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院里很暖,飘着清浅的花香。韶光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帷帐低垂,顶棚坠着风铃,风一吹,铜质的铃铛叮当作响。
被衾捂着,发了一身热汗。肩膀动了动,这才发现半趴在塌边的绣儿。
“韶姑娘,你醒了!”
绣儿迷蒙地揉揉眼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转瞬,嘴角扯了扯,有要哭的迹象。青梅闻声,从桌案上抬起头,面露欣喜,顺带着推了推伏案酣睡的宁霜。
“可是醒了,你昏迷了两天,人事不省的。要把我们的魂儿都吓掉了。”
青梅递过来一杯茶,水很温,韶光喝了口润润嗓子,然后感觉到后脑有阵痛。
“两天……”
宁霜咂咂嘴,“可不是,前儿个夜里真是好大的阵仗。你不知道,我睡到后半夜,就听见外面嘈杂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哪个主子不好了,谁知等了半天,发现连戍卫都出动了。再后来,麟华宫的人就把你送进来了。”
“麟华宫的人?”
绣儿抹着眼泪,点头,“是麟华宫的大宫婢薛蘅香,她让宫人将你安置在榻上。还有太医院的人呢!你看,这就是御医留下来的药包。”
土黄软纸包裹着细碎药末,研磨得很细,含着药的独特冷香。
韶光有一瞬的默然。能得太医亲自出诊,是宫人难得的殊荣,想必宫闱局又起了飞短流长。宫里的暗潮刚被平息,偏赶上行刺这种荒唐事,那人何处藏身不好,非得闯进尚服局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到此,韶光略微咬唇,问道:“局里的任命怎么样了……”
青梅闻言,俏脸微红,没说话。宁霜凑过来,笑道:“不说,我还给忘了。以后我们要叫韶姑娘为典宝了,还有青梅,她夺得魁首,可惜没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仅仅是个掌衣,跟阿彩平阶。”
韶光心里一缓,“不是还有个嫣然么,她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了?”
嫣然排名第二,如果自己都能被提调为司宝房的典宝,那她……
宁霜摇摇头,一脸怒其不争地道:“本来崔尚服是要任命她为司宝房掌事的,可那婢子也不知犯了什么冲,死活不肯接受。排名顺延,结果就便宜了那个璎珞,从第五位一跃成为第三,崔尚服破格提拔,将她任命为司宝房女史了。”
倒是刚刚好。
只是……
唯独多了一个璎珞。
蓦地,忽然想起了什么。韶光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衣衫已被换过,忙看向绣儿,“你帮我换衣裳时,可看见袖带里有什么东西?”
绣儿歪着头想了想,“换下来的衣裳都洗过了,没发现额外的。是丢什么东西了么?”
韶光的心陡然一沉。
刻着她名字的签牌丢了。
刺客进宫行刺的事并没有宣扬开来,除了知情的禁宫侍卫和麟华宫亲随,其他见到或者听闻的人都一律勒令三缄其口。其间,昭阳宫的侍卫统统被撤换,统领革职,另有明光宫的一些太监和宫婢谪罪。
悄无声息,两宫消失了一批人,然后有新进宫人顶上。宫掖内再没人胆敢提及此事。
次日,韶光亲自去麟华宫道谢。
典宝的身份让她在宫人面前重树威信,连襟环佩,高腰长裙,湖蓝色缠枝自发髻绾成花环,流苏轻垂,显得矜贵而弱不胜衣。一路上,婢子们见了她,点头哈腰,尽量做得礼数周全。
抵达殿前广场,瞧见一抹釉绿罗裳的倩影,莲步轻移,身姿摇曳,像是踩着花蕊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宫婢,像是刚从麟华宫出来。
“呦,我道是谁呢!”
隔远,董青钿也看见了她,未出言,先绽开一抹笑,“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莫非是晋王殿下缺几匹布帛,特地让姑娘来送?”
董青钿说罢,兀自摇摇头,“不对,我怎么忘了,韶姑娘已经离开司衣房,调升司宝房了。怎么,当了女官还不够,偏要跑来攀高枝?”
调笑间,步至近前。
韶光眸色如常,“多时不见,董姐姐牙尖嘴利的毛病,真是一点没改。”
董青钿身后的婢子吓得噤声,却见其人不以为忤,反而笑靥如花,“韶姑娘这绵里藏针、两面三刀的功夫也是见长。如何?殿下嘱咐我挑拣几件宝器,你是就便与我走,还是稍后你亲自送来?”
董青钿收敛了笑容,不咸不淡地看着她,最后还特地在“亲自”二字上加了重音。
韶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位殿下,轻笑道:“董姐姐刚从麟华宫出来,我可是连台阶的边儿都没沾上。晚些送过去,不会怠慢吧?”
