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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乞力马扎罗的雪 (1)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且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是非洲最高的山峰。这座山的西峰被称作马塞人①[① 东非一个著名的游牧民族。

]的“鄂阿奇—鄂阿伊”——上帝的神殿。西主峰的旁边,有一具豹子的尸体,已经风干冻僵。没有人知道这只豹子跑到这么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

“不可思议,伤口竟然不痛。”他说,“痛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受伤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不过很抱歉,这股气味肯定让你很难受。”

“别这么说!求你别这么说。”

“瞧那些鸟儿,”他说,“它们为何而来?是这儿的风景吸引了它们,还是这股气味吸引了它们?”

一棵合欢树的浓荫下有一张行军床,一个男人躺在上面,目光越过树荫,向阳光炫目的原野望去,三只大鸟面目可憎地蜷伏在那里,还有十几只在空中盘旋,它们在掠过的地方投下迅疾移动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开始,它们就一直在那儿盘旋。”他说,“今天它们第一次落到地上。起初我还非常认真地观察它们翱翔的姿态,想着可以把它们写到故事里。现在想想可真滑稽。”

“我不想让你写这些。”她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他说,“说说话会让我感觉轻松一些。可是我不想烦你。”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这个烦,”她说,“我是因为什么忙都帮不上,才这么紧张不安。我觉得咱们可以尽量放轻松点儿,等着飞机来接。”

“或者等不及飞机来接。”

“求求你告诉我,我现在能做什么,我总能干点儿什么吧。”

“你可以把这条腿锯下来,这样说不定能止住,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或者你也可以给我一枪,现在你是个好射手。我教过你打枪的,对吧?”

“求你别这么说,我给你读点儿什么吧?”

“读什么呢?”

“咱们书包里随便哪本没读过的书。”

“我听不进去,”他说,“说说话最轻松了。咱们来吵架吧,吵架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

“我不跟你吵。我从来不想跟人吵架。咱们别再拌嘴啦。不管咱们心里有多烦。说不定今天他们会换辆卡车回来的,也说不定是飞机呢。”

“我不想走了,”男人说,“现在走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只是想让你轻松一些。”

“这是懦弱的表现。”

“你就不能让一个男人死得轻松点儿,非得把他骂一顿才行?再说了,你骂我有什么用呢?”

“你不会死的。”

“别傻了,我就快死了,不信你问问那些杂种。”他把目光投向那三只令人厌恶的大鸟蹲伏的地方,它们把光头缩进隆起的羽毛里。这时,第四只俯冲下来,它刹不住脚步,兀自飞奔,而后才踉踉跄跄地朝先前那三只走去。

“这些鸟每个营地都有,你从来没有注意罢了。要是你不自暴自弃就不会死。”

“你这是从哪儿读到的?你这个大傻瓜。”

“不妨想想别的人。”

“拜托,”他说,“我干的就是这行。”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目光穿过灼热而耀目的平原,投向灌木丛的边缘。几只野羊像白色的小微粒,衬在黄色的背景上。极目望去,远处的一群斑马,映着翠绿的灌木丛,像一块块白斑。这是个舒适的营地,大树遮荫,背倚山岭,溪水清冽,附近还有一个几近干涸的小水坑,每到清晨时分,松鸡就会飞来。

“不想让我给你读会儿书吗?”她坐在行军床边一张帆布椅上问道,“有一阵微风吹来了。”

“不要,谢谢。”

“说不定卡车会来的。”

“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

“你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没那么多,哈里。”

“喝点儿酒怎么样?”

“喝酒对你的身体没好处。布莱克的书里说要滴酒不沾。你不该喝酒。”

“莫洛!”他喊道。

“是,先生。”

“去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该喝,”她说,“我说你自暴自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喝酒对你的身体很不好。我就知道喝酒对你没好处。”

“不!”他说,“有好处。”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他不会有机会做个了断了。在为能不能喝杯酒的争吵中,就这么结束了。从右腿开始生坏疽之后,他就感觉不到痛了,随着疼痛感和恐惧感的消失,现在他的心里只剩下无比的厌倦和愤怒:居然就这么结束了。现在,人生结局正步步逼近,他反而失去了兴趣。数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可是现在,这个结局本身反而毫无意义了。真奇怪,如果你已经十分厌倦,就可以如此轻松地了结一切。

