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酷暑,天气闷得厉害。
早前有些阴,没等雨点掉下来,云层就被风吹散,露出一轮红彤彤的日头。热辣的阳光直晒在殿檐上,金波璀璨,仿佛随时能将琉璃碧瓦晒得融化。
巳时刚过,雏鸾殿里的宫人就忙着将膳食端到浣春殿去——太子自从中毒就一直宿在那儿,花梨木雕镂锦榻上摆着一张美人出浴的屏风,杨勇侧卧在屏风前,恹恹地闭着眼睛。元瑾已经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两日,久不梳妆,显得格外憔悴。更重要的是,她不敢离开床榻半步,生怕杨勇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不是自己。
她是他的发妻。因为是独孤皇后最喜欢的一位嫡妃,曾深得宠爱,可自从皇后娘娘薨逝,一切都变了——深情儒雅的夫婿开始大肆收集伶人歌姬,声色犬马,终日浸润在醇酒妇人堆里,不务政事。独孤皇后是崇尚专情的,宫里仅有的五位皇子皆是嫡出,而偌大宫城只有一位凤主,无人出其右。可惜现在物是人非,连昭阳宫都开始封赏嫔女和夫人,更何况是东宫。
元瑾叹了口气,在银盆里拧了绢帛,搭在杨勇的额头上。
这时,榻上的人呻吟了几声,蓦然有了转醒的迹象。元瑾一喜,忙探手去摸他的脸颊,“殿下,你感觉怎么样?”
杨勇醒了。费劲地睁开眼皮,浑身就像是被碾过般疼痛难耐,喉咙里咕噜着声音,蹙眉定睛,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元瑾听见他开口说话,甚至没理会语气中透着的一丝厌恶,捂着唇,喜极而泣,“殿下,您已经昏睡了两日,都把臣妾吓坏了……”
杨勇费劲地扶着床榻半坐起来,揉着额角,浑身有气无力的。他仍记得自己原本在喝酒,然后是司乐房新编的舞蹈,舞很媚惑,灵芝跳得极好,夜深了,是他亲自将她抱进寝阁……
这里是浣春殿没错,可怎么易主了?
“你说我昏睡了两天,”杨勇皱起眉,不耐地拨了拨头发,眼睛四处巡视,“那灵芝呢?怎么本王醒了这么半天,都没看见她的影子?”
第二句就是问高灵芝!
元瑾咬着唇,眼睛里飞出一抹怨毒,转瞬却挤出泪来,“殿下就是被那个狐媚子下了催情毒,才会呕血昏迷不醒的啊!”
说罢,元瑾用罗帕擦拭眼角,“当时听闻殿下出事,太后当夜就赶了来。太医院的人说,殿下是虎狼药淤积体内造成的气血沉塞,这才查出是那高妃为了争宠,擅自潜进正殿,在熏笼里下了一种叫‘花葬魂’的催情香。”
还在猜测或者说仍在调查的事情,被描述得传神,仿佛她是亲眼目睹过一般。杨勇的表情变幻莫测,片刻,摇头再摇头,“催情……怎么可能,灵芝她……”
“殿下,”元瑾拉着他的袍袖,急切地道,“您不信臣妾的话,难道也不信太后么?现如今,那两个贱人已经被下旨关进私牢了!”
杨勇一怔,听出原来海棠同样被收押,沉默半晌。
元瑾却知道他生性怯懦,最是惧怕太后。于是循循善诱,补充道:“昨日太医便说了,像‘花葬魂’那种猛香对身体最是伤害,幸好您不常在正殿,否则凶险异常。那高灵芝本是个宫外人,眼下也不知是受了谁的唆使,胆敢荼毒皇室贵胄,其心可诛啊!太后她老人家说,等尚宫局查出始末,决不会轻饶她!”
高灵芝,司乐房……
元瑾嘴上没说,暗里却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白丽娟那贱婢自作主张,她怎么会引狼入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下好了,一旦高灵芝施毒定罪,推荐她进宫的白丽娟同样脱不了干系。只要死咬住不放,谁曾经不让她好过,就别想有好下场。
果然,杨勇闻言蹙起眉,却是底气不足地道:“太后……果真这么说的?”