董青钿哼了一嗓子,“你倒也知道‘怠慢’。得了,你去吧,不耽误你攀高枝了。我回去自与殿下说,新任典宝矜贵得很,可稀罕着宝器不成。”说罢,甩开罗帕,趾高气扬地走开。
韶光抚额,苦笑着摇了摇头。
宫掖里的殿廊鳞次栉比,哪个宫都有掌事的奴婢,拔尖儿的就是殿主人最倚仗的,所谓心腹,权势和心气一个比一个高,谁都不想被比下去。董青钿是凤明宫的老人儿,就如薛蘅香在麟华宫里说一不二,年头和资历久了,生出不睦,也没法调和。董青钿任性专横,连内局掌事都惧着几分。
步至殿前,红漆雕花殿门敞开着。
宝鼎仙鹤,分镇在两侧,踏着旃毯拾级而上,鼻息间闻到皂荚的清新味道。挂缎和铺毯都是新换的,且刚浣洗过。一等婢子的手艺,一针一线都很细密,或许曾经由宁霜和绣儿漂染,由青梅勾过线,由自己掌过针。韶光爱惜地抚着幕遮,顺手将丝绦理顺。
跨进门槛,一树珊瑚映入眼帘。
赏花时节,宫掖里的锦葵和榴花开得极好,却不如眼前此姝:层层叠叠,丛丛簇簇,珊瑚石,胭脂花,枝蔓舒展得晶莹剔透,轻风乍起,仿佛有馨香四溢,沁人心脾。而环顾四周,一贯打理器物的薛蘅香,果然不在殿里。
“这珊瑚是新进贡的,还欠打磨,待会儿你拿回去。做好后,直接送到明光宫即可。”晋王不提,韶光自己倒要忘了已经升任典宝。
“奴婢遵旨。”
檀香金錾刻山水大背屏前,摆着格子宝架,一层一格,摆的不是瓷瓶玉座,而是开刃兵器:马戟、钩镶、铃首短剑、黄桦弩,暗光奢华,流泻着一脉脉凛寒光泽。晋王拿着软布,正擦拭着一把环首刀,刀鞘古拙,刀柄环是纯银锻制。
“身子好些了么?”
杨广未回身,随手将环首刀搁置好,然后取了一把擘张弩。檀木横枝,流弧弓,弓弦紧绷,可将百里外的杨树射穿,杀伤力极大。
韶光看着弩上雪刃般的弓弦,心有余悸,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当日,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杨广悉心擦拭,须臾,略带惋惜地道:“当日若是用它,当场毙命的,岂会单就那几个被擒拿的贼人。倒是便宜了他。”
换成弓弩,失手了,不知道会不会将她和刺客射成对穿。韶光想到此,有些后怕。
“不知那刺客……”
提及此,杨广黑眸微眯,声音渐冷道:“擅闯宫闱,意图行刺,其心可诛。”
“殿下将他们都处死了?”
“死了三个,那个挟持你的倒还留着命。”是满门抄斩,还是凌迟处死,都要看审问的结果。能通过宫城层层布防,径直闯到广巷的人,岂是贩夫走卒那么简单。
韶光眸色一动,“奴婢听闻,若是宫城内人获罪,判前都要关押进大理寺。不知道对那几个,是不是也用这种规矩……”
杨广不置可否地挑眉,“怎么,你好像对他很上心?”
说起来,当夜除了捉拿刺客,似乎忽略了某些事情。比如深更半夜,为何有宫婢独自一人待在绣堂?刺客误打误撞,为何偏巧挟持了她?大理寺少卿会很想知道原因,可惜诸寺、诸监与宫闱向来分领而治,宫正司不出面,大理寺也拿宫闱局没办法。
“三日后,理正和理监会来提人。目前还在尚服局私牢里头关着,酷刑之下,也不知是死是活。”杨广略带深意地调转目光,“如果是探监,可要谨慎些。否则引火烧身,就得不偿失了。”
韶光抿唇,“想必那探监的人,会很感激殿下的提点。”
杨广冷然一笑,望了她片刻,然后轻声道:“你上次调制的香很好,太后极为喜欢。”
是喜欢,而不是满意。
两个词,相去甚远。
如果太后继续“喜欢”着,麟华宫便要持续献香。假借旁人代劳一次,岂能次次亲为?韶光挽着手,刚想讲出香料的调法,耳畔蓦然想起一道幽穆嗓音:
“上次本想与你说,有法子脱离内局,你倒是棋快一步,博得品阶。可区区六品典宝,亦是极其卑微,倘若有法子,你可想进殿来伺候?”
韶光有些怔住,一时猜不出此间深意,不由迟疑道:“奴婢资质鄙陋,承蒙殿下错爱。”
杨广觑起眼,趋近了几步,“明说谢恩,其实却是在婉拒。你可知道那日出了行刺之事,整个宫掖震动。倘若有人彻查,一干人等都脱不了干系。就算你是女官,恐怕也无力自保。”
韶光眼睫一颤,指尖下意识地勾起。
召她进殿,只是要保她?
“可奴婢没办法为殿下分忧解难,即便这样,殿下也要将奴婢纳入羽翼?”韶光别过眼,表明并非她不识好歹,而是宫掖规则,能耐和分量相辅相成。凭她现今的本事,恐怕罩不住那么大的品阶。
杨广闻言,眸间划过一抹玩味,“你果真没办法?”