有些东西,他本打算等自己有足够深刻的认识后再动笔,现在看来,他再也不可能去写了。哦,当然,他也不用在构思的时候屡尝失败的滋味了。也许你本来就写不出来,所以才一再拖延,迟迟没有动笔。得了,现在看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真希望咱们没到这儿来。”女人说道。他手里端着酒杯,女人咬着嘴唇望着他。“要是在巴黎,你肯定不会出这种意外。你总是说喜欢巴黎。咱们本来可以待在巴黎,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去哪儿我都愿意。我说过,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要是你想打猎,咱们可以去匈牙利,那里会很舒服。”

“我知道你钱多的是。”他说。

“你这么说,太没良心了。”她说,“我的就是你的,一直都是。我撇下了所有的一切,你想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真希望咱们没上这儿来。”

“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我是说过,可那时你好好的。现在我恨这个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天非要让你的腿出意外。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我想我错在腿刮破后,忘记了擦碘酒,后来又没注意,因为我从来没有感染过。结果还真感染了,后来抗菌剂都用完了,就凑合着擦了些药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可能就是这东西把微血管搞麻痹了,所以才开始生坏疽。”

他望着她,说道:“还落了什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要是咱们雇的是技术精湛的机修工,而不是那个半吊子的基库尤司机,他只会查看汽油够不够,这样就不会把卡车的轴承烧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要是你没有抛下你们那些自己人,你那些该死的威斯特伯里、萨拉托加、棕榈滩的老相识,偏偏跟着我——”

“不是这样,我爱上了你!你这么说,太没良心了。而且现在我也爱你,永远都爱你,你不爱我吗?”

“不。”男人说,“我不这么认为。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哈里,你在说些什么?你有点神志不清了。”

“不,我已经没神志了,还有什么清不清的。”

“你别再这样喝了,”她说,“亲爱的,求求你,别喝了。我们得看看能做点儿什么,尽最大努力去做。”

“你去做吧。”他说,“我累了。”

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卡拉加奇的火车站,他看到自己背着背包站在那里,辛普伦—奥连特火车的大灯的灯光划破黑暗,当时,部队已经撤退了,他正准备离开色雷斯。这是他准备留着以后写作的场景之一,还有后面的情景:早晨,他一边吃早餐,一边向窗外眺望,看到保加利亚群山覆盖着积雪,看到南森的女秘书问他,山上是不是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那不是雪,这会儿还不到下雪的时候。于是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讲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是雪,知道了吧。她们都说,哦,咱们都看错了,那不是雪。然而,那就是雪,老头儿推广居民交换的时候,把她们送进山去的那年冬天,她们脚下踩的就是雪。她们踩着雪,一路往前走,直到死去。

那年圣诞节,在高厄塔尔山,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雪。那年,他们住在伐木工的屋子里,那口四四方方的大瓷灶占了大半间屋子,他们睡在山毛榉树叶填充的垫子上。当时,那个逃兵跑进屋子,两只脚在雪地里流着血。他说宪兵在后面追来了,于是他们给了他一双羊毛袜,还缠住那些宪兵东拉西扯,直到那个逃兵的足迹被雪盖住才作罢。

在希伦兹,圣诞节那天,雪是那样晶莹皎白,从酒吧往外看,皑皑的白雪刺得人眼睛痛。你看见大家从教堂往自己家走去。他们曾扛着笨重的滑雪板,从那里爬上松林覆盖的陡峭山丘,走在那条跟尿水一样黄的河滨大路上,路面被雪橇磨得溜光平滑。他们曾大展身手,从那里一路滑到“梅德纳尔之家”上面的那道冰川上,那雪平滑得像蛋糕上的那层奶油膜,轻盈得像粉末,他还记得那次无声的腾跃,使你觉得自己像一只飞鸟俯冲而下。

那次,他们在“梅德纳尔之家”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暴风雪肆虐时,他们便围着马灯抽烟玩牌,满屋子烟熏雾绕,伦特先生越输越多,赌注也越下越大。最后他输得一干二净:滑雪培训班的钱、当季利润,还有他的资金,全部输得精光。他仿佛看到伦特先生的长鼻子,看到他捏起牌翻开,说:“不看。”那时候他总是在赌博。不下雪的时候赌,下大雪的时候也赌。他想起自己这一生消磨在赌博上的时间。