“太后最关心殿下的身体,殿下不为自己,也要为她老人家多保重才是啊!”元瑾拿着巾绢擦拭着他头上的汗珠,体贴入微,脸上一抹冷笑转瞬即逝。
表象与本真往往极为相似,就像初秋时自树上飘落下来的两片叶子,看似脉络和叶纹如出一辙,其实早在生命之初便注定着背道而驰的结局。
元瑾的话起了些作用,但杨勇还是去了明光宫,硬着头皮为高灵芝和成海棠说情,结果被吕芳素骂得狗血淋头。至此,两妃罪名算是落定了,拖些时期,似乎只等着不日废黜或者处死。
二十四这日,酉时,韶光去了宁庆殿。
那是一座矗立在荒草野蔓中的殿宇,就挨着西便门——离宫城最远的一道门。顺着西便门往北走,便可见三殿合构的大敞院,院前蔓草丛生,经久荒废,鲜有人至。
独孤皇后在世时,宫闱里不设三妃,虚置嫔妾之位,甚至有明令禁止任何宫女接近皇室贵胄。那些终年闲置的嫔女和夫人们都在扶雪苑,作为处罚犯错嫔妾的宁庆殿反而空置了下来。
推开殿门,门上挂满了蛛网。
因为许久没进食,被关押的两人都饿得头昏眼花,但成海棠仍保持仪态坐得端正;高灵芝侧身在榻上躺着,衣裙邋遢,精神不足,连抬眼皮都恹恹的。韶光行了礼,道了声:“两位娘娘安!”
“什么娘娘不娘娘的,是来送吃的么?不是吃的就给我滚,老娘真是受够了!”
高灵芝胡乱地抹了把脸,将黏在脸颊上的两缕头发别在耳后,翻个身,只留下一个后背给门槛侧的人。韶光轻声道,“娘娘,晚膳的时辰早已经过了。”
闻言,高灵芝陡然抬眼,没好气地尖声叫道:“时辰过了,你不会另作准备么?难道备膳食不是你们这些奴婢应该做的么?”
“不知娘娘想吃什么,奴婢可以吩咐宫人去准备。”
干脆的答话让榻上的人一愣,须臾,一边说话一边皱眉转过身来,“你这个奴婢问得好生奇怪,本宫和姐姐暂时被押在这里,难不成要被活活饿死么……咦,怎的是你!”
韶光微微一笑,“娘娘想吃些什么?”
她虽不是司膳房的人,嘱命备些膳食的权力还是有的。只不过前提是,她当真准备吃。
高灵芝被问得有些怔,半晌,似不耐似微愠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既然都过了时辰,明日再说吧!”说完,复又转过去保持背对的姿势。
韶光低下头,笑着没说话。
案上摆着几只粗瓷茶碗,碗底积满了灰尘,像是许久都没用过。成海棠示意她不必拘束,亲自摆了座位,自己则扶着桌角走过去,在床榻旁的一个简陋的小桶里舀出些水,就着瓢小口抿了抿。
太子呕血,侧妃关押——这么关键的时刻,有些势力便开始蠢蠢欲动。因投毒而涉事的两人却在用各自的方式躲避着可能存在的危险和谋害,无时不谨慎、敏感,如履薄冰。早前并非没有宫人送膳食过来,只不过她们未曾去动。成海棠是宫里的老人儿,想不到高灵芝同样想到做到,看来教坊魁首出身的资历,到底是不容小觑。
“两位娘娘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没等到结果,身子便先垮了。”
海棠苦笑了一下,转眸看了躺在榻上的高灵芝一眼,轻着声音道:“挨着总有法子,不挨的话,能出这个门都难。”
韶光垂眸。这种近乎过敏般的提防,让身陷囹圄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
看来她来得还算及时。
“因噎废食这种事毕竟是可短不可长。晚些时候,红箩会亲自送些东西过来,娘娘放心,都是房里宫人亲自在小厨房准备的。伺候的奴婢也是老人儿。”韶光说罢,自袖带里取出叠裹成条的绢布,里面包着一枚纯银长针。
那厢,高灵芝扭过头来,高声笑道:“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想不到宫里还有个司宝房不怕受连累。真是情深义重啊!你说是不是,成姐姐?”