韶光垂首,纤长睫毛在脸颊遮蔽了一抹阴影,“奴婢何来胆量欺瞒殿下。”
“可本王怎么觉得,要找到那件东西,非你不可呢!”杨广俯身靠近,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是热的,纯阳刚的气息笼罩在周身,含着咄咄逼人。韶光的手藏在袖中,暗自攥紧,“殿下莫不是听了宫里什么人的穿凿附会。所谓虚言乱耳,奴婢何德何能。”
说罢,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乌丝滑落了一缕,柔柔地垂在脸颊,显得肤色莹白胜雪。杨广不以为杵,反而伸出手,替她将乌发理到耳畔,冰凉的指尖,仿佛还泛着冰魄气息,“本王素有耐心,只是述职时日有限。而且你是知道的,空手而返可不合本王的秉性。”
申时,回到了绣堂。
韶光看见门廊内的匾额,素锦绣帛,绮丽多彩,这才想起走错了地方。刚转身,阿彩自身后上来,拉住她道:“姑娘来得正好,钟司衣找你呢!”
自比试结束,始终未和钟漪兰见上面。
明明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偏能等上两天,韶光穿过杏花荫,看到院中落英缤纷的花树,不由得生出几分感叹。
花气缭绕中,钟漪兰独自站在夜合欢的花影儿里,背后是鎏金长藤椅和洒金琉璃小案,微侧着身子,面含笑光。
这笑,颇有些耐人寻味。
韶光轻步上前,施施然敛身:“钟司衣安好。”
“你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蝼蚁尚且知恩图报,你靠得大树好乘凉,却忘了那栽树的人。可真是让我寒心。”钟漪兰扶着花枝,袅袅婷婷地从树下走出来,“对了,如今应该改口叫你典宝了!”
自司衣房到司宝房,三等宫婢调升至六品女官,扶摇直上,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钟漪兰甚至有些恍惚,这出大戏唱下来,究竟是她赢了,还是余西子赢了?如果是她赢了,那余西子怎么还留在宫闱局;如果是余西子赢了,怎么会连掌事的位置都丢了……算来算去,得益最多的,似乎只有一个人而已。
钟漪兰眼底划过一抹阴毒。
韶光垂着眼帘,以至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奴婢不知怎么得罪了钟司衣,还请您宽容。”
宽容?
钟漪兰的眸色一冷,下一刻,陡然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最见不得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摆这种姿态,给谁看?当我是三岁孩童来哄吗!”
钟漪兰手腕下了狠力,仿佛要将满腔的愠怒都倾注在这双手上,死命掐着,一直将人推逼到树干上。韶光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张手要抓她的指头,却使不上力,胸臆的窒息感,让她有一瞬的恐惧。
“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就是胆敢欺瞒的人!以为区区伎俩,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怎么你不知道芣苡是因何而被废黜的吗!”
脖颈被掐得死紧,韶光费劲地咳嗽,喘不上气来,脸颊从惨白到胀血的青紫,“奴婢……不,不懂钟司衣的意思。”
“你不懂?”钟漪兰手腕一使力,愈加勒紧了她的脖子,尖长的指甲抠进肉里,“你和余西子是怎么回事?别以为那天在堂上我没看见你们互换眼色。能胜出,不光是靠我吧,不是还有司宝房的鼎力相助么!”
韶光抠抓着钟漪兰的手,狼狈挣扎,“奴婢冤……冤枉,您听奴婢解释……”
钟漪兰僵持了一瞬,眼底阴枭,忽然就松开了她。韶光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微颤的手抚上脖颈,道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放心,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死在我的屋院。”
绣履上沾了花泥,钟漪兰拿着罗帕擦拭了一下,然后扔在她面前。罗帕轻飘飘地落地,浸染泥淖,肮脏不堪。仿佛在嘲笑她此刻的命如蝼蚁,卑微低贱。
韶光蜷着肩:“奴婢,可以作出解释……”
钟漪兰睨着目光,眼底含着讽刺和轻蔑:“解释?好,你说。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能狡辩出什么花样来。”
树荫下有些凉,残叶落在肩头、裙裾上——韶光抱着双臂,有些复杂地开口:“钟司衣一心想着跟余掌事争权夺势,可几场谋局下来,已经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奴婢这么做,不过是想给自己、给钟司衣您,留一条后路而已。”
钟漪兰闻言,缓慢地转脸,注视着她好半晌,才阴沉地开口:“你是说,崔佩……”
果然还是洞悉了的。
韶光苦笑着颔首,“钟司衣还记得奴婢说的么,在暗中调查余掌事贪赃谋害的行径时,不仅搜出诸多罪证,同时也发现,有人要借刀杀人。如果整件事只有您一人在布局,余掌事下位后,司宝房就不会接二连三地遭受重创——隔岸观火,却推波助澜,正是因为崔尚服也想将您算计进去,坐收渔人之利。”
余西子贬谪了,紧接着就轮到了春雨、落霜、红烛——一一被调出宫闱局,更别说还有很多三等婢子被罚俸、被驱逐。掌事失权,女官一死、一谪,司宝房元气大伤,没有一年两载,怕是都恢复不了。
钟漪兰凌厉地盯着她,“可这些,你是如何得知?”
韶光自嘲地一笑:“钟司衣还记得奴婢是怎么进司衣房的么?”
是太监将人自暴室送来,内局能留人,全因崔佩交代是上面的意思。于是余西子要人,然后钟漪兰抢人。莫非……“奴婢自暴室脱离,就是得了崔尚服的帮助。”
韶光将罗帕捡起,缓缓起身。
在暴室时,她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崔佩,一样的绸缎宫装,一样的神情举止,只是彼时态度与表现在众人面前的,截然不同。崔佩的条件,是在局里挑起争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
钟漪兰的目光变幻不定,半晌,质疑地盯着她:“你是说,崔佩曾经施恩于你?”
