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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 (5)

那个中年扛枪人朝他们走过来。他头戴编织帽,身穿卡其束腰上衣和短裤,脚穿橡胶凉鞋,脸色阴沉,看样子很难受。他一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边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大声叫喊;大家看到那个白人猎手的脸色顿时大变。

“他说什么?”玛戈特问。

“他说第一头公牛爬起来,钻到灌木丛里去了。”威尔逊不动声色。

“噢。”麦康伯茫然若失。

“这回又跟猎狮那回一样啦。”玛戈特满怀期待。

“这回跟猎狮那回根本不会一样。”威尔逊告诉她,“要不要再喝口酒,麦康伯?”

“要,谢谢。”麦康伯说道。他原以为猎狮那次的恐惧会再度袭来,想不到却没有。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感觉不到任何恐惧。不但不恐惧,相反,他真真切切地兴致高昂。

“咱们去看看第二头牛。”威尔逊说。“我会叫司机把车开到树荫底下去。”

“你们要干吗?”玛戈特问道。

“去瞧瞧牛。”威尔逊说。

“我也要去。”

“一起来吧。”

他们三人朝第二头野牛躺着的地方走去。那头牛躺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大团,脑袋朝前耷拉在草地上,一对大犄角叉开很远。

“这头牛脑袋不错。”威尔逊说。“有将近五十英寸宽。”

麦康伯开心地望着它。

“它可真难看。”玛戈特说,“咱们可以到树荫底下去吗?”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瞧!”他用手指着前面对麦康伯说,“看到那片灌木丛了吗?”

“看到了。”

“第一头牛就钻到那里面去了。扛枪人说他摔倒的时候公牛还倒在地上。他看见咱们开车狂追,两头野牛撒腿狂奔来着。结果抬眼再看时,第一头牛居然爬了起来,正盯着他看。扛枪人吓得逃命狂奔,那头牛慢腾腾地钻进了灌木丛。”

“咱们现在就进去找它行吗?”麦康伯迫不及待地问。

威尔逊赞赏地看着他。这家伙要不是个怪胎才怪了呢!他心想。昨天他还吓得够呛,今天却像吃了豹子胆。

“不行。咱们让它再待会儿。”

“求求你们,赶快到树荫底下去吧!”玛戈特脸色煞白,憔悴不安。

车就停在一棵枝繁叶茂、孑然而立的大树下,他们走到车子跟前,全都爬上了车。

“它很有可能会死在里面。”威尔逊说,“待会儿咱们就去瞧瞧。”

麦康伯体验到一种不合常理的幸福感,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等美妙的感觉。

“老天,这才是追猎呢!”他说。“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精彩,玛戈特?”

“我讨厌这次追猎。”

“为什么?”

“我讨厌这次追猎。”她一腔怨恨地说,“我讨厌这次追猎。”

“知道吗?我觉得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畏首畏尾了。”麦康伯对威尔逊说。“咱们最开始看到牛并开始追它的时候,我身上就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像水坝决堤似的,势不可挡。太刺激了!”

“露出真胆量了。”威尔逊说。“人身上什么奇妙的变化都有可能发生。”

麦康伯容光焕发。“瞧,我真的变了。”他说,“我觉得自己完全不一样了。”

他妻子神情古怪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她紧靠在后座的椅背上;麦康伯朝前探着身子,在跟威尔逊聊天;威尔逊则侧着身子扭过头来,隔着前座的椅背跟他聊。

“知道吗?我想再试一把猎狮。”麦康伯说,“我现在真的不怕它们了。说到底,它们能把你怎么样呢?”

“说得太对了!”威尔逊说,“最多不过是要了你的命。那话是怎么说来着?莎士比亚说的,说得相当精彩。不晓得我还能不能背得上来。呃,相当精彩!有一阵子,我常跟自己背这几句呢。我背背看:‘凭良心说,我不在乎;人反正要死,也只能死一次;我们都欠着上帝一条命。顺其自然,今年死了,明年就不用再死了。’精彩极了,嗯?”

