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牟氏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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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天的闹腾,姜振帼耐着性子支撑下来了。到了第二天,还是这样乱糟糟的,一拨人来了,又一拨人走了。牟宗升那几个老爷们,似乎把日新堂的丧事变成了一个交际场所,整日在日新堂跟一些前来吊唁的乡绅们喝茶吃酒。

她后来看着来吊唁的人,竟然问自己:“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到了第三天,她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先是打发自己娘家的人早点儿回了黄县,然后就命人草草收拾了灵堂里的摆设,要把牟金入棺,移到西厢房的堂丘里,自己再也不愿意跪在那里,把悲伤和悲伤压抑之下的美,展示给人看。

鲁太太自然不答应,说道:“你要想把我儿子装棺材,就先把我装进去!”

姜振帼就说:“那好,太太既然还想闹腾下去,你在这儿陪着好了,我可是支撑不住了。”

她真的离开了男人的灵柩,把乱糟糟的场面丢给了鲁太太。

回到自己的卧室,姜振帼对腿子大牛说:“腿子,去,叫大把头来。”

大把头就是自耕田的长工头头,带领长工耕地、播种和收割。日新堂的大把头叫张腊八,三十出头,精通农事,而且身高力大,对主人忠心不贰,在日新堂也是七八年的奴才了。他与大管家易同林,是日新堂主子的左膀右臂,管家替主子出谋划策,掌管管理大权;大把头替主子卖苦力,是主子镇压长工的棍棒,长工们私下叫他“狗腿子”。

两个人虽然都为主子卖命,都深得主子的赏识,但是大管家要比大把头高了几个档次,更受主子宠爱,所以大把头就不甘心,觉得真正给主子卖力的是他张腊八。两个奴才,也就常常你争我斗,不哼不哈的大管家,每次都要让大把头吃一些苦头。

大把头拖着两腿泥,从田里回来了。大把头回来的时候,大管家已经把家里几十个长工和佣人都召集起来,等待少奶奶训话。

姜振帼问了大把头一些农田里的事情,知道谷子、高粱、大豆和花生,还要五六天才能播种完,地瓜还没开始下种,地里正是用人的时候。她把宅院内原来的分工,重新做了调整,让日新堂大院里种菜、榨油、喂马的长工们,都到田里帮助春种,院里的事情交给几个女佣人和账房先生。

她对大把头说:“管家主内,你主外,有一点儿闪失,要了你们的狗命!”

张腊八看了看管家,说:“地里的事情,少奶奶放心,不会出什么大漏洞,最多也就是一粒种子烂在地里了。但家里可要让管家仔细一点儿,乱糟糟的时候,不要让钱烂在什么地方,损失可就大了。”

易同林阴着脸说:“是呀,烂掉一粒种子没啥的,就怕心眼儿烂在肚子里。”

两个奴才虽然私下相互挤对,但对自己分管的事情还都是尽职尽责的。日新堂的方方面面,并没有因为丧事有过一刻的停顿,所有的环节还在正常运转,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只有鲁太太还沉浸在悲痛中,不愿离开灵柩,每天在灵柩前焚烧一些黄纸,落两滴眼泪。到后来,前来吊唁的人稀落了,大多数时间是鲁太太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堂屋内;而隔壁屋子里的姜振帼,却在跟那些下人嘀嘀咕咕的。

鲁太太就替儿子委屈了。儿子活着的时候,姜振帼夜夜缠在他身上,人一去就变了脸,草草地把他打发走了,她的心也太硬了。

想到后来,总想不明白,她就冲进了姜振帼的卧室,耍起了婆婆威风,给了姜振帼一个嘴巴,拧着她的耳朵,一直把她拖到了儿子的灵柩前,让她跪好。身边的佣人们看见了,虽然满心同情少奶奶,却不敢吭声。

姜振帼挨了嘴巴,并没有反抗。她知道这个时候闹不得,就暂时把对鲁太太的恨,堆积在心里。她虽然又回到了灵柩前,但也没有塌实地跪在那里,有了事情照例站起来去料理,闲下来的时候,就继续她的跪拜仪式。

婆媳两人,在一种对峙状态中熬过了七日,终于到了尸体入殓的时候。

牟家对配偶中第一个死去的人,不会立即入土的,要等到另一个死了,一起下葬。先死的那个,入棺后放在堂丘内,停放一年,然后抬出屋去,在牟氏庄园后面的田地里,用青砖青瓦,搭建一人高的小房子,把棺木存放进去。小房子叫做“浮厝”。

鲁太太的男人牟宗臣,现在就存放在庄园后面自耕田的“浮厝”内。他没等来鲁太太,却把儿子牟金等来了。

死人入棺的时候,要做很好的处理。这种绝活儿,有专人来做。

第八日的上午,姜振帼和鲁太太最后看了一眼牟金,两个负责入棺的老头儿,就开始给牟金净身。他们先用皂荚水把牟金浑身擦洗一遍。耳朵擦不到,就用一根棉棒,蘸了水插进去旋转。然后,他们再用酒精把尸体搓洗一遍,才使用白绸布条缠裹裸身,缠裹九层才住了手。入棺后,棺木内的四周,塞满了木炭和灯心草,用作吸湿防潮。

工序很复杂,两个老头儿做得一丝不苟。

接下来,他们把棺木盖钉死了。做这些的时候,外人是不能在场的。所以当铁锤砸在棺木钉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时,外面跪着的太太和站着的老爷们,还有成群的佣人,才知道仪式即将结束,于是放声大哭起来,算是跟棺木里的那个人道别了。

再接下来,两个老头儿开始油漆棺木,一层又一层地上漆。棺木停放在堂丘的一年中,还要不间断地给棺木油漆。

一切安排停当,姜振帼在棺木前面燃了几炷香,跪拜了几下,站起来看着棺木,心里说,你倒是清闲了,我却要去挣扎,你就在里面等我吧。

白天忙忙碌碌的,有许多事情等待她去定夺,她倒觉得很有精神劲儿;但夜色沉下来,她就觉得空落落的,两手想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却总抓不住,于是就习惯了长时间地坐在梳妆台前,看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夜,丫环翠翠给姜振帼安排完就寝的一切,看她在镜子前呆坐,就准备无声息地退出去。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要退出的翠翠,就叫住了她:“嫚子,把你的铺盖搬过来,打了地铺睡。”

牟衍堃和牟衍淑都睡在少奶奶身边,翠翠想,少奶奶让自己睡在这儿,大概是为了照料他们的。翠翠不敢怠慢,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少奶奶屋里,铺在土炕前的青砖地上。

虽然整天伺候在少奶奶身边,但翠翠还没有很细致地看到少奶奶脱了衣服的样子。因此少奶奶换睡衣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四处躲藏。在躲来躲去中,难免有几个眼神飞到了少奶奶身上,那片风景就撞击了她的眼球。

少奶奶的身子像百合一样白嫩。

少奶奶换完了睡衣,看到她还愣着,就说:“卖啥呆呀?不快脱了衣服,吹灭蜡烛?”