蒙受恩德,却恩将仇报?
韶光能猜出钟漪兰心中所想,眸色有些黯,“奴婢何尝不想对崔尚服知恩图报。可若崔尚服的目的达到了,奴婢在宫闱局的气数,也要尽了。”
那么多的把柄,那么多的秘密,她绝对逃不掉狡兔走狗的命运。
钟漪兰看着她,片刻沉吟。
须臾,眸光自混沌变得清明,眼底却划过一抹嫉恨、一抹怨毒,“那你的意思,我就必须得忍着余西子,然后眼睁睁地看她再坐上掌事之位?”
韶光用罗帕在自己的衣裙上抹擦,直到上面的泥泞擦去大半,泥水结成干泥,抖了抖,递还给钟漪兰,“唇亡齿寒,小不忍则乱大谋。奴婢曾说,会竭尽所能辅佐钟司衣达成所求。那么接下来,就不仅是将司宝房收入囊中这么简单,钟司衣更要着眼于整个内局,着眼于四房。”
钟漪兰一个激灵。
四房……
“崔掌事已经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很久,是时候换换人了……”
位尊,掌权。只要坐上尚服之位,什么余西子,什么司宝房,届时就算言锦心和白璧,都要匍匐在脚下,任己差遣。为了这些,难道,还在乎忍这一时吗。
不消韶光说出,钟漪兰已经想出了那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唇角微翘,眼底不禁泄露出一丝丝的贪芒,须臾,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就不怕我跟崔佩一样,翻脸无情?”
“奴婢自然是怕的。”韶光垂眸,“只希望等司衣房的位置空出来,您能够不吝提拔。”
院落中,花树芳菲。
该解释的、该提点的、该遏制的,韶光都一一说明。钟漪兰复又走进花荫深处,花影浓郁,将人和花枝都笼罩在一片阴翳里。韶光轻轻敛身,再一次从杏花荫处折返。一路走来,足下踏着的,是满地花瓣香尘,绣履弯弯,沾着星星点点的花泥。
花死了,魂还在。
芳香的魂魄,芳香的残躯,就是要看这一树欲望之花,如何开到荼靡。
六月初七,宫闱局正式册封:司衣房宫婢韶光,质行聪慧,端温明德,擅女红,丽工笔。提调司宝房,擢典宝品阶。
踏进二进院,院里宁谧静好。
廊庑里很宽敞,搬来的东西却少得可怜。提升为六品典宝,配了专属屋院,专属伺候的婢子。韶光打量着窗明几净的闺房,莲纹旃毯铺地,堂里安置着一把缠枝檀香美人藤椅、雕花铜镜、金錾花妆奁;一道紫檀镂空月亮门间隔出寝阁,寝阁里是纱帐绣榻,珠帘垂坠,碎光摇曳。
“奴婢这就将东西拿进去,姑娘看屋里的布置可喜欢?余掌事说随您的喜好可换新的。”
伺候的婢子名唤小妗,原来是春雨屋里的。春雨革职调往掖庭局后,一直在服侍余西子。此番将她遣到自己身边,可见还是存着提防心。
韶光拉着她的手,示意先歇歇,“东西少,没那什么忙的。屋里的物什和摆设也都精致得很,替我多谢余掌事。”
小妗低着头,一脸腼腆,“宝器都出自房里婢子的手。奴婢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自作主张布置了一些,合姑娘的心意就好。”
韶光温然一笑。
这时,廊外响起脚步声。
身形娇小的少女迈着欢快的步子,顺着回廊走来,湛蓝色的胸带摇曳,绾双髻,流苏垂在耳畔,发髻插着七支蓝漆簪,额间一抹花钿,显得娇媚可人。
“快把这些拿进去,在西厢放好。”
甜润的嗓音,含着一丝丝的欢欣得意,吩咐着。
“先去把那个挪开。”
“当心着点儿,可别打碎了我的白玉插瓶和琉璃摆件!”
当然,一同搬来的还有璎珞。
韶光听到偏房传来的使唤声,然后是婢子手忙脚乱地拾掇摆弄,不由笑着摇摇头。倒是小妗探头望了一眼,撇嘴道:“这新进的宫婢真是神气,没几日就提调了女史。可叹春雨典宝不在了,否则,她可未必能这么得意。”
“原任典宝与她不睦?”
韶光端着茶盏抿了一口,问得看似无心。
小妗老老实实地答道:“春雨典宝在的时候,有些不喜欢她,曾经还因为一批宝器,起过冲撞。那宫婢也胆大,当着宫人的面就敢指责春雨典宝。”
韶光回味着,没说话。
片刻后,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环佩叮当。
弄虚作假的摘得高位,凭借实力的反而屈居其下,璎珞自然意难平。可迈进门槛的一刻,抬起脸,却露出一个最甜美的笑颜,“姐姐。”
堂里比西厢敞亮。红漆木柱,莲花垂灯,连帷幕帐子都高绾着,看的出皆是崭新的。璎珞又瞟了一眼寝阁,杏色水晶帘、嵌珠双倚榻上的云纹锦被和香枕都算名贵。
“姐姐这儿可真宽敞,不像我那儿,东一摊,西一堆的,都没个下脚地儿了!”璎珞捂唇轻笑,白丝绸帕子熏了香,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水晶帘宛若一道雨幕,隔间里的两人,侧对而坐。
韶光抿了口茶,“搬得远,索性连旧物都不要了。不比你的物件拿着方便,一并都留了下来。”
拨弄串珠的青葱手指一滞,璎珞听出这是寒碜她小家子气。
“哪里有姐姐这等好福气,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人给张罗着!”璎珞面上绷得很好,收回手去理顺裙裾上的流苏。
见韶光略有不解,璎珞耸耸肩,道,“姐姐难道不知么?姐姐典宝的位置,可是钟司衣和余掌事联名保下来的。姐姐原是司衣房的人,有钟司衣力挺也就罢了,连余掌事都青睐有加。比起那些事事亲力亲为,却还做得不够的人来说,真是让人羡慕得紧呢!”