成海棠动容地抬眸,“是余司宝她……”
韶光温然看着她。
只要司宝房送来东西,不久后,司衣房便会效法。有两房的支撑,不仅不是对太后懿旨的冲撞,反而表明尊重和体面。韶光将布帛递给成海棠,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让她宽心。
夜色悄然弥漫开来,厚实的云层遮蔽了月光,漆黑的天幕里连一颗星子都不见。隐约声动,是沙沙树叶响,以及院落里鹊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时辰待足了,韶光便不再逗留,恭顺地敛身告辞。
这时,成海棠正好为酣睡中的高灵芝披了件衣裳,而高灵芝的胳膊搭在床榻侧,手指似随意又似刻意地轻攥着成海棠的衣角。
因祸乱而遭受牵连的两个人,自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同病相怜的境遇,已经令自初始便注定存在的矛盾得以缓和,那么接下来,是同舟共济,还是互相拆台?毕竟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除掉对方,取而代之。
院落里的天井边落叶满地,夹杂散落着的点点酱黑色花种,经风吹日晒,霜打雨淋,最后还有很多会被鹊鸟啄食入腹。
然而那些被保存下来的,播撒入土,只剩下敬候佳音。
隔日,司宝房准备的一应日常吃穿用度都到了。红箩亲自跟随,粗细经手,事无巨细一律查验。其实余西子尚且避而不及,根本不甚在意,房内宫婢大多听命行事,真正上心的唯有红箩一个。韶光则是每隔几日必去探望,专门挑选夜幕深沉的时候;。灵芝以为想避开自己,于是也不做多想。
只是,其间多次碰见了麟华宫的奴婢,最后,更是被直接请到了晋王跟前。
“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押解。殿下身边的这几个奴婢,态度似乎总是很强硬。”
韶光站在团花旃毯上,挽着手,脸上含笑。
明月初起时,夜幕已经渐渐黑沉。
殿外柳树婆娑,暗暗花香盈动,廊檐下的琉璃盏一道道地点亮,将整座大殿照彻得亮如白昼。画阁雕栏一侧的女子,蓝纱绢裙,绰约身姿,略显苍白的面容,更衬托得恍若月下仙子,如梦似幻;而窗廊边负手而立的男子,一袭朗月墨缎锦袍,寒肃卓然,如黑渊临境,浸染了浓夜的深邃和迷离。
“如果她们对你放肆,本王必当责罚。”
杨广侧过身,凛寒许久的目光,蓦然有了一丝笑意。
韶光摇首,轻笑:“军营出身的女子,定然跟宫里的人有所不同。并无冲撞,只不过是奴婢一时还不适应罢了。”
都道汉王是宫闱中最得宠的一位殿下,可惜,最得宠并不一定最得势。就如同眼前这座麟华宫,不仅能将亲信和心腹戍卫安排在殿内,就连伺候的奴婢都是兵家人。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放眼偌大宫闱,无人能出其右。
可未报殿命,便强行要将人带走。她已经多时不曾在内宫见过这般阵仗。若非是识得那嵌着碧玺的弄玉腰牌,险些要以为是尚宫局私牢的婢子,前来捉拿犯人。
看来一朝被蛇咬,终是难释怀。
杨广敲打着桌案,修长干净的手指,指骨分明,“你能在这个时辰撞上她们,看来这段日子,你对宁庆殿里的那两个废妃,似乎很是上心。”
查出行踪并不是一件难事,难就难在了如指掌。能让麟华宫费劲周章去调查的人不多,宁庆殿里的人算是,她亦算是。韶光有些自嘲,道:“奴婢的确多次造访宁庆殿,却是为了探望成妃娘娘、司宝房昔日的女官。”
“本王真不知,短短几日的共事,就能让你生出不离不弃的深厚情谊。”杨广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甚至能为了这情谊,不惜触怒太子妃。”
韶光抿了抿唇,颇有些无奈地道,“余司宝心系成妃,特命奴婢去传递一些体己的话。”
杨广黑眸微眯,眼底含蕴着凄迷碎花,“深夜造访,只为几句体己良言。倘若来日一朝翻身,她们岂不是得好好感谢你的这番款款盛情。”
宛若冰魄的寒凉嗓音,因着戏谑,透出一丝丝的笑蕴来。韶光低下头,长睫覆着眼睑,脸上淡笑亦然,“两位娘娘身陷囹圄,承蒙殿下的体恤之情。若真是如殿下吉言,一定要亲至谢恩才行。”