翠翠就慌张地脱掉自己的衣服。

姜振帼看了翠翠的身子,同样羡慕着。虽然是一副下贱的身子,却也白净柔软,总会有男人去抚摸、去滋润,而自己的身体却从此少了阳光雨露,失去了欢唱。这样想着,夜间就有一些可怜的梦来找她;到了后半夜,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那些白天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在静静的深夜,不被她的意志所控制,自由地畅流出来。

翠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忙点燃了蜡烛,看到少奶奶已经坐起来,抱了双膝,把下巴搁在两个膝盖上,仍在呜呜地哭。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少奶奶,就怯怯地叫了声:“少奶奶。”

少奶奶还是哭,大概是咬着嘴唇,所以哭声就像是风吹衰草,混沌中透出尖厉的高音。

“少奶奶,你没事吧?”翠翠又怯怯地问。

少奶奶只顾哭,不理会翠翠。翠翠就沉默地听着少奶奶的哭泣,自己也陪着流了一些泪水。后来,少奶奶身边的两个孩子似乎要醒了,少奶奶就打住了伤悲,擦了眼睛,这才对翠翠说:“没事的。我问你奴才,你是不是觉得少奶奶命太坏了?”

翠翠摇摇头。

“你看我像不像个小寡妇?”

翠翠还是摇头。翠翠实在不知道小寡妇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问你话呢,小奴才,你哑巴了?!”姜振帼有些恼怒了。

翠翠忙跪下,说道:“少奶奶,奴才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少奶奶好,知道少奶奶好看,知道少奶奶跟别家的太太不一样,是个能人……”

姜振帼不说话了,起身把蜡烛的芯子挑了挑,烛光霍然明亮了。她痴呆呆地看着跳跃的火苗,到后来眼睛里就塞满了明晃晃的烛光。烛光之外,却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感觉眼睛有些疼。她的目光移开烛光,闭上了眼睛。她眼前的黑暗中,依然有烛光在跳跃。

她闭着眼睛对翠翠说:“你睡吧。”

翠翠又躺下了,而她却一直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不动。

等到翠翠再次醒来的时候,蜡台上燃尽的蜡烛旁,换上了一根新蜡烛,少奶奶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那里定神看书。翠翠觉得自己起床迟了,慌忙起身穿衣,却被少奶奶喝住了,说道:“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你这么早起来打鬼去?睡你的吧。”

但翠翠不肯睡了,穿好了衣服,跪在少奶奶身后,轻轻地给她捶背。少奶奶仍旧垂了头看书。寂静的屋内,响着沉闷的捶背声。

残余的夜色在主仆二人的沉默中悄悄地退去,窗户上透进来的光亮越来越强了。姜振帼就吹灭了蜡烛,把两条麻木的腿伸出去,交给翠翠去捶打,自己却在一种极其安宁的神色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且作短暂的休息。

外面的大院内,已经有了走路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现在,她喜欢听着这些脚步声,这些脚步都是围绕她走动,围绕她运转的。

早饭过后,管家易同林到少爷楼的堂屋,听从姜振帼的吩咐,请示一些杂事。姜振帼突然提出要到田里看看去。易同林犹豫了片刻,觉得不妥,就说了很多少奶奶不宜下田的理由。说大少爷才去了,你出门恐怕让别人说笑;又说,男耕女织,自古就没有太太和奶奶们下田的,就连那些佃户家的女人,也足不出门户。

“我就是要去!”姜振帼虽然身为少奶奶,但年岁毕竟不大,使起性子来,说:“我就是要出去,脚长在我身上,我说了算,谁想笑就笑去好了,让他们笑掉了大牙。”完全是一副小孩子耍赖的姿态。

“好好,老奴才陪少奶奶去。”老管家易同林没有办法,只好随少奶奶的性子。

姜振帼的三寸金莲小脚,愣是迈出了牟家高大的门槛,下田去了。潘马夫给少奶奶备了一头小毛驴,走在前面牵了绳索,易同林走在毛驴一侧伺候着。日新堂的马棚里,有几匹高头大马,管家易同林却觉得纤腰瘦肩的少奶奶,骑了高头大马晃晃荡荡,不牢实,倒是骑着小毛驴,安全又舒服,看上去也很协调。

小毛驴出了庄子,走上了一段小路,潘马夫手牵着缰绳,开始倒退着走路,眼睛仔细地看着驴蹄子。小路坑坑洼洼,潘马夫担心驴蹄子有闪失,摔了少奶奶。

驴蹄子还好,一直没闪失,潘马夫的脚却闪失了,踩在一块圆石头上,摔了一跤,仰面倒地。紧跟着走过去的毛驴,差点儿踩了潘马夫的身子。

潘马夫惶恐地躲避驴蹄子的窘迫相,倒把姜振帼逗笑了。山上已经满坡的浓绿了,到处是新翻耕的泥土,空气里漂浮着青草的清新和泥土的香气。姜振帼的心里舒畅了许多。

看到少奶奶露出笑容,易同林也高兴了,对马夫说:“潘马夫,少奶奶喜欢看你四脚朝天,你就再来几个四脚朝天给少奶奶看。”

潘马夫立即在路边的草地上翻滚起来。潘马夫是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身体正柔韧着,他在草地上卖力翻滚的时候,姜振帼的心痒了一下,就像一根毛毛狗草拂过了脸颊,留下的那种酥痒醉人的感觉。她对自己的这种心情似乎不太满意,就责骂了潘马夫,说:“滚起来吧,你这奴才,驴打滚,也不怕断了你的脊梁骨!”

潘马夫见少奶奶不高兴,忙爬起来。

少奶奶动了动身子,要下驴背,易同林就慌忙奔过去,在毛驴肚子下弯了腰,说:“少奶奶你慢点儿。”他的两只胳膊支撑着地面,尽量弯曲到跟两个膝盖平行的位置。

少奶奶下了驴背,走到草地上,把潘马夫身子压弯了的一朵山花,扶起来。潘马夫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也慌张地在草地上寻找,想把那些倒了的花草,都扶起来。

其实懂得少奶奶心思的,还是管家那条老狗。他不去看少奶奶的脸色,却把目光投向天空,看那几片薄薄的白云,是怎样变幻成了猫呀狗呀的图案。这时候,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奶奶的两只脚,在他后背上留下的着力点。

那边,大把头张腊八正带着长工和一些临时抽来帮工的佃户栽种倭瓜。地里犁出一道道沟,有佃户把一担担水挑到田里,浇在挖好的沟内,然后把选好的倭瓜种插进去。

负责从山下河里挑水的佃户,是一些年轻小子。长长的挑水队伍走在路上,肩头上的扁担忽悠忽悠颤着。因为天气不错,喜欢唱歌的小子,就扯着嗓门,唱了几句当地小调:

蜡烛红红萤火飞炕上坐的谁家妹两扇门门微微开等待夜风溜进来…………粗鲁的歌声,被微风送到了很远的地方。潘马夫听了歌声就看一眼少奶奶,朝歌声的来路伸了脖子喊:“进你妈的头!”