难怪钟漪兰会认为她与余西子有私。
韶光忽然明白了之前的话,摆摆手,示意小妗去奉茶,“都是两位掌事抬爱。倒是你此番提职,听说崔尚服和余掌事都十分满意。年纪轻轻,手艺就如此了得,想是要有大作为的。”
璎珞心上得意,毕竟恭维话有谁不爱听的,“能当女史已是殊荣,我可不敢痴想什么品阶、权势的。”
香茶泛起一丝丝烟缕。烟缕里,少女的笑靥愈加甜美,唇角弧度弯着,得意得仿佛是绽放开一整个春天。
韶光一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
“怎的这么热闹,难道还有人比我先来了!”
进门的人穿着一袭洒花杏黄色高腰长裙,双髻绾成蝶式,插着星星点点的宝石单簪,颇是亮美。人未至,声先到,一连串的笑音婉转悦耳。
韶光搁下茶盏,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绮罗巧笑倩兮地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给你道喜啊!这么快升任了典宝,在内局这块地方,可是很难见的呢!”说罢,吩咐奴婢将红漆锦盒搁置在桌案上。
“瞧瞧我给你带什么了。芙蓉酥乳和冰沁雪梨,都是江南的进贡。姚尚仪特别赏赐的东西,拿来与你分甘同味!”
盒盖揭开,一抹醇香扑鼻。
精致的漆画盘盏,碟里摆着玲珑可爱的糕点,一侧点缀着绽放的锦葵花。璎珞斜着眼睛瞟过来,见两人径自言谈,不由抿了抿嘴道:“既然韶典宝有客,便不打扰了。奴婢告退。”
说罢,一敛身,怏怏地甩开裙裾便走了。
这时,小妗刚好端着茶盏进来。
璎珞坐了许久,连口水都没喝上,绮罗刚来,新茶就奉了来。奉茶的婢子将托盘放下,便识相地退下,临走,还特意将门扉轻掩上。绮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不禁努了努嘴。
韶光笑道:“我怎么看着你这表情,有些不怀好意呢!”
绮罗收回目光,耸耸肩,也跟着笑了。
彼此不消说,很多事情便已经心照不宣。绮罗低下头,自袖袋里掏出一枚腰牌——黑色墨玉,錾刻着六瓣莲纹,色泽暗雅,“费尽周折,总算是给你弄到了。拿着它,可以任意出入尚宫局私牢,但在宫正司那边好不好用,就不知道了。倘若一旦遇上宋良箴手底下的人,勿要贸然出示。且要谨慎,别给人认出来。”
月黑风高。
夜。
若非事出有因,韶光绝不会在自愿的情况下再踏进这里——黝黑的门洞、潮湿阴冷的地面,墙上和角落里堆着诸多叫不出名字的刑具。风从外头吹进来,却驱散不掉空气中飘浮着的腥气和霉味。桌角上的煤油灯一晃一晃,照得四周越发晦涩,唯有侧面一块摇摇欲坠的匾额,题着“尚宫局”三个大字。
尚宫局,多么讽刺。如果隶属宫正司,内设私牢确实情有可原。当年这里却是皇后娘娘一手培植起来的,这样原本掌管中宫、导引皇后的司局,便成了闺阀党同伐异、铲除异己的工具。以至于明光宫崛起后,仍沿用至今,只是尚宫局的掌事却从苏尤敏变成了宋良箴。
夜色遮蔽了月光。晋王曾说,明日,私牢里的一干人犯将被押往大理寺。时已丑时,也就是还有三个时辰,理监和理正就要来提人。
拿着墨玉腰牌,韶光一路上畅通无阻。
私牢里的奴婢一贯认牌不认人,也不敢认人。能关押进这里的都是秘密,守不住秘密的,均已消失,留下来的只剩下“聋子”和“哑巴”。
“六月初三,子时三刻,两人。”
负责看守的婢子低着头,仔细端详着韶光手里的墨玉牌,闻言,转身拿起一盏煤油灯,在前面引路。
经过两道闸门,往前是地牢,方一踏入,狭小的甬墙逼仄而来,让人感到窒息。韶光轻抬脚步,后背一阵阵的阴风刺骨。她太熟悉这里,每一道曲径,每一处铁闸,每一块无字匾,铁链缠着的双脚,黑暗中看守奴婢的微笑,以及手里抡着的满是倒刺的木杵……
“啊——”
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入耳。
韶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前面领路的却无动于衷,似没听见,更似没看见她的惧怕,直到将她领至丙等第五间,才面无表情地提着煤油灯走了。
囚牢里,阴冷潮湿。
蓬头垢面的男子就坐在草垛上,脚旁边还有几个发霉的馒头,浑身是伤,伤口有些结痂,有些还在流血。血污将衣衫沾湿得一片腌臜,显得狼狈不堪,却无损一张俊朗出挑的脸,清浅的瞳仁,不含丝毫的颓丧和消极。他很早就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皮,视线中出现一道湖蓝色倩影。
“是你?”