“韶光,莫要以为,本王不知你的心思。”
杨广步至画阁,灼灼目光逼视而来,“如果你真想撼动雏鸾殿而不至于飞蛾扑火的话,最好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韶光倏尔抬眸,这一瞬,径直陷进对方的黑眸里。
原来,他是将自己的盘算想到了太子妃处。
“奴婢与太子妃素无瓜葛,雏鸾殿,并不在奴婢的能力范围内。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妃的事,确实是高灵芝和成海棠的事,可惜,早已经有人惦记着、谋算着。正所谓冰冻三尺,并不是像她这样的奴婢能够置喙、插手得了的。只是想不到身在兵营重地的晋王,竟然也对这样的宫闱秘事,洞若观火。
“倾尽两房之力,若不是意在雏鸾殿,何须如此煞费苦心。”
韶光漾出一抹苦笑,“无奈之举,却是只为自保。”
杨广静静地看着她,女子略显苍白的容颜在月色的浸透下,近乎透明,显出几分孱弱堪怜,黑森森的眸子,却如淬了霜雪的冰泉,晶魄乍寒,沁人心魄。
“身单力薄,却施行螳臂当车之事……这就是你所谓的自保?本王曾与你说过,与其凭一己之力,不若选择一条终南捷径。”
杨广的眼底凝聚着夜的火,深黯幽邃,且蛊惑迷人,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女子洒满月光的脸。而此刻韶光的视线正好与那镶金染绣的麒麟纹饰相对平齐,衣摆上的流苏有些乱了,与束着的墨发纠缠在一起,相映成辉。
韶光忽然想在心里叹息。
倘若就在此刻妥协,必定是省却诸多烦恼,一切事端就此终了,自己也将在这偌大深宫安身立命。或许,也将因此重新登上权势顶端,傲视芳菲。可,皇后娘娘呢?那些枉死宫中的女官和宫婢呢……
“殿下,奴婢不能。”
韶光抿着唇,一字一顿地道。
这是她首次直接面对,同时,也是将一直笼罩在二人之间的窗纸捅破。既然退避三舍已是奢求,早晚面临的抉择,不若早些开口。
杨广似是没料到她的态度,一愣之下,怒极反笑。
“是不能投靠麟华宫,还是就此表明,不会帮本王达成心愿?”
朝霞宫已经倾覆,权势的颠沛已然不可逆转,在这种情形下赐予的踏脚石,不是应该欣然接受,甚至是感激涕零么?就连韶光自己都觉得这样是不识抬举。可惜,很多事情,并不能因此来衡量。
“奴婢孤身一人,岂会不想有所依仗。”韶光苦笑着,摇头,再摇头,“可奴婢不能,真的不能。”
“你这是在向本王表明立场……”杨广眯着眼,眸中夹杂着粼粼碎冰,“说了这句话,你可知道随之而来的后果?”
不能收归羽翼,便意味着对立、敌对;
跟麟华宫为敌……
韶光却不再多言,敛身,告退。
戾气忽然呼啸而来,冻彻心扉的冷意和杀心在一瞬间如寒霜自红毡毯一直蔓延到踏在毯上的脚尖。韶光步伐一错,在寒意如利器裹挟而来的刹那,身后的男子却蓦然敛去了气势,好半晌,传来一声幽长的叹息,“今晚的话,本王可以当做没有听到,你回去再仔细思量清楚。至于明日……自会有人助你。”
韶光的脚步滞住。
月光蒙昧,遮蔽了夜色下的芳香繁花,沉醉在花香下的蔓草,依然凄凄烈烈地疯长着。那些清晰可见的残忍和冷酷,就隐藏在芳菲之下,却蛊惑着人,迷醉而不能自拔。
有些事情,看来终究是避不过的。
八月初三,戌时。
昭阳宫赐宴。
所谓赐宴,是为了时隔两个月才凑齐回宫城的五位皇子接风洗尘。司膳房是早就开始准备的,明细由尚宫局报备给明光宫,太后钦点着菜肴,以示对诸位皇子述职的嘉许。
宫闱局获准出席。
在宫中常有些鲜见却不成文的规矩,譬如皇室家宴,能够陪同的宫人皆是在局内极有地位且获得荣宠的女官。然而此次,六品的典级女官以及官职往下类推的低品阶女官也昭命参加,引得六尚的宫婢们无不艳羡。
筵席自卯时开始准备。
辰时,各殿的太监和奴婢前来探报诸事。
辰时两刻,司膳房将所备桌案和器皿摆在回廊里,一色的纯银食具,先摆好糕点软糖、四季果蔬,然后有宫人置鼎炉熏去暑热燥气。尚仪局的女官掌领着扶雪苑各夫人和嫔女在辰时三刻自苍廪门过,环绕南巷斋月楼折转广巷,在南北两道红漆廊里候着。等到戌时一刻,太后吕芳素才会从蘅锦殿摆凤驾而来,然后是昭阳宫和西宫,诸皇子按禄位进入,依次落座。