远远地,田地里那些男人们瞅见了姜振帼,都站起来,目光迎过来少奶奶。春天的阳光下,少奶奶头上缠着白绸子,一身素装,走在绿草山花中,山坡草地也便灵动起来。

她脚下的小路,多少年来没有女人踩过。

张腊八看清是少奶奶,手里拎着一把锹奔过来。他跑动的姿势很僵硬,像头驴似的一拱一拱的,跑到了少奶奶身边,想用手去搀扶少奶奶,又觉得不妥,就把手里的锹柄递给了她,说:“少奶奶你慢着,扶住锹柄。”

少奶奶推开锹柄,扭着小脚走到地头,把一只粉嫩的手,插进了翻耕过的泥土里。湿润的泥土,在春天阳光下那么温热。她手里攥了一把泥土,似乎悬浮着的双脚终于落地了。

“这是我的土地,有土地就有一切。”她想着,把泥土捏成了元宝形状,“这是长银子的泥巴巴。”

她把手里的泥土一点点捻着,撒到地里。

少爷牟金活着的时候,她其实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现在她有理由飞出笼子,飞过树林和河流,享受阳光的抚摸。

在易同林的指引下,她用自己的一双打了裹布的小脚,丈量着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财富。

“少奶奶,你看那片坡地,是咱们的。”她耳边响着易同林的声音。

她的身边,不断有挑水的佃户汉子走过,他们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她。“妈呀,少奶奶竟然出了门,上了山。”佃户虽然惊奇少奶奶下田了,但他们立即就想:她是少奶奶呀,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顺着一垄一垄的田地走下去,在一座山根的石崖下,就见到了一池很大的潭水,潭水清澈,可以一眼看到潭底。潭底,有无数的泉眼,汩汩地冒着水浪。潭水溢满了,缓缓地向外流出,就成了一条清澈的河流。河流两边,生长了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因为水分充足,水草茂盛,花儿艳丽,叶子和花瓣都晶亮剔透。

这条河就叫白洋河。

姜振帼站在潭水边,看到了水里自己的影子,晃动着。她被一潭清泉感动了,被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影子感动了,慢慢地蹲下身子,两手合起来,捧了泉水抿一口。她的身影,就在水里晃动、模糊着。

河边的路不好走,她上了驴背,一路骑下去。易同林给她介绍着河两岸的每一块土地,都属于哪一个佃户村管理,佃户村的庄头叫什么名字,人品咋样,等等。

走着走着,她勒住绳索不动了,指着对岸的一片土地问:“那不是我们日新堂的吧?”

“是老王家的。”易同林说,“少奶奶一眼就看出不是我们的。”

老王家是本县一个小地主,这片土地有十多亩,正好在河边,夹在日新堂的土地当中。姜振帼的目光,从河上游滑到河下游,自语:“河两边,都是我们日新堂的就好了,给他买过来行不行?”

易同林小心地说:“老王家的脾气你知道,他不会卖的。”

“多破费一些银钱也值得。”

易同林想了想,说:“好吧少奶奶,我去老王家打听一下,再给少奶奶回话。”

姜振帼第一次看到这条河流,就喜欢上了。她心里想,这条河流,就应该整个儿是日新堂的,是我的一条河,我想在这儿干啥就干啥,在河里养鱼,在河里放鸭子,在河里……

她竟然想到了在河里洗澡。“真是一河好水呀……”姜振帼想着,眯缝了眼睛。

哗啦啦的河水边,她的声音中流动着春天的气息。

少奶奶的伤悲,被繁忙的春播春种冲淡了,被春天的阳光温暖了。

大片的土地里,高粱、谷子、地瓜的种子,都在拥挤着发芽生长,这个季节是属于它们的,阳光、细雨、和煦的风,都是为它们而生,为它们歌唱的。

每天的晚饭后,姜振帼要准时坐在少爷楼的大厅里,等待易同林和张腊八的汇报,询问地里种子的生长情况。两个奴才是格外尽力了,不到半月的光景,他们明显瘦了。

不过,两个奴才也从灶房那边,觉察到少奶奶对他们的关怀了。

牟氏大院的六大家,都设有三个灶房。小灶专门伺候老爷太太和他们的子女,食谱没有准数,想吃什么,就通知厨娘去做。中灶是五六个账房先生的特殊待遇,每天碗里总能见到肉丝。大灶专供长工、佣人等几十个下人吃饭。平时早餐和晚餐,吃小米饼子和咸菜,午餐是小米干饭和大锅烂菜。到了过节,每餐六个菜,有鸡鸭鱼肉,还有自酿的黄酒。

这些日子,大灶房和中灶房,一律按照节日的饭菜规格伺候他们了。

厨娘说,这都是少奶奶的意思。厨娘说,每天给地里长工送去的饭菜,是少奶奶制定的食谱。腿子大牛送到山里之前,少奶奶还要亲自过目,担心厨房里的佣人偷工减料,委屈了田地里出力的奴才。

奴才们听后心里热乎乎的,就更不惜力气地劳作。

这样,虽然日新堂的少主人躺在木棺里,但他们的春播春种,却走在其他几家前面,气得二爷牟宗升几次臭骂他的大把头,说手下是一群饭桶。

但他的那群饭桶们,还是趁着一场夜雨,把与日新堂相邻地界的四对界石,向外挪动了两尺。尽管雨水很快把他们的脚印冲刷干净,把界石四周翻起的新土,冲刷成了旧面孔,但是日新堂的大把头张腊八第二天就看出了问题。

张腊八围绕着地界的石碑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四块界石像是长了腿,一个晚上竟走动了两尺远。张腊八不敢声张,先去了大管家易同林那里报告了。

事情有些太出格了,易同林心里也感到疑惑:月新堂那边再张狂,也不会明目张胆地移动界石吧?“你可是看仔细了?界石周围有没有留下痕迹?”他问张腊八。张腊八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就有些夸张地说:“界石旁边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像天生长在那里一样,可我能看得出来,我的眼睛天天扎在地里呀。”

易同林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就跟着张腊八去了自耕田,察看了四对界石。他走到一块地瓜地里,弯腰扒出一块地瓜种子,说道:“你看把头,我们种的地瓜。”

张腊八说:“对面月新堂的地里,也是种的地瓜。”

易同林笑了笑,把地瓜装进兜里,不说话,又走进了一块谷子地,依旧弯腰从土里寻找到几粒稻谷种子。

不等他问,张腊八就说:“对面的地里,也是种了谷子。”

易同林瞅了一眼大把头,嘲讽地说:“你呀大把头,还是种庄稼的好手呢,自己种的什么都不知道。”张腊八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双被风雨吹皱了的眼睛,看着易同林,等待易同林说下去,易同林却甩手离开了田边。

回到日新堂,易同林把事情告诉了少奶奶。

姜振帼正在书房内看书,看的是《红楼梦》。这本书,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她的父亲是个商人,附庸风雅,家里有不少藏书。从十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读《红楼梦》,读《水浒》,还有《三国演义》。最喜欢的《红楼梦》,一直是她自己的枕边书,记不清读了多少遍,很敬重大观园里的凤辣子,心里曾想,自己若是那王熙凤,一定让大观园里的公子小姐吃些苦头,不至于好端端的大观园,落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嫁到了牟氏庄园后,觉得这儿很像那个大观园,只可惜没有她当家理事的机会。当然,牟金这几年能够支撑起家族的门面,也全靠了她的指点,屋内炕上的面耳之计,外人是不会知道的。牟金这一走,倒给了她实现梦想的机遇。这些日子,《红楼梦》就贴在她手心上了。

她把《红楼梦》搁到了书桌上,有些不太相信地说:“月新堂再蛮横,也不会横到这个份儿上吧?你亲自去看了?”