看到来人,封齐修有一瞬的怔忪,然后脸上出现莫名和戏谑的神情。
韶光举起煤油灯。
再一次见面,同样是在无比狼狈的境地,只是形势和立场全然颠覆——她已逃出生天,而他身陷囹圄,已是注定要死的人。韶光有些哂然,淡淡地道:“没错,是我。我来看你。”
昏黄的光亮照亮了一块地方,欲明欲灭。
封齐修用两指搁在唇瓣上,注视着她半晌,一笑,“你是来‘看’我的,还是她们派过来套话儿的……这天牢大狱,看守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肩胛和肋骨上都有伤,刚说完,忍不住捂唇咳嗽了几声。韶光靠近铁栅,瞧见里面摆得虽不干净却很整齐的草垛,还有用干草捆成的靠垫子,墙角的窟窿也用棉絮堵上了,地面很干爽。
“没办法,这里一到夜里就冷得很,你们宫里的人对待俘虏一点都不厚道。”封齐修看到她的目光,耸耸肩,却扯到了伤口,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韶光将煤油灯挂好,并没说话。
尚宫局对关押的人还算是客气,除了上刑和逼问,只剩下漫无天日的死寂和寒冷。他待的时间短,自然还没体会到那种能把人逼疯的沉静和荒芜,而且,他也已经没有机会再待下去。
“我曾经挟持过你,不仅将你无辜牵扯进来,还险些让你丧命,这么敏感的时候,你真是不该来……”封齐修耸耸肩,表现出一种无奈和自嘲。
韶光微垂着眼睫,“你都是快死的人了,这种时候,我又何必与你计较。”
她还记得他曾说过,敢进来就没打算再出去。
封齐修苦笑着抿嘴,片刻,又余兴十足地摊开手,“是啊,你看我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所以如果你真是来探监的,我感激并且欢迎,但要是来套话,得事先言明,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韶光看着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也不会说?放心,我不是套话的,只是来找东西。”
找东西?
封齐修眼眉一挑,在关押刺客的监牢里找东西……
侧角的囚室里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韶光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闯宫的那晚,我丢失了一枚名签。那名签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必须找回它。你可曾见过?”
封齐修闻言略蹙起眉,想了片刻,然后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外衫褴褛,里衣稍好,摩挲须臾就从里衣夹层里掏出了一块檀香木小牌:“你说的是这个……”
果然在他身上!
韶光眼睛一亮,不由更凑近些。当她发现名签丢失,曾即刻返回绣堂去找,可惜翻遍每一寸都没找到,她也怀疑过是否被有心人捡走了,于是在无迹可寻的情况下冒险来探视。想不到,歪打正着。想到此,韶光的目光不禁有些复杂——严刑拷问,还能将这名签保留在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被押进来,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个。于是每回被带去逼供,我都把它藏在干草里,没给人瞧见,后来她们来搜牢房,我就将它揣在衣衫里层。”封齐修得意地朝她笑笑,“想不到是你的东西。那这上面刻的字,是你的名字了?”
韶,光。
芳韶妍媚,花光欲暖。
得意地讲完,封齐修一笑,然后潇洒地翻手一掷,名签就这么没有任何戒心、毫无刁难地扔进女子的手里。
“好好收着,这回可别再丢了!”
韶光垂眸注视,眼底划过一抹喜色。
怎么会再弄丢——
无懈可击的筹备,算无遗漏的布局,原本尽在掌握中的一切谋算,险些都要因为他的误打误撞而毁于一旦。倘若这东西因此丢失,不用施艳春出手,自己马上就会前程尽毁,然后面临牢狱之灾——面前的这个人,是迟早要死的,不是死在私牢,就是大理寺。那么……
“我知道你在这里吃尽了苦头,这是金疮药,对伤口恢复很有效果。”韶光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深,说罢,隔着铁栅伸出手。
略长的薄纱袖子遮住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青葱玉指若隐若现,同时,袖子也遮住了掌心里的一枚精致瓷瓶。
封齐修看着她,片刻弯起唇瓣,似有调侃地道:“萍水相逢,我曾经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如此眷顾于我,真是让我无以为报啊……”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伸手去接——指尖所触,碰到的是釉瓷独有的细腻感,还有一柄冷硬的东西,微凉。
“这……”
“既然馒头都发霉了,就不要再吃。否则看守再送饭来,看到你发病,只会打开牢门进来探视一下,是不会给你医治的……”韶光扶着铁栅,眸底一抹深意若隐若现。
说罢,便即刻收回手。
直起身后,朝着牢中男子一敛身,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煤油灯留在铁栅上,昏黄的灯火笼罩着侧坐男子,半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子背影,就这么注视了很久。
来路曲折迂回,绕了不少弯道和岔路,没有灯,就只能摸索着往回走。其实哪里用奴婢带路,看着墙角坑洼不平的痕迹,也知道哪条路通向出口,哪条路通向刑房。昔年至交,多半都死在这牢里,苏尤敏精心炮制的那些刑具,最终,都被宋良箴发挥到了极致。当真讽刺得很。
出了私牢,韶光掸了掸衣裙,自尚宫局的正殿前经过。
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来。
随着沙砾自滴漏中一点点流逝,因果轮回,谁也跑不掉。
就这样,在韶光送宝器到凤明宫的时候,尚宫局私牢,失守了。
刺客逃狱的确切时间是卯时,宫人们发现却是在辰时两刻,那个时候,韶光已经坐在凤明宫的正殿里,陪着汉王殿下品茗赏花。明光宫为之震动,太后大发雷霆,然后就是尚宫局玩忽职守、宋良箴引咎辞职的消息。等韶光再回到司宝房,整件事情已经在半个宫闱都传开了。
凤明宫,明瑛殿。
到了辰时,殿门齐刷刷地敞开着,被阳光一照,殿廊上的红漆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浓稠的胭脂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奢华瑰丽的宝殿如梦似幻,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馥郁芬芳的花香味。
董青钿起得很早,跨出门槛,就瞧见台阶下排成横列的宫婢,一愣,然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你这是摆的什么阵仗?大清早儿的,领着这些宫人唱大戏不成!”
