笑道:“公子所言极是,对了,玄听闻扶疏姑娘有一子,可否让玄一见?”
我歉意道:“真不巧,犬子一早就在练剑,现下正沐浴更衣呢。”
公孙玄果然有备而来,想见皓儿,没那么容易。
赵慕顺口客气道:“公孙大人不如在舍下……”
“公子……公子……”
赵慕话未说完,成管家便焦急地喊着,疾步奔过来,“公子,王上口谕,让公子立即进宫。”
公孙玄抱拳道:“既然公子有要事在身,玄告辞。”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我,之后迈步而去。那一瞥,似乎含着无尽的意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赵慕吩咐成管家道:“去跟通传的内侍说,我更衣后就进宫。”
我忧心忡忡道:“好像是紧急的要事。”
他微挑剑眉,拉过我的手,往前走去,“我在赵国一日,赵国的天就不会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