易同林说:“看了。”

“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么说我们要吃哑巴亏了?这可是几亩好地!”

“表面上,他们做得天衣无缝,雨水又把一些痕迹冲走了,可我们地里已经播下的种子还在。”

“种子在?地都没了,你还能去把种子抠出来?”

姜振帼虽然知道自己的叔叔牟宗升嫉妒日新堂的财富,可没有想到他能明目张胆地移动界石。“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新寡女人,太阴损了。”她忽地站起来,要去月新堂找叔叔理论。

易同林拦住了她,不慌不忙地说:“少奶奶不知道,我们的种子和他们的不一样。去年秋天,奴才听从少爷的吩咐,地瓜种子选留的,都是红瓤的,月新堂那边,有红的也有白的。我们那几块地的谷子,是黏谷,预备蒸黏糕用的。”

姜振帼的眼睛盯住了易同林,看着看着,笑了。

姜振帼说:“你这狐狸,哼哼,你这老狐狸啊!”

易同林也笑了,知道少奶奶对自己很满意。

姜振帼站起来,把桌子上的书拿在手里看,一双缠裹了的三寸金莲,在屋内的方砖上捣着。目光虽然落在书里,脑子却琢磨别的事了。到后来,她索性合上了书,又坐回原处,说道:“这事,先搁一搁,告诉把头,对谁也别声张。”

易同林不明白少奶奶为什么忍住这事了,但他想少奶奶一定有她的道理。

牟宗升等了几天,日新堂这边并没有动静,以为姜振帼还不知道地界被移动了,他就想再找个机会,一定要让她知道才对。牟宗升要看看姜振帼知道地界被挪动了,会有什么办法跟他折腾,也算是投石问路了。

这时候,春播也快结束了。牟宗升觉得庄园掌门人一事,不能再拖了,就举着长烟袋,开始在几个兄弟家里往返走动,样子似乎很为家族未来的命运操心。

他要为自己担当家族掌门人,寻找代言人。他先去了东来福,他觉得最可利用的,是东来福的四爷牟宗昊,平时与他一唱一和的,有许多臭味相投的地方。

到了牟宗昊客厅内,牟宗升就开门见山,说:“老四,过几天咱们几个爷们,凑在一起商量一下,不管是你出面还是我出面,咱们牟家总得有个主事的。”话没说完,目光就落在牟宗昊的脸上,观察他脸上所起的变化。

牟宗昊知道牟宗升心里怎么想的,就说:“二哥,我不是早说了吗?你是商会会长,在外是头面人物,你来当家,咱们庄园各家都太平。”

牟宗升显出有些无奈的样子说:“我也不愿操这个闲心,可咱们牟家不能没有出头露面的,让个小寡妇顶着天,你说咱们牟家男人都死光了?”

牟宗昊点头,说:“就是这个理,二哥,为了咱们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你就来操这个心吧。”

“牟银是你亲侄儿,你给他递上一句话?”

“那驴养的,才不听我的呢,他跟日新堂一个鼻孔出气,你甭想他那儿能赞成你,去看看老五和老六,他们是怎么想的呀?”

牟宗升吐出了一口烟雾,半拉子脸隐在烟雾里,哼哼了两声。“走着瞧,他可别穿错了裤子。”似乎不解恨,又说,“生个孩子没屁眼。”其实不用牟宗昊提醒,他也猜得出牟银那里,肯定支持日新堂了。

但他又不甘心放弃,还是去了东来福的少爷楼,不找牟银说话,却找了牟银的母亲赵太太探听口气。赵太太就说道:“二哥呀,我看就你行,不过儿大不由娘了,牟银这小东西,越来越不听我的话。我现在也想通了,儿子大了,就让他当家吧,我落个耳根清净,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他。”

赵太太说完,两手合十,面向佛像,闭上了眼睛。

牟宗升气得瞥了赵太太一眼,起身就走。半晌,赵太太才睁开眼睛,又“阿弥陀佛”了一声。这一声是送给牟宗升的。

姜振帼的丫环翠翠,赶巧去东来福办事,迎面遇到了出门的二爷。看着二爷一脸的阴云,她察觉异样,就回去告诉了姜振帼。“少奶奶,我在东来福看到二爷了。”翠翠说话的时候,口气显得很吃惊。

姜振帼的眉梢挑了挑,思忖片刻,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她心里权衡,牟银那里是不会支持牟宗升的,五叔和六叔那里也好商量,难的是四叔牟宗昊为人刁钻,跟牟宗升又是合穿一条裤子。可这一关一定要过,她这个四叔因为是家族里最有文化的人,在几个叔叔当中,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是仅次于二叔牟宗升的关键人物。

不过,仔细一想,办法还是有的。就套他一次,让他哑巴吃黄连吧。姜振帼很快拿定了主意。

到了晚上,把自己从上到下收拾了一番,穿戴的依旧是孝服,却在孝服外,披上了一条黑色丝巾。看起来随随便便地朝身上一搭,黑白分明的色块,却正好衬托出她白细的皮肤,那张略带忧伤的面容,也就更生动了。

她让一个老妈子抱了一坛子米酒,自己把家里一个日本酒杯包裹起来,揣在怀中。翠翠挑了灯笼在前面指引,她就去了东来福的老爷楼。

那坛子米酒,是日新堂的酿酒坊酿制的。牟氏庄园的几大家,都有酿酒坊。虽然各家酿酒,都选用当年的新黍米,酿造工艺也没多少区别,却只有日新堂的米酒醇香。奥妙还是有的。日新堂酿酒,选用的是白洋河的水,白洋河距离牟氏庄园有几里路,其他几家用的都是宅院水井里的水。在酿造工艺上,最初的粗活,是由长工们完成的,到了对曲、对引子、发酵等技术活,就由大管家易同林来操作。易同林不仅会管家理财,还会酿酒烧菜,所以深得日新堂老爷少爷和太太们的重用。易同林酿酒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在场,他担心自己的酿酒绝技被别人偷走了。他在黍米里,添加了发酵的黄豆,最重要的是,把一种叫“万里红”的山果添加在酒里了。这种山果,很少人知道它。万里红果树生长在陡峭的山崖边,果实只有黄豆那么大,却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这种果子晾干后,磨成粉末,可以作香料,日新堂的小灶房内也备有一些。有贵客登门,菜肴里加入一点儿,味道就不一样了。但厨房的佣人们,并不知道这种香料是用什么做成的。