可是,关于这些事,他一个字都没写过,还有那个清冷的圣诞节。那天,平原的尽头群山高耸,巴克飞过防线,去轰炸送奥地利军官休假的列车,他坐在飞机上看到军官们四散逃窜,就端起机枪对着他们扫射。他记得后来巴克走进食堂,跟大家讲起这件事。等他讲完之后,食堂里一片静寂,接着有人说:“你这个残忍的杂种。”

他们杀死的奥地利人就是后来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不,不是同一批奥地利人。那年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汉斯,一直住在“国王猎人客栈”里。他们一块儿到那家锯木厂上面的小山谷去猎兔子的时候,还谈起帕苏比奥那场战役,还有进攻波蒂卡和阿萨洛纳的往事,这些往事,他也一个字都没写过。有关孟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的事,他也一个字都没写过。

他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住过几个冬天?四个吧。这时,他又想起那个卖狐狸的人。那次,他们走到布卢登茨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泛起特有的樱桃核味儿,记起自己在雪地上疾驰,扬起粉尘般轻盈的雪末,一面唱着:“嗨!嗬!罗利说!”一面滑过最后一道坡,径直向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转过三个弯,滑进果园,又从果园出来,越过那道渠,便飞上客栈后面那条结了冰的大路。他敲松缚带,踢下滑板,把它们靠在客栈外面的木板墙上。灯光从窗里映出来,屋里暖烘烘的,烟熏雾绕中混着新醅的酒香,人们正欢快地拉着手风琴。

“我们在巴黎待哪儿呀?”他问女人,女人就坐在他身边的帆布椅上。此刻,在非洲。

“在克里昂啊。这你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那儿呢?”

“咱们一直都待在那儿呀。”

“不,没有一直待在那儿。”

“咱们曾经住在那儿,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阁也住过,你说过你很喜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堆粪,”哈里说,“而我就是那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

“如果你真的要死,是不是非得把带不走的全都赶尽杀绝呢?我是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一切都带走?是不是非得把你的马和你的妻子都杀掉,把你的马鞍和盔甲都烧掉?”她说。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鞍和我的盔甲。”

“别说了。”

“好,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

“现在这么说,已经晚了。”

“那好,我就来继续伤害你,这样有趣多了。我以前真正喜欢跟你一起干的,只有一件事,可现在我连这件事也做不了了。”

“不,这不是真的。你喜欢做的事情很多,而且,只要是你喜欢做的,我也都做了。”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自欺欺人地吹牛了行吗?”

他望着她,看着她哭。

“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很开心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毁灭一切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咱们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还好好的。我不是成心要伤害你,可我现在发疯了,像个蠢蛋一样,这么狠心残忍。亲爱的,你别放在心上,不管我说什么都别在意。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别的女人。”

他已经习惯了,顺口便说出了用以谋生的那套谎话。

“你对我很好。”

“你这个婊子!”他说,“你这个有钱的臭婊子。这就是诗,现在我浑身都是诗意。腐烂和诗意。腐烂的诗意!”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非得变成恶魔才甘心?”

“我什么都不想留下。”男人说,“我不想留下任何身后事。”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刚才他睡着了。太阳已经落山,整片平原隐隐绰绰,一些动物正在营地旁觅食,它们摇着尾巴,脑袋一点一点的,离灌木丛远远的。那几只大鸟不再蹲伏在地上干等了,这会儿都笨重地栖在一棵树上,这种鸟还有很多很多。随身侍候他的男仆就站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想要点儿什么吗?”

“什么都不要。”

她打猎去了,去弄点儿肉来,而且,她知道他有多喜欢看这平原上的较量,于是才跑得远远的,不去惊扰他眼前能看得到的这片小平原。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他想。只要是自己知道的,或是在书上看到的,或是听人讲到的,她都会考虑周全,而且极尽体贴之能事。

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早就完蛋了。女人怎么会知道你为了贪图舒适的生活惯于用谎话哄人呢?她怎么知道这些话根本就毫无意义呢?自从不再拿自己说的话当回事儿之后,他就谎话连篇,可是比起以前说真心话的时候,他跟女人相处起来反而更得心应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