衡冉亭里非常开阔,正中搁置一张紫檀牙雕金錾雕花大背屏,屏前摆开十二道小椅,椅前设矮案,依次趋近摆在正东的花梨木端石矮案和明黄宝椅左右。
宫人是没有资格坐着的,各局掌事持着腰牌,站在回廊的末端。韶光跟红箩到时,各房的女官已经陆续站在北面回廊了,丽妍宫装,花貌玉容,比起相对的诸位夫人嫔女,无论是模样还是气韵都是不逊分毫。片刻,身着素雪纱裙的女子折身,朝韶光嫣然一笑,道:“好久不见。”
青梅的眉黛间自有一股霜雪清然,升任掌衣后,显得越发矜持端庄了。韶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句话用在你身上,简直是再恰当不过。”
青梅拉着她的手,柔柔地道:“在姑娘面前,我哪里是什么刮目相看。姑娘是重登高位,而我只是侥幸罢了。”
温软的声线、殷切的目光,目光里暗含着一抹由衷的感激和想念。
韶光不禁心里一暖。
这时,身后响起环佩叮当的脆响,引得回廊里的人纷纷侧目,韶光回眸,看见了一张桃花笑脸,笑脸的主人正甜甜地注视着她,然后甜甜地唤了一声:
“姐姐们都在!”
这个声音、这个腔调,除了璎珞之外,不作他人想。这个时候余西子自几房掌事堆里探出头来,瞧见迟到的几个人,略带嗔斥地埋怨道:“来得这么晚,待会儿筵席开始了,看把守的小太监让不让你们进来!”
璎珞爱娇地吐了吐舌头,转身寻找自己的位置,却瞧见司衣房和司宝房两处的女官都凑在韶光身边,还有司籍房的绮罗、司药房的半夏、宫正司的紫苏和忍冬等诸位女官。
“姐姐这边真是好热闹,不过,能有机会站在这里,真应该感激掌事们的知遇之恩才行。”璎珞说得有些酸,本是媚上讨好的言语,岂料,话音未落,便惹来几个女官的笑语。
“那是你晋升时日浅。宫里像这样的宴席多得很,以后有你感叹的。”
“就是,如果这些都要感激,岂不是日日烧香念佛都不够!”
一语罢,众女纷纷应和着捂唇轻笑。
璎珞咬着唇,脸上有些挂不住。同为女官,她觉得自己被旁人看轻了,低下头攥着裙角,只恨方才多说的几句话。
等又过了片刻,尚宫局的人才姗姗而来。她们总是最晚的,无论出席何种场合。即便如今再不如皇后在世时那样高人一等,但经久保持的习惯始终未变,就连跟宫正司的人碰面,也依然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韶光抬眸,看见廊柱前侧身站着的两个女官。
蒹葭,岚烟。
这两位同属尚宫局,曾是宋良箴极为器重的手下,故而在明光宫的大诛伐中出力甚多。此时宋良箴倒了,尚宫局迎来了新的掌事——尹红萸,她们又倒戈相向,对宋良箴极尽落井下石之能事。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锣鼓开始敲响,片刻,司乐房的姬人在红毯上献舞。
此刻,北面回廊里满满的都女官,或坐或站着,哪个稍一走动,都可能要引起注目。就在这时,自衡冉亭筵席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太监,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摆着数道糕点。
这种情况一般是哪位主子一时兴起,打赏给心腹奴婢的。之所以要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就是要达到宣示领属范围的目的。
小太监端着托盘,穿过红廊,张望了一瞬,径直走到倒数第三根廊柱侧,然后,恭敬地行礼:
“韶姑娘,这是我家五殿下让送过来给您的!”
一语毕,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到韶光一人身上。
“有什么事本王给你兜着,这话不是说说而已的。”
“记着,宫闱局如果不好待,本王就调你至殿里。省得你不懂自保,总受别人的欺负……”
略带调侃的声音,当时怎么听,都感觉满含着玩世不恭的意味。
然而,此刻望见红漆托盘里的精致盘盏,那声音就再次隐约地出现在耳畔。韶光侧眸回望,思绪之中,视线之外,还是有一瞬的惊诧。
“汉王殿下是太后最宠爱的一位皇子,在宫里边的地位可是了不得的!你可真是好福气。”
“就是,韶姑娘,殿下这是在向整个宫闱局宣布,你是凤明宫的人,是他的人呢!”