日新堂的米酒出了名,经常有县衙门当差的人和本县的一些头面人物,跑来品尝新出的米酒,把品尝日新堂的米酒当作荣耀的事情。

平日里,米酒只是供老爷和太太享用,有时也犒劳一下账房先生和卖力的长工。到了节日,就要多酿造一些,分送给庄园里其他家的老爷太太品尝,并让下人们一起分享日新堂的美酒。

她怀里揣的那个日本酒杯,算是一个奇物,是北平来的客人赠送的。酒杯内倒入酒水后,底部立即凸显出一位身穿日本和服的少女,婀娜多姿,呼之欲出。喜欢饮酒的牟宗昊,早就对这个酒杯羡慕在心。牟宗昊对穿戴极不讲究,对饮食以及餐具却很在意,每天必须吃牛羊肉,喝黄米酒和绍兴老酒,使用的是象牙筷子和各种名贵瓷器餐具。

姜振帼走到东来福的老爷楼前站住了,并不急于走进正房的大厅,而是站在那里欣赏起门前的景致来。院子里有许多花草,菊花、月季、迎春、芍药、牡丹、桂花,还有石榴树,花团簇簇,暗香浮动,再有大门两侧的那副对联映衬,可谓标准的大家院落,书香门第。门两侧的对联是:

室无长物唐诗晋字汉文章

庭有余香谢菊郑兰燕桂树

牟氏家族因为祖上读书做官,遭了横祸,后来的子孙就很少认真读书,要求能识字就行了。老爷太太训诫儿孙,多是让他们勤于农耕,精通农事。牟宗昊是个例外,对农事没有兴趣,自己要求出去读书。现在东来福的农事,他都交给他的大把头负责,自己只顾看书、写字和作画。

姜振帼虽然比不上牟宗昊读书多,但在庄园内也算是有文化的人,自己读了不少的闲书。她很欣赏这副对联,在嘴里重复了两遍。

“好联好字,可惜落错了人家。”她心里替这副对联委屈的时候,陈太太肥胖的身子闪出屋子,说侄儿媳妇,站在院子里干啥?这些花草,你又不是没见过,有啥稀罕的?进屋来说话。

姜振帼就随了陈太太进屋,嘴上说自己心里憋闷,出来走走。“还有哪里能去呢?也就到你陈太太这儿来解闷。”

见到姜振帼走进屋子,牟宗昊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尽管明白她的来意,却没有想到还在戴孝的少奶奶,竟亲自登门求他了。

姜振帼让翠翠把一坛子米酒放在餐桌上,揣着的酒杯却不忙拿出来。她走到餐桌前,捏起了一只道光年间的瓷碗,瞅着上面的花纹,有两条青龙盘绕在碗带上,碗内侧有五条鲤鱼,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牟宗昊的目光,盯住她的表情,希望她脸上能有一些惊讶,而她却平静地放下了,又拿起了一个茶碗打量着。茶碗的内外,各有五十个童子,神态各异,这应该是乾隆年间的瓷器。最后,她的目光移开了餐桌,朝别处随意地看去。

“四叔呀,都说你屋里有很多稀奇用具,咋都藏起来了?”她似乎很失望。

她的话,让牟宗昊自卑起来,说:“我哪有什么稀奇东西,大侄媳高看你叔叔了,要说稀奇的,还是你们日新堂最多,祖上留下的宝贝,都在那里。”

姜振帼撇了撇嘴,说:“祖上留下什么宝贝了?我怎么没看到?”

说着,她掏出了揣来的酒杯说:“你看这东西,算宝贝吗?你喜欢喝酒,我给你带来了,搁在我那里,说不准哪一天我会把它摔碎了。”她说着,把酒杯在手里捻着转了几圈,满不在乎的样子。

牟宗昊很紧张地看着酒杯,忙伸手把酒杯抢在手里,贪婪地看了看,露出难得的笑容。“当心当心,当心摔坏了。”他的胖太太陈氏,却不在意那只酒杯,很关心一坛子米酒,已经动手打开了坛子盖,闻了闻米酒的香气,说:“怪了,你家咋酿的酒?就是有一股子香气。”

姜振帼说:“怎么酿的?就那么酿的。”

陈太太已经找了酒杯,看样子要马上品尝米酒了。

姜振帼就对牟宗昊说:“四叔一定知道,我不是来闲聊天的,有些事想请你出出主意。”

牟宗昊说:“我们到书房说话吧。”

随他进了书房,姜振帼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牟宗昊的书房,是庄园里最阔气的,两排栗红色的大书柜,里面摆满了藏书。北面墙上,张挂了名人字画,也有他自己的书法条幅。公正地说,他虽为人龌龊,书法却清丽挺拔,秀中有奇,境界不俗。

丫环翠翠跟着走进来,却被牟宗昊喝住,说:“小嫚子,门外候着,没见我和你家少奶奶有事商量?”翠翠看到少奶奶丢了眼神给她,就退到了书房外。

牟宗昊上前拉扯了一下姜振帼的胳膊,让她坐下说话。姜振帼看他一眼,说:“四叔你轻点好吗?捏疼了我。”又说,“四叔,你看到谁家的叔叔可以随便拉扯侄儿媳妇的?”

不管她说什么话,牟宗昊的嘴脸还是不动声色,一本正经地说:“我又没吃了你,看你看你,慌的,说吧,什么事情找我呀?”

姜振帼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四叔呀,你侄儿牟金这一去,我一个女人家,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你知道,月新堂我们亲叔叔那里,一直跟我们有疙瘩,想请他出个主意,又怕他不肯。”

牟宗昊不满地说:“甭找他,他牛乎乎的摆架子,有事你跟我说。”

姜振帼就说:“我想,让二叔暂时给咱们家族主事,等到衍堃长大了,再让衍堃支撑着,可我又怕、又怕到了那时候,二叔耍赖,不认账了,让他儿子牟昌做掌门人……我真不知道该咋办,四叔你给我拿个主意。”

牟宗昊有些焦急地说:“让他主事干啥?没这个道理,哪有老二做掌门人的?要把老祖宗的规矩坏了?”

姜振帼说:“规矩是规矩,如今到了这地步,我能有什么办法?算啦,我拗不过人家。”

牟宗昊站起来,朝姜振帼走了几步,样子很激动,说这是不行的,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长子长孙继承咱牟家大业。姜振帼趁机说,小少爷牟衍堃太小,自己又是个女人,怎么当家?