说出自己的人生信仰后,他不禁有点儿难为情。但是,他以前每每看到男子长大成人时总是激动不已。这种成长跟他们有没有过二十一岁生日毫不相干。

借狩猎的这次奇特际遇,通过一次事发前来不及担忧的鲁莽行动,麦康伯突然长大成人了。但是,不管这事儿是如何发生的,反正已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了。且瞧瞧这个家伙吧,威尔逊心想。这是因为他们中有些人童年期持续得太久了,威尔逊想。有的甚至会持续一辈子,就算到了五十岁也还是孩子气得很。了不起的美国老顽童。这些人真他妈的奇怪。可是,他喜欢现在的麦康伯。这家伙真是个怪胎。也许这意味着他老婆红杏出墙的结束。唔,那真他妈的不错!真他妈的不错!这家伙可能一辈子都在提心吊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不过,现在全都过去了。当时他正在气头上,无暇考虑要不要去害怕野牛;再加上汽车,汽车能给人壮胆。现在他变成连老虎屁股都想摸的人了。他在战争作品中曾看到过类似的描述。这种变化比男子经历初夜后的变化更大。恐惧就像在手术中被一刀切掉了一样。原来的地方长出了新的东西,将其取而代之,这种东西是男人身上的关键品质,它把他变成了男子汉。女人对此也洞若观火。再没有该死的恐惧!

玛格丽特·麦康伯缩在座位的角落里,望着他们两个人。威尔逊身上没有任何变化。她看到的威尔逊还是昨天看到的那个威尔逊——当时她第一次发现了他的伟大天赋。但是,在弗朗西斯·麦康伯身上,她的的确确看到了某种变化。

“想想即将发生的事儿,你是不是有种很开心的感觉呀?”麦康伯问道,他还在探索自己的新财富呢。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威尔逊望着他的脸说,“你是心惊肉跳吧,这话多洋气呀。小心噢,你还会心惊肉跳的,机会多得是!”

“可是,你对即将采取的行动到底有没有一种很开心的感觉呢?”

“有。”威尔逊说。“就是那种感觉。别翻来覆去说个没完。把什么感觉都叨叨没了。不管什么事儿,只要你叨叨个没完就没意思了。”

“你们俩在这儿满口胡言。”玛戈特说,“不过坐着汽车追猎了几头手无寸铁的畜生,说起话来倒像大英雄似的了。”

“不好意思,”威尔逊说,“我说太多空话了。”他想,看来她已经在为此担心了。

“要是你不懂我们在聊什么,干吗要来瞎搅和?”麦康伯质问他妻子。

“嗬,你突然彪悍起来了!彪悍得不得了,突然不得了了!”他妻子不屑地说,但是,她的不屑里却有些不安。她对某些东西充满了恐惧。

麦康伯开怀大笑,这是发自内心的开怀欢笑。“知道吗?我是彪悍起来了。”他说,“我真的彪悍起来了。”

“是不是有点儿迟了?”玛戈特忿忿地说。过去数年里,她可算是仁至义尽了,两人的关系弄成目前这个局面,可不能全怪到一个人头上。

“对我来说不迟。”麦康伯说。

玛戈特靠在座位的角落里默不作声。

“你觉得咱们给它的时间够了吗?”麦康伯跃跃欲试。

“可以去瞧瞧了。”威尔逊说,“你实心弹用完了没有?”

“扛枪人那里还有几颗。”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叫了一声,那个年长的扛枪人正在剥其中一头野牛的头,他听到叫声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实心弹,走过来递给麦康伯。麦康伯把弹盒装满子弹,然后把剩下的子弹丢进口袋。

“你还是用斯普林菲尔德射击吧。”威尔逊说,“你用惯它了。咱们把曼利切留在车上,让太太看着。那个扛枪人可以给你扛着那支大枪。我用这支老火铳。现在,我要跟你谈谈关于野牛的问题。”

他之所以把这些话一直憋到最后才说,是不想让麦康伯担心。“野牛冲过来的时候,牛头会抬得很高,然后径直往前戳。它长犄角的壳护着它的脑子,子弹是打不进去的,你只能直接把子弹打进它鼻子里。此外,还有个地方也可以,那就是它的胸膛。要是你站在它侧边的话,就去打它的脖子或者膀子。要是野牛中弹后没有毙命,再想干掉它可就麻烦了。千万别异想天开。哪儿容易就朝哪儿打。他们已经把牛头的皮剥下来了,咱们马上出发吧!”