身侧,有相熟的女官捂唇轻笑。
其他几位,也无不暧昧地互相交换眼色。
衡冉亭里,那身着茜素红锦袍的男子格外扎眼,此刻,正朝着北侧回廊注视而来。琉璃色瞳仁,清浅迷离,眼波流转间,明媚含笑,仿佛春水融冰,碎光璀璨。
因那道视线甚是灼热,以至于不用很久,便寻到了她的位置。而她这时也正好抬眸望去,四目相对,杨谅朝她挑了挑唇,神采飞扬,得意之色无以复加。
司乐房的歌舞还在继续,衡冉亭里在座的几位看得兴致勃勃,而北侧回廊里的诸人却早已被分散了视线,有的人艳羡、有的人妒忌、有的人惊疑,同时也有了然。昔年情分,经久衰败,然而如今依然能够体现出来的情面,更显出汉王殿下的体恤和念旧。
巳时,司膳房的佳肴都准备好了。
然而衡冉亭似乎发生了什么,远远望去,其中太子杨勇站了起来,而太子妃元瑾则跪在旃毯上,那抹明黄的身影被廊柱挡着,只能瞧见太后吕芳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又怎么了?”
绮罗换个位置,想看得更真切点。
“怕是太子又惹太后生气了,前几日两个侧妃的事情可刚刚过去。”
“大殿下大病初愈,是太子妃的事情吧!”
旁边,有女官窃窃私语。
衡冉亭里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听不真切,但应该是杨勇和元瑾。这对年轻的夫妇曾经是如此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然而经年累月,还是变成了一对怨偶。
“你们看,果真是吵起来了!”
“太子妃走了。”
杨勇摔了茶盏,不知说了句什么,即刻遭来太后的呵斥。元瑾却陡然从红毯上站起来,折身而去。太子瞪着她的背影,并未挽留。
回廊里的女官们欷歔不已。
就在这时,小妗来到北廊,凑到韶光近前与她耳语了一通。
“怎么会这样……”
韶光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转瞬,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点点头,而后又说了几句,小妗便领命告退了。韶光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那纤细的身姿没入长廊深处,才朝着身侧的绮罗叮嘱了一句,自己也顺着小妗的来路,跟着慢慢向长廊尽头挪动脚步。
从始至终,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细节。
她的身侧围绕了太多的女官,都是相熟的人。每个人与她都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每个人都愿意似有似无地为她掩饰一些行为,譬如耳语时的声音、皇室家宴时不合矩的离场,所以尽管璎珞伸长了脖子,也没听见小妗跟韶光说的一个字,甚至等韶光走得很远了,她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走了。绮罗和青梅等人围拢得实在是严丝合缝。
璎珞不禁气得跳脚。
“咦,璎珞典宝,你难道要离开么?”
刚迈开一步,甚至都没离开回廊,身侧就有人夸张地喊住她。璎珞暗自骂了句“该死”,回眸,甜甜地笑,“没有,换个地方看得清楚些。”
说罢,扶着廊柱,恨恨地盯着那抹身影在长廊深处渐行渐远。朝衡冉亭那边望去,有些着急地示意,目之所及,施艳春就站在太后的鸾凤宝椅一侧,另一侧是哀萃芳。施艳春当然看不见韶光离去,却瞧清楚了璎珞的手势。这时再着重去看,北侧回廊里面,早已经没有了韶光的人影。
“太后,老奴离开一下。”
身为心腹女官,施艳春已经在明光宫伺候了将近三十年。半生都献给吕芳素的结果,不仅是委以重任,还有一些越矩的宽容。吕芳素正品尝着司膳房新制作的佳肴,闻声,头也不抬地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施艳春一敛身,匆匆走了。
璎珞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再不用顾忌北廊女官的视线,很高调地折身朝着长廊尽头跑去。
她就去了那儿!
长廊连接着广巷,往南是斋月楼,斋月楼再往前是苍廪门,门外便是扶雪苑和琼芜馆,自然,还有宁庆殿,她到底想去哪一处?又能去做什么?