“谁说女人不能当家?慈禧老佛爷不是一样垂帘听政吗?你就来当个样子看看!”自以为很聪明的牟宗昊,很容易就钻进了姜振帼布下的口袋,他替姜振帼说出了心里的话。

说完这句话,他两手一拍,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

姜振帼问:“我主事,四叔你可帮衬我?你是读书人,肚子里都是墨水,挤出一点来,就能把别人淹死。”她说得很真诚,似乎还有些害怕牟宗昊不帮她。

“我当然要帮你了,你拿不准的事情,听我的就行了。”

牟宗昊背了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瘦身板挺直了,一副顶天立地的架势。“你这条狼,终于钻进我的口袋里了。”姜振帼呼出一口气,心里塌实了。

她觉得可以离去了,就站起来,说自己还要回去再想想。牟宗昊急忙站到她前面,两只手搓了搓,说:“你这就走呀?再坐一会儿,说说话。”

姜振帼朝他身边走了几步,细了声音说:“我戴着孝呢,不是说话的日子,过了这月,四叔去我那里喝茶,我屋子天天空着。”

她说“我屋子天天空着”的时候,故意微微垂了眉眼,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似乎变成了一声叹息。牟宗昊心跳了半天,一只手正要朝她伸出的时候,她就喊了:“翠翠,你这小奴才,哪里去了?还没玩耍够呀!”一直守候在门口的翠翠,慌张地挑灯笼进了书房。姜振帼就跟牟宗昊打了招呼,告诉他有空可以去日新堂那边喝茶。

堂屋的陈太太已经喝完了一碗米酒,听到这边的姜振帼要走,这才走出来送她,嘴里还咂着米酒的余香说:“你家的米酒真好喝,真好喝。”姜振帼就说:“太太喜欢喝,就让你家丫环红鸯去我那里取,反正咱们有的是粮食,让奴才们多酿造一些就行了。”

姜振帼穿过了甬道,从便门回到了日新堂。

这时候,二爷牟宗升仍坐在南来福的客厅里,跟五爷和六爷商谈掌门人的事情。六爷牟宗天明白牟宗升的来意,就说这个家只有二哥你才能撑起来,大家在一起合计一下,定个规矩就行了。

牟宗天帮着牟宗升说话,也是有原因的。前些日子,牟宗腾曾经跟牟宗天商量分家的事情。牟宗腾是长子,当然要继承南来福的堂号,牟宗天就要再建宅院。他已经跟牟宗升打了招呼,自己建筑宅院的时候,借用月新堂那栋闲置的少爷楼居住,牟宗升也是满口答应了的。牟宗天心里对牟宗升,就存着一份感念。

现在,只要牟宗腾再有个准话,牟宗升心里就塌实了。

牟宗升就说:“五弟,你要有句话呀。”一向爽快的牟宗腾,这会儿却不如弟弟牟宗天痛快,总是嘻嘻哈哈,不说一句正经话。他说:“你们谁当家都行,反正我不能当,我管不住自己。”

其实牟宗腾并不希望牟宗升当家,他对牟宗升蛮横霸道的做法很反感,但又不能说出来,就只能嘻嘻哈哈了。

他说:“二哥,你要当了家,有一条规矩咱得改了,这规矩不合理。”

牟宗升忙问什么规矩。

牟宗腾说:“不准纳妾,我觉得不合理,咱们周围的那几个小财主,都有小妾,对吧?这规矩再不改,我都老了,给我再嫩的女人,也咬不动了。”

牟宗升笑了笑,想起了自己在丫环小六身上得到的快乐,就说:“你以为我不想纳妾?我做梦都想,只是我们这些老爷们开了戒,将来下面的少爷们也要效仿的,我们弄一个,他们要占三个,咱们庄园里,三宫六院的可就热闹了。”

牟宗腾说:“三宫六院的,也养得起,家族兴旺嘛。”

牟宗腾觉得牟宗升不可能答应这一条,就是答应了也很难改了祖宗的规矩,可没想到牟宗升爽快地答应了:“行,老五,就听你的。”

事情就算说定了,牟宗升终于满意地离开了南来福。

开会了。

家族的会,只有已婚的各家爷儿们才能参加,今天多了一个女人,就是日新堂的少奶奶姜振帼。

和往常一样,开会的地点,在日新堂四进门的老爷楼大客厅内。这栋房子,现在只有鲁太太和几个佣人居住着。

牟家的历史,太悠久了,说起来复杂。但要说起日新堂的这栋老爷楼,又不得不提一提他们的老祖宗。

简单地说,牟家的老祖宗牟国珑,康熙三十八年,曾任监考官,被陷害“营私舞弊”,落户栖霞。后来冤案虽然昭雪,他却看透了官场险恶,不再复出,做诗立志:“清风两袖意萧萧,山径虽荒兴自饶。世上由他竞富贵,山中容我老渔樵。”从此,做了一个乡间农夫,并留有家训,后人须走“甘心淡泊不做官,从事农耕求发展”的兴家之路。一代代牟家人,在这片土地上潜心经营,终于成为中国农村百余年来最杰出的土地主。

牟国珑的画像,就一直悬挂在日新堂客厅的正中,成为家族权力的象征,让牟家世代子孙供奉叩拜。因为牟国珑是湖北公安县人,画像的上方,就有一块蓝底金字的大匾,上面书写四个大字:犹望公安。

老祖宗画像所在的大客厅,一直是一个神圣庄重的地方,家族决议重大事情,惩罚那些不肖子孙,都在这里进行。

什么事儿,都得让老祖宗看个明白啊。

画像下面,已经燃起了香火。议事前,几家的老爷都跪在祖宗画像前,磕了头,进了香,这才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画像正前方,是家族掌门人的位置,今天暂时空着,少奶奶坐在门口的地方。

牟宗升主持会议,对大家说明了今天议事的主题,然后征求几个爷们的意见。他今天的心情很好,目光已经几次落在掌门人的那把太师椅子上。

四爷牟宗昊先说话了,说这事儿很简单,按老祖宗的规矩,应该让长子长孙传承家业,执掌家族门户。只是牟衍堃年幼,还不能主事,必须有一个人先支撑着,等候牟衍堃长大,再按照祖宗规矩走。谁先支撑着呢?两个办法,一个就是让少奶奶撑着,当年慈禧老佛爷也是这样做的;还有,就是让二哥出面了,二哥是咱们县的头面人物,资格也是最老的。哪一种办法对咱们老牟家更好?爷儿们都说说吧。

半天没有人说话。

牟宗升心里有些焦急,就对南来福的牟宗腾说:“老五,你说说。”他觉得牟宗昊刚才说了一半话,另一半让牟宗腾来补充。

牟宗腾说:“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大家来定。”

六爷牟宗天看了看姜振帼,问:“侄儿媳妇,你一个女人家行吗?要是不行的话,我看就让你二叔先撑着。”

姜振帼的目光盯住其他人,意思是说,你们看呢?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四爷牟宗昊身上,暖融融的。