韶光伫立在一侧,身畔是列队工整的奴婢,手捧托盘,一个个浓妆艳抹,咧嘴笑着,艳丽如春。而托盘上的宝器则是赶制很久,在她进司宝房之前就开始做的,清一色的冰裂釉芙蓉碗。
“初四那天司乐房的舞姬在昭阳宫献艺,宫人们也去瞧热闹来着,这妆容就是依葫芦画瓢弄的。索性带来与你同乐,若不够看,我也粉墨登场一回?”
董青钿原本心里有气,被这么一逗,没绷住,走下来使劲拧了她的胳膊一下,“早知道卖乖讨好,前阵子就亲自来赔罪得了。等这么多天,我还想着你再不来,就去司宝房逮人了!”
韶光垂眸笑了笑。
凤明宫的宝器确实延误了很久,经历了余西子的贬职、春雨的革职、流云的致死等诸多阴霾,司宝房上下颓唐一片,宫人们能在初八的晨曦前制好,还是靠着几位女官千叮万嘱的结果。真是怪不得她。
“东西可都已经送来了,倒是你,也不赏我口茶喝!”
韶光的话音未落,殿里响起一道男子的笑声,恍若春寒乍暖,冰泉崩碎,未得见其面,便已是让人心旌摇荡。韶光面容一肃,恭顺敛身,“汉王殿下。”
明瑛殿内,绯袍玉带。艳艳的是流光,红彤彤的是色泽,笼罩在艳光中的男子,一袭大红色的锦裳,负手而立的样子,宛若玉砌雕阑下的芙蓉花,显得明媚妖娆。琉璃色瞳仁,亮烈中含着一抹柔光。
韶光抬首,那一瞬,仿佛在他眼底看见了江南的月色。
“本王还在奇怪为何清晨有喜鹊登枝,原来,是为了喜迎佳人。”
汉王迈步走下台阶,手中折扇一敲一敲,开始微笑,便流转出一抹神采飞扬,“看来应该在殿里也养上几只,日日鸟啼,婉转悦耳,也好引佳人踏歌而来……”笑音漫过,手腕一旋,折扇便似有似无地顺着韶光的下颚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轻佻且不羁的举止,顿时让在场宫婢羞红了脸。
董青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两人:“殿下,那喜鹊是前儿个奴婢散养在杏树枝上的,每个清晨都叫,是因为您今天起得早才……”
杨谅咳了一嗓子,转身拿扇子敲了董青钿的头,“就你聪明!”
这时,宫婢们将瓷器玉器送到偏殿,韶光挽手伫立,等宫人们退出来,正要跟着告退,却被杨谅拦下来,“新茶都是现成的,赏花品茗,不妨进去坐坐。否则又要说本王刻薄宫人,连口茶都舍不得给喝。”
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汉王当了真。韶光有些失笑,还是依言敛身,嘱命宫婢们先回去,便在诸人艳羡的目光中跟随汉王跨进偏殿。新茶,果然是备好的,白瓷盏,白瓷茶托,白瓷茶盘——细腻莹润的梨花胎釉,香茗煮沸,一缕醇香扑鼻。
杨谅端着茶盏,视线落在韶光身上,凝视的一瞬,喃喃自语般轻声道:“穿蓝衣也很相配,只是可惜了那身白裙……”
韶光刚抿了口茶,闻言一怔,却是不甚明白。杨谅一笑,话音一折,道:“殿里栽植了几株宋白,是扬州铭花坊进贡的,你随本王来看看。”
汉王喜欢牡丹花是宫掖皆知的,琉璃帘的隔间里百株奇葩争奇斗艳:魏紫、姚黄、宋白、胡红,珊瑚台、日月锦、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花簇,将殿堂堆砌得宛若瑶台。
月照深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
韶光屏住呼吸,仿佛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殿下的花,养得可真好……”感叹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到一株纯白欲滴的牡丹。
“此姝得来不易,铭花坊栽植数年,只得七八株。辗转进贡宫闱,存活下来的也只有眼前一两株。”杨谅得意地扬起眉毛。
韶光略微弯下腰,凑近细看。
纤弱的身姿,绣花领口微敞开,露出一截皓雪般脖颈。杨谅自侧面看着,眯着眼,而后又定睛,视线忽然就暗了,径直伸手将她拉到身前。
呼吸急促,灼热的目光落在她优雅的锁骨上,眸色深深,隐约带着些许寒意。须臾,上手去解贴近脖颈的盘扣。
“殿下!”