他把两个扛枪人喊过来,他们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过来,那个年长的上了车。

“我只带康戈佬去。”威尔逊说,“另外那个留在这儿赶鸟儿。”

汽车慢吞吞地穿过这片空地,向那个小岛似的灌木丛驶去,那片丛叶茂密的狭长地域沿着干枯的河道伸展开去。麦康伯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又口干舌燥了,不过这回是因为兴奋,而不是恐惧。

“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道。然后用斯瓦希里语对扛枪人说,“去找血迹。”

汽车的行驶方向跟灌木林平行。麦康伯、威尔逊和扛枪人下了车。麦康伯回头看了看,看到他妻子坐在来复枪旁边望着他。他朝她挥了挥手,她没任何反应。

再往前走,灌木丛变得茂密起来,地面是干的。扛枪人此刻汗流浃背,威尔逊把帽子拉下来遮在眼睛上。他红色的脖颈在麦康伯眼前直晃。突然,扛枪人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说了几句什么,便朝前跑去。

“它死在里面了。”威尔逊说,“干得不错!”然后他转过身来,握住麦康伯的手。正当他们握着手相视而笑的时候,扛枪人狂叫起来。他们看到他从灌木丛的边路跑了出来,速度快得像只螃蟹。接着那头公牛冲了出来。它鼻子往前伸,嘴巴紧闭,浑身鲜血淋漓,巨大的脑袋笔直向前;它瞪着他们,又小又凹的眼睛红得像要喷出血来。走在前面的威尔逊跪在地上开枪。麦康伯也开枪了,但他没听到自己的枪声,威尔逊的火铳发出的巨响盖住了他的枪声。他只看到野牛翘起的大犄角爆发出瓦片似的碎片。牛头猛冲过来,他朝它宽大的鼻孔又开了一枪,却看到犄角又猛地一震,炸出纷纷碎片。这时,他看不到威尔逊了。他细心瞄准,又开了一枪。此时,野牛庞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扑到他身上了,他的来复枪几乎对上了撞过来的牛头,径直往它伸过来的鼻子里打。它那双小眼睛怨毒地瞪着他,头耷拉了下去。就在这时,他感觉突然有道白热的亮光掠过,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道光在他脑子里爆裂开来。再后来,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刚才,威尔逊低下身子从侧面瞄准野牛的膀子开了一枪。麦康伯则直挺挺地站着朝它的鼻子开枪,每次都有点儿偏高,射到它坚实的犄角上,像打中了板瓦屋顶似的,炸飞好多碎片。麦康伯太太坐在车上,眼看野牛的犄角马上就要冲到麦康伯身上的时候,她抄起那支6.5口径的曼利切向野牛开了一枪,子弹正打在她丈夫颅底骨上约摸两英寸高、稍微偏向一侧的地方。现在,弗朗西斯·麦康伯倒在地上,脸朝下,离那头野牛不到两码;他妻子跪在他身前,身旁站着威尔逊。

“我不会把他翻过来的。”威尔逊说。

这女人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我最好回车上去。”威尔逊说,“那支来复枪在哪儿?”

她摇摇头,脸都变了形。扛枪人捡起那支来复枪。

“扔那儿别动。”威尔逊接着又说,“去把阿卜杜拉叫来,让他来亲眼看看现场,以后好作证。”

他屈下膝,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盖在弗朗西斯·麦康伯头发剪得像水手一样短的后脑勺上。鲜血渗进干燥、松软的土里。

威尔逊站起身来,看着倒在他身边的野牛:野牛四脚叉开,它稀稀疏疏长着几根毛的肚子上爬满了扁虱。“这头野牛真棒。”他不由自主地估量着。“它的两只角之间足足有五十英寸,或许还更大呢。还更大。”他叫司机用毯子把牛盖住,然后守在旁边。接着,他走到汽车跟前,那个女人正坐在角落里哭。

“干得真漂亮。”他淡淡地说,“反正他肯定会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喽,这是意外事故。”他说,“我懂。”

“别说了!”她说。

“别担心嘛。”他说,“免不了会发生很多煞风景的事儿,不过我会让人拍些照片的。这些照片在审讯时很有用。况且,还有两个扛枪人和一个司机的证词呢,你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别说了!”她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得要命。”他说,“我得派辆卡车到湖边去发电报,来架飞机把咱们三个人全接到内罗毕。你以前干吗不毒死他?在英国,她们都这么干。”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这女人哭嚷着。

威尔逊看着她,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

“现在,我送佛送到西了。”他说,“刚才我有点儿生气。我本来已经开始喜欢你丈夫了。”

“噢,求你别说了!”她说,“求求你,求求你别再说了!”

“这还差不多。”威尔逊说,“求我?这听上去感觉好多了。好吧,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