牟宗昊就又说话了,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办法,却犹豫地说道:“大家私下里投票,可好?”接下来,他就把投票的办法说了说,几个人都点了头,觉得这是最公平的办法。

“对,咱们投票。”牟宗升站起来走出客厅,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几个兄弟拉到身边了,暗中投票,正好可以让他们放开脸面帮他的忙了。

翠翠拿来了纸条,还有一碗绿豆、一碗黄豆和一个空碗,放在祖宗供台上。大家一个一个地走过去,每人拿一张纸条,同意牟宗升的,就在纸条里包上一粒绿豆;同意姜振帼的,在纸条里包一粒黄豆,投在空碗里。最后,几个人一起打开空碗里的纸条,看看绿豆多还是黄豆多。

牟宗昊的办法看起来挺复杂的,却让大家心里都塌实,不用担心得罪了双方。

纸条都打开了,黄豆吃了绿豆。

这是牟宗升没有想到的结果,最让他不明白的是,他才得了两粒绿豆,其中还有他自己的一粒。他有些蒙了,阴沉着脸看了看大家,感觉每一张脸都突然间陌生了,他真不知道另一粒绿豆是谁投给他的。

牟宗升冷笑了两声,甩手朝外走。“你们都喜欢让一个寡妇来当家,你们就让她当好了,从今后我月新堂的事情,由我自己来处理!”

姜振帼最初也有些担心,现在结果出来了,她就沉稳了,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几位叔叔说:“看来咱们家族要就此散伙了,谁有能耐谁就折腾吧。”她拍了拍衣襟,也要朝门外走。

几个老爷愣了片刻,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忙跑出去追赶牟宗升,拦住了他的去路。牟宗腾异常激动地说:“二哥,你要是坏了家规,那么从今儿开始,我们几个兄弟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哥哥了,你可想好了!”

牟宗天小声说:“二哥,别犯傻了,你一家能对付住五家?日新堂的胳膊都比你的大腿粗,你还不被别人吃掉了?再说,好坏我们是自家兄弟,遇到个什么事情,大家有个照应,何必赌气呢?”

操纵了这场戏的牟宗昊,也冷着脸说:“老二咋这么看重掌门人的位子?有多大的权力呀?你就是做掌门人,也是暂时的,牟衍堃长大了,你还要交给人家,这么较真儿干啥?”

大家心里都明白,牟家如果散了架,以后就会自相残杀,对谁都没有好处,倒不如维持现状,像个驴屎球球,外面光滑好看就行了,有能耐的,各自发展去。

牟宗升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不动了。牟宗腾就拽了他的胳膊,把他拖回屋子,他也就只好接受了眼前的事实,跟着大家一起跪倒在老祖宗画像前,再次烧香磕头。

姜振帼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主事的位置上,说:“各位叔叔这么看重我一个女人,我一定遇事多请教叔叔们,暂时撑起这个角儿,为了牟家的富贵,就是把心操烂了,也绝无怨言。不过,家族的事情,最后总要有个人定夺,我不藏私心,该得罪叔叔们的地方,我还要得罪,请叔叔们多包容。”

她停顿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快地说:“我们牟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暗里争斗,做一些坑害自家人的蠢事。”

姜振帼的口气,分明是说过去有人坑害了自家人,几位老爷们就有些不高兴了。牟宗天先开了口,说道:“衍堃他妈,你话里有话呀,谁坑害谁了?你现在可是主事的了,不能黑影里说话,不亮堂。”

姜振帼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事情不便说出来。

牟宗升翻了一下眼皮子,憋着气说:“你可别是没事找事,过去谁坑害谁了?你说出来!”

似乎不说出来,就不好办了,这正是姜振帼需要的气氛。她说:“好吧,看来我不说出来,叔叔们心里总犯嘀咕。”

她把挪动地界的事件讲了。

原来你都知道了,好,知道了又咋样?!牟宗升想着,跳起来指着姜振帼说:“你说话可要有个分寸,凭什么说我侵占了你家的地?”

姜振帼看着大家,说今儿几个爷儿们都在,我把话说明白,我不是为几亩地跟二叔过不去。占了就占了,我本来不想说,但这事要是传出去,那些佃户穷鬼们都要笑话咱们。你们想想,我们日新堂当家人刚没了,就有人欺负我们了。庄园外的人欺负我们,也还说得通,可被自己亲叔叔欺负了,不是家丑是什么?以后呀,二叔你就别跟我们孤儿寡母的过不去了。

牟宗昊做出了呵护姜振帼的强烈举动,他站起来看着牟宗升说:“二哥,这事你做得出来?你也不脸红呀!”

牟宗升说:“你们让她拿出证据来,今天拿不出证据,我跟她就没完了,走到县衙门都得走了。”

姜振帼就说:“二叔呀,你是商会会长,可县衙门也不是给你一个人开的。”

“告诉你,别看你暂时主持家里事,可咱牟家外面的事情,还得靠我二爷,你别跟我太放肆,想诬赖我,没那么容易!”

“好,二叔,你家种的什么地瓜?”

“什么地瓜?就是地瓜吧,还能有什么花花地瓜?”

“我是问种的红瓤还是白瓤。”

“白的红的,什么都有。”

“我们家可是种的红瓤地瓜,你知道吧?红瓤的甜,冬天吃的时候软软的。”

听了姜振帼的话,牟宗升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

姜振帼就又问:“你家种的什么谷子?我们家种的是黏谷。”

几个人惊讶地看着牟宗升,等他回答,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说庄稼又不是他亲自播种的,要问,问他家的把头。

四爷牟宗昊和五爷牟宗腾已经看出了事情的端倪,都气得朝牟宗升翻白眼。就连投给了牟宗升一个绿豆的六爷牟宗天,也觉得事情太过分了,不满地说:“二哥,这事情要弄个水落石出才好。”

于是,两家的大把头都被找来了,当场对质。

身为法律专家的牟宗昊,很严厉地警告两个大把头,说你们听好了,问什么都不能说谎话,说谎犯法的。月新堂的大把头就恐惧地看了看牟宗昊那张瘦脸,然后又去看他的老爷牟宗升。

牟宗升端坐着,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对自己的大把头说:“奴才,你听好了,今年种的什么地瓜?红瓤还是白瓤的?”

大把头说:“都有呀,红的白的都有。”

他又问:“谷子呢?”

大把头说:“谷子?就是谷子呀!”

这时候,姜振帼问自己的大把头:“腊八,我让你把那几块地种黏谷,种了吗?”

张腊八说:“是,少奶奶,全是黏谷。”

牟宗升把脸一横,说:“你说黏谷就是黏谷了?我还说我地里种的也是黏谷呢。”

几个叔叔们用目光询问姜振帼,看她还有什么答对。牟宗天对姜振帼说:“是啊,你地里能种黏谷子,别人地里也可以种。”

一直没说话的晚辈牟银,这时候说话了。他说要种黏谷子,一定是整块地里都种,不会是一块地里种两种谷子。要是二叔那块地的谷子都是黏的,啥都不用说了;要是只有一长条条是黏的,那我大嫂的话就是真的了。

牟宗升白了牟银一眼,说种子撒在地里,怎么分清是不是黏谷呢?总不能把庄稼都毁了,一粒一粒种子扒出来检验吧?