韶光一惊,陡然退后,却被捉住了手腕。不同于素日的文雅调侃,此刻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袭来,让她难以招架,不敢动——再恼怒也不敢,甚至不能说出“殿下,请自重”这类话。
微凉的指尖触着肌肤,韶光的脸也跟着烧起来,却并非含羞。
“这么深的痕迹,怎么受的伤?”
雪白脖子上印着累累红痕,一道道,很像是指甲抠出来的。杨谅眉头紧皱,侧头细看,目光越发有些沉暗。
韶光这才得空挣脱了出来,“是奴婢不小心弄伤的,劳烦殿下挂心。”
“这样的伤,岂是自己能弄出来的!”
杨谅有些无奈地摇头,半晌叹息,又恢复到一贯的恣意神态,然后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出画阁。
月亮垂花门里,是镂空半敞的寝阁,敞椅熏香,连帷幕帐子都是香的。董青钿看见两人出来,刚想开口,就听自家主子吩咐道:“去把搁在宝格里的香露拿来。”
四目相对时,韶光还是下意识地别过眼,可手腕上的力道却温热而清晰。脖颈上的伤痕是两日前钟漪兰掐出来的,青紫淤痕。她自己抹了药膏,尚未消除,想不到此刻竟被强制着擦药。
“殿下,一点小伤不碍事,真的不用劳烦您……”
说话间,想试着抽出手,杨谅却一瞪眼,“别动。”
这时,董青钿捧着纯银雕花盒进来,盒里安置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瓶子,是上好的祛淤药。杨谅取出来,一拧开,芬芳四溢。
“昨日听说你被刺客给掳了,现在又弄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伤痕,”杨谅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宫闱局如果不好待,倒不如调你至殿里。省得你不懂自保,总受别人的欺负!”
热度顺着指尖传来,一点一滴熨帖着脖颈上的肌肤,涂药的男子微侧着头,玩世不恭,目光却格外的专注且细致。
明媚的阳光柔柔地洒进来。
花香静谧。
侧旁服侍的宫婢偷眼看着,含笑艳羡。一室暧昧的气息。
旁人都在忌惮她的手段和城府,提防躲避犹恐不及,在他的眼中却成了不懂自保,韶光有些哑然。这时,站在一侧的董青钿撇着嘴道:“韶姑娘可刚升任典宝,哪个宫人敢欺侮她啊!倒是殿下,平素哪个宫婢吃了责罚、受了伤的,也没见这般操心!”
价值连城的进贡之物,就这么用在抓伤上,真是暴殄天物。
韶光垂眸,“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杨谅没松手,反而眼也不抬地朝着董青钿道:“就你话多。闲得发慌就去殿外瞧瞧那些喜鹊,少一只,本王唯你是问。”
董青钿鼓起腮,嗔怪地一跺脚,嘟囔了一句“殿下欺负人”,连告退也没有就转身出了偏殿。临走,也不忘吩咐其他伺候的婢子都退出去。
宽敞的殿内只剩下两人,杨谅摇摇头,轻笑道:“都是本王治下不严,把她给惯坏了!”
涂完药,他起身将药瓶放在桌案上,然后拿着绢帕将手擦拭干净。
韶光整理着领口,温然一笑,“她心直口快,却不存半分他心。宫掖里头,再难有这般真性情。”
杨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有时间关心别人,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看来内局也不是个能待的地方。本王以前就跟你说过,无论何时、何事,统统都有凤明宫给你兜着。你得记着,这话并非说说而已。”
香露瓶子在掌心旋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很漂亮地放回到纯银鸾盒里。芬芳药香,余味犹存。男子琉璃色的眸子,梨花澈月,眼底含有一丝难掩的怜惜跟呵护。
韶光含笑,“任何事?怕是奴婢果真惹了天大的祸,殿下早就避之不及了!”
“本王不怕你闯祸,只怕你闯了祸之后,不来找我!”
杨谅忽然敛了笑意,绷着脸,很认真地注视过来。
韶光笑了笑,低下头,再没有接话。
有些东西看似如初,内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自己依然是朝霞宫的掌事,如果闺阀并没倒台,或许,眼前的一切美好,会包含更多的真实。
可惜,她已不再是她。身份、地位、甚至是性情。
旁人只看得见高高在上的汉王是如何尊贵、如何优宠,她却在那明澈的瞳仁里看到更多的荒寂和凉薄。玩世不恭,恣意妄为——原本就是只属于天子家的特权,他可以无视尊卑,以显示做主子的平易宽厚,她却不能逾越身份。就像是宫里的干净清澈,都藏匿着最深重的机心;就像这大殿高墙,看上去一派奢华绮丽,其实谁人能知?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韶光不再逗留,踏出殿门,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
她抬手挡了一下,身后,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正靠着门槛恣意朗笑,琉璃瞳仁,恍若含着一抹即将召回的明媚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