璎珞在心里狐疑地沉吟着,刚转过长廊,忽然一道嗓音截住了她的去路。
“典宝,您这是要去哪儿?”
阴影里,红箩走了出来。
“让开!”
璎珞吓了一跳,看见是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红箩脸上很淡定,挽着手,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请您恕罪。因为余司宝曾经吩咐,宫宴期间,房里女官一律不得擅自走动。奴婢僭越了。”
璎珞瞪起葡萄似的眼睛,怪叫道:“什么?离席的又不只我一个,你难道没看见韶典宝也不在!你不拦她反而来拦我?”
红箩笑了一下,“璎珞典宝,奴婢劝您,还是不要违背上面的意思。”
韶光是追不上了,璎珞咬着唇,转身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衡冉亭。施艳春正巧也瞧这边看来,两人的目光对上,璎珞瞧清楚了施艳春走的方向,回过头来,朝红箩冷笑了一声,“好,你拦得住我,可惜拦不住所有的人。倒要看看,就算我不追了,她是不是能称心如意?”
施艳春在跟着走。
方向、路径、地点——她甚至什么都不清楚,就凭借着感觉,以及多年来对韶光的了解,从一座宫殿转到另一座宫殿,经过广巷,绕过琼芜馆,直奔宁庆殿而去。
因为几乎可以肯定的,韶光有问题。不论是曾经在尚服局的技艺比试,还是最终的脱颖而出,其间都是存在猫腻的。当然还有那名闯进宫来的刺客——那么巧就深夜踏进宫闱局;那么巧,就挟持了她。而她同时也很巧地半夜一人出现在那里。说是误打误撞,谁信?
凭她多年的认知,绝对有古怪。
前面不远便是宁庆殿,荒草丛生中的殿宇显得十分凄凉,远远可见那块悬挂的牌匾。上面篆体的三个大字由于多年得不到修葺,已经斑驳得不甚清楚。
和暖的阳光漫过了杂草,时辰已经很晚了,就在这时,施艳春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那是一枚香囊。
暗褐色的缎面,图案绣的是石榴花,五色丝线缠成的绦子。看得出很旧,丝绦打结,彩绸都已经掉了色。在宫里有很多人用这种小东西,随身佩戴着,往往仍崭新就换了。很普通也很常见。
但鬼使神差的,施艳春就这么捡了起来。
反复翻看了一下,视线最后落在那疏密有致的针脚上,半晌,熟悉又感觉陌生。施艳春摇摇头,暗叹自己太多心,继续往前走。
宁庆殿已经清寂许久,经年闲置,都不曾迎来什么高品阶的人。之前由于催情香的事情,浣春殿的两位侧妃被关押在这里,而后又是司衣房和司宝房的奴婢来人照顾,现如今,连明光宫尊贵的掌事女官都踏进了这里。
似乎,开始有了点滴生机。
正值半夏时节,二进院里的花树繁密茂盛。殿宇荒寂沉静,花草却生长得浓郁强烈,天井边有一道废弃的池塘,淤泥堵塞,却也意外地生长出睡莲。蓬蓬莲叶,艳艳莲花,在阳光下争先恐后地绽放着。
施艳春知道韶光这半月来,每每过了晚膳时分,都会偷偷来这里,有时进殿,有时只在院中停驻一阵。应该,不是探望成妃那么简单吧……毕竟,宁庆殿曾是宫闱有名的偷情地点,早些年,后宫多得是年轻貌美的宫婢,得不到滋润,都变成了妖精,终年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遇不上皇子,便连侍卫都不放过。后来朝霞宫着力整治,才有所收敛。
施艳春并不认为韶光是与何人偷情,只不过,这么隐秘的一个地方,难道不是交换消息的最佳场所么……
偏殿的殿门是紧闭着的,蛛丝却早被扫去。
只是伫立静听,里面似乎有些许声响。
施艳春蹙眉,亦步亦趋地走过去。毕竟是明光宫的掌事女官,深受倚重,哪里是去不得的?而她也早已习惯畅行无阻,附耳上去,只听了片刻,便轻轻推开了殿门。
一切,都太急了。
若是换做平常,老练世故的女官怎会这么莽撞。可世事就是如此,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往往就栽在不经意的小事上。
推开殿门的一刹,阴霾扑面而来。
鼻息间呛人的气味里,灰尘乱飞。仿佛有什么在此刻被拨开了,暗光闪影中,原本挡在门口的一架三扇山水人物屏风被搬开,屏风后,安置着一座花梨木大敞椅,玉石手搭、黑端石垫脚,红旃檀和茜素红的绸缎铺开一小方地面,地面上,是一双纯金丝线勾勒的奢华鞋履。
施艳春有一瞬的怔忪,顺着鞋履往上看,那明黄色襦裙上的纹饰她太过熟悉——九凤螭吻,周围绣满了莲瓣,大团大团的花朵绽放在黄丝绸的裙摆上,宛若鲜活。
“太……太后!”