把庄稼全毁了,当然不行。不过姜振帼早就想好办法了,说现在谁都别争论了。到了阴历七月收割谷子的时候,如果二叔地里的谷子都是黏的,那我就是诬陷了二叔,该怎么惩罚,我都认了;如果二叔地里,单单只有一条条谷子,跟我家地里一样是黏谷,那些地就是侵占我家的,我不敢说对二叔惩罚什么,二叔把那片地和谷子一起退还给我就行了。

牟宗升一听,就有些发蒙了。这小寡妇真会算计,现在把庄稼让我给她管理着,到了收割的时候再收回去,省力又省心了。这样想着,嘴上却答应了,说那就到了收割的时候再理论。

他要尽快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然后慢慢地去想对策。

各家的爷们散去,姜振帼让翠翠关上了老爷楼大厅的门,说她要一个人在里面坐一会儿。她站在老祖宗画像前,换了几炷新香,虔诚地跪下,祈求老祖宗保佑她和儿女平平安安,保佑牟家万世昌盛。她说:“祖宗在上,我愿意用这条命,换得家族的荣耀。”

女人一生只能从一而终,她知道寂寞守寡的路很长很长。一炷新香早就燃烧完了,屋内烟雾缭绕,她还跪在那里,看着老祖宗的画像。

她心里明白,庄园内的几大家,是用泥捏在一起的,经受不得风雨。她要做的就是要让泥捏的庄园,免遭风雨袭击。

屋里的烟雾越来越厚重了,她感到有些憋闷,这才从祖宗画像前站起来,去打开身后那扇紧闭的大门。

从这之后,她心中有一道门,却永远也打不开了。

各家的女人,对爷们今天开会的结果,还是很关心的。牟银刚进门,太太栾燕就问推举谁来当家族掌门人。听说是姜振帼,她松了一口气,说只是不知道姜振帼能不能顶起这么大家族的门户来。牟银让她不用操这个闲心,说:“大嫂这女人,藏而不露,精明过人,恐怕牟家还没有谁比她更有能耐,今儿我算是见识了。”

于是牟银把刚才在日新堂当场对质的事情告诉了栾燕。

栾燕听了直摇头,骂牟宗升太缺德,说道:“看二叔这次怎么收场吧。”

月新堂那边,牟宗升去日新堂议事的时候,李太太就吩咐小灶,中午饭加两个菜,并备好了米酒,等待老爷回来庆贺一下。在李太太看来,牟家的掌门人肯定是自己的老爷了。

她等了半天,牟宗升回来了。从他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事情不像她想像的那样简单。他脸上的愤怒,很快要撑破脸皮炸开了。

老妈子见了,赶紧躲开。佣人们中只剩下丫环小六没法躲藏,她要在老爷身边伺候他。她见老爷坐在太师椅上,掏出长杆烟袋要抽烟,装烟丝的手却有些哆嗦,怎么也装不上,就急忙走过去,把烟丝捏到了烟锅里,点上了火。因为老爷已经占有了她,所以她去为老爷做这事的时候,就包含了一种别样的感情。

牟宗升从小六的动作和眼神里,也看到了小六对他的关爱。他把一口浓浓的白烟喷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六跪在他的身边,给他捶腿。

他抽着烟,琢磨着地界的事情。很显然,姜振帼不是软柿子,不那么容易对付。他心想:“她好像是早有了准备,怎么能专门种红瓤地瓜?怎么单单种了黏谷?”

他的那些奴才们,把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做得天衣无缝,就是没想到地里已经播下的种子!

因为心里郁闷,当夜里睡下的时候,他就故意带着愤怒,对丫环小六喊道:“小六,你这奴才就知道睡觉,给我捶背!”

小六明白了牟宗升的话,就留在老爷屋内给他捶背。等到李太太去屋内睡下后,牟宗升就叹了一口气,把手伸进了小六的衣裳里,要从小六的身子上找到一些补偿。小六很体贴老爷,主动把乳头塞进了老爷嘴里,说道:“老爷不要心烦了,别坏了身子。”

牟宗升就含糊地说:“小奴才,倒是你体贴老爷了。老爷这次要是当了家,就改了祖训,娶你当小妾了,唉!”

小六说:“奴才没那么想,奴才能在老爷身边伺候一辈子就知足了,什么名分都不要。奴才的身子本来就是老爷的,老爷想骑就骑,想打就打,只要老爷高兴,奴才就高兴。”

小六的话,说得牟宗升快要流泪了,抱住了小六的身子又亲又啃。到后来,就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子,递给了小六。这药丸子是他让自家药房制作的,防止小六的身子怀了胎。小六一看就明白了,并不多问,咽下了药丸子,就钻进了老爷怀里。这小奴才,自从跟老爷做了事,身子也就成了一个无底洞,总觉得填不满了。跟老爷寻欢的时候,她配合得极好。牟宗升越发喜欢小六了,当夜又把她留在了自己的屋内。

丫环留在老爷屋里捶背,在李太太看来是极合理的事情。

几天后,牟宗升想出了一个下策。他亲自到了日新堂,告诉姜振帼,他已经把地界的事情搞清楚了,原来是大把头暗地里做了手脚,移动了界石。

姜振帼就说:“主子不发话,大把头就敢移动界石?他应该知道里面的风险有多大,为啥要这么干?总得有个缘由吧?”

牟宗升说,过去这奴才在地界边挖了一锹土,正好被牟金看到了,给了他一巴掌,这奴才就记恨在心里,看到牟金不在了,要用这办法来解恨。现在,这奴才已经被痛打一顿,赶出了月新堂,并马上派人把地界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姜振帼一边听着牟宗升的谎话,一边想,这件事情不能再追根刨底了,要是把他的脸皮全撕碎,他一定会狗急跳墙,那样就对谁都不好了。不过,对于那奴才,她觉得要狠狠惩罚一下才解恨。于是,她换了一种口气,说自己也觉得二叔不可能在乎这么几亩土地,估计是那些奴才们做了手脚。奴才们胆子也太大了,这样下去就没了规矩,要狠狠给他们一点儿颜色,赶出去太便宜了他,要封他的门,抽了他的地!

牟家的佃户们,大多居住的是牟家的房子,租种的是牟家的土地,封门抽地之后,他们就一无所有,只能流浪在外了。

牟宗升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委屈奴才了。他给了大把头一些钱,然后将大把头赶出了月新堂,派人去封门抽地,从此月新堂的大把头一家就消失了。

事情平息下来,庄园内的老爷太太们,心里已经明白了。他们觉得没有让牟宗升成为掌门人,是正确的选择。

牟宗升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件蠢事,给姜振帼做了广告,让她在家族中赢得了意想不到的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