挡开刺眼的光线,施艳春终于看清楚了端坐在敞椅上的人,是她服侍了半辈子的吕芳素。敞椅一侧,还跪着一袭霓裳宫装的太子妃。
屋里的人,显然也感到极大的震惊。
吕芳素平素耷拉着的眼皮,在此刻瞪得滚圆。施艳春不知道原来太后就算苍老了也拥有着跟年轻时一样震人心神的眼睛,那眼睛太亮、太深,满含着惊、怒,还有难以置信和痛心失望,种种情绪融汇在一起,让人难以逼视——
施艳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然而这种举动看在吕芳素眼里,刚好证明了施艳春的心虚和愧疚,于是,刚才满怀的不敢相信在此刻被坐实,吕芳素将双手对顶,手肘搁在玉石椅搭上,就这样开了口,“时隔半月,哀家总算是等到你了。”
吕芳素能坐在这宁庆殿里,只为了一件事,捉拿让东宫太子香料中毒的真凶。
在东宫,成海棠固然最有嫌疑,然而正因为她是众所周知的香料高手,会蠢到用香去图谋么?深宫经年,她应该深知其间凶险。而高灵芝是教坊出来的,擅长房中术,催情香这种下三烂的招数,普通姬人用得,却不是魁首的手笔。
——只有不懂香的人,才会这么做。
吕芳素早猜到是元瑾,可她是嫡妃,查出来便要被废。吕芳素不是不想废掉她,故布疑阵,只为了引那个幕后人现形。一箭双雕。
可惜,没想到等来的会是施艳春。
“是你,竟然是你……”
许久不曾出现的情绪,在此刻充斥满怀,然而更多的是愠怒和愤恨。她筹谋布局,耐心等待,想不到,这个人原来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并且深得她的信任和倚重。经年累月才得以构筑起来的情分,在此刻,轰然倒塌。
“哀家煞费苦心,为的就是揪出那谋害太子的幕后之人。想不到是你!看来,哀家真是老糊涂了。”
施艳春陡然就懵了。
谋害太子、揪出幕后之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身为近侍女官,会不知情?惊愕地抬起头,视线所及,哀萃芳正在堂上微笑。
“主子,老奴……”
“行了,什么都不用说了。留着在大理寺说吧!”
吕芳素痛心疾首地摆手,然后看了一眼哀萃芳,“哀家累了,扶哀家回去。”
“皇祖母,请您饶恕儿臣……”
元瑾早已哭花了脸,此刻扑倒在吕芳素脚前,扶着她的裙摆便不撒手。吕芳素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很久,阴鸷的目光自施艳春那厢扫到元瑾的脸上,片刻,睨下视线,用一种看蝼蚁的目光看着她,“做出这种事,你还有脸让哀家饶恕?”
“皇祖母,儿臣是一时被迷了心窍。而且,您不能废黜儿臣,儿臣是太子的嫡妃啊!”
“当初你也是独孤氏一手培植起来的。真不明白,她当初究竟看重你什么?还是说,她终究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么……”
说罢,再不看她一眼,甩甩裙裾,就这么自施艳春身侧经过——
清冷的阴霾拂过了殿里陈旧的水晶珠帘,殿门在身后关上,砰的一声。施艳春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浑身的气力,陡然委顿在地。元瑾还在呼喊,可她已经半分声音也听不见,耳畔蒙昧,却忽然隐约地回响起随风飘来的远处笙歌。
结束了。
宫闱,蘅锦殿,绯袍腰佩……
明光宫携手三十年的荣辱与共、三十年的同甘共苦,就这么结束了。
——三十年,她是最了解太后的人。
或许自己仍可以去辩驳、去争取。但,当她出现在这里的一刻,一切就都结束了。后宫之中,原本就是如此,枉她看得透,却终究是没有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