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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五万块 (4)

杰克正在包手的时候,索利·弗里德曼朝我们这边角落走过来,约翰朝沃尔科特那边走过去。杰克把大拇指从绷带的裂口伸出来,把手包得又整齐又平滑。我用胶带缠住他的手腕,又在他指关节上绕了两圈。

“嘿,”弗里德曼说,“你哪儿弄的这些胶布?”

“摸摸看。”杰克说,“很软吧?别像个乡巴佬似的。”

杰克包另一只手的时候,弗里德曼就一直站在那儿,一个侍候杰克比赛的小伙子把拳击手套递过来;我给杰克戴上缚紧。

“喂,弗里德曼。”杰克说,“那个沃尔科特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索利说,“有点儿象丹麦人。”

“他是波希米亚人。”那个递手套的年轻人说。

裁判员叫他们到拳击场中央去。杰克走了过去。沃尔科特面带微笑走出来。他们两人站在一块儿,裁判员把两条胳膊放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

“嘿,愿你走红。”杰克对沃尔科特说。

“打起精神来。”

“你干吗管自己叫‘沃尔科特’?”杰克说,“你不知道他是个黑人吗?”

“听着——”裁判员说。他又把那些老掉牙的规则跟他们说了一遍。中间沃尔科特打断他一次。他抓住杰克的胳膊,说:“他这样抓住我的时候,我能打他吗?”

“把手拿开。”杰克说,“又不是拍戏。”

他们回到各自的角落里。我给杰克脱掉浴衣;他靠在绳子上把膝关节放松了几下,拳击鞋在松香里摩擦。铃声响了,杰克很快转过身子走出去。沃尔科特向他走过来;他们用拳击手套碰了一下;沃尔科特双手刚放下,杰克便倏地举起左拳在他脸上揍了两下。谁都没杰克的拳法好。沃尔科特开始追杰克,他一边往前冲,一边把下巴牢牢抵在胸口上。他擅长打钩拳,拳头摆得很低。他只知道要贴近了再打。但是,每次他贴过来,杰克的左手拳就会马上揍到他脸上,就像有自动装置似的,杰克只要一提起左拳,就准揍在沃尔科特脸上。其中有三、四次,杰克右手出拳,但是沃尔科特总是让他打在肩膀或者高高地打在头上。他跟那些钩拳手们一样,只怕同一类型的拳击手。凡是能伤害他的地方,他都保护得很好。他不在乎脸上会不会挨左手拳。

四个回合之后,杰克把他揍得鲜血直流;他脸上全给打破了,但是,每次沃尔科特贴近杰克都打得特别重,杰克肋骨下的两侧被他打出了两块很大的红斑。每次他贴过来的时候,杰克就把他逼住,然后腾出一只手,用上击拳揍他,但是,沃尔科特只要一腾出双手,就会揍在杰克身子上,那砰砰的声音连外面街上都能听得到。他是个狠角。

他们就这样又打了三个回合,一句话都不说,一直在较量。中间休息时,我们尽力给杰克按摩。他脸色很难看,但是,他在拳击场里一直都不怎么起劲。他不会东挪西闪,而他的左手拳简直像有自动装置似的,同沃尔科特的脸连在一起,而杰克每次都只能希望这样。两人贴近的时候,杰克一直都很冷静,他不浪费一点精力。他对贴近时要用的那套招数了若指掌,还能变幻出许多招式来。他们两个打到我们这个角落的时候,我看到他把沃尔科特紧紧逼住,腾出右手,转过来,打了一记上钩拳。拳击手套根部击中了沃尔科特的鼻子,沃尔科特顿时血流不止,他把鼻子贴在杰克肩膀上,也想给杰克来一下子。杰克突然把肩膀一耸,又对上了他的鼻子,接着杰克弯下右手,又给了他一下。

沃尔科特火得要命。其实,五个回合之后,他便恨透了杰克,杰克可不火,反正他每次都这样。他以前肯定经常让那些跟他比赛的人痛恨拳击。这也是他特别憎恨里奇·刘易斯的原因——他一直没能惹得里奇发火。里奇·刘易斯总有三种杰克不会的新花招。杰克只要够结实,在比赛场上总是像教堂一样安全。当然,他一直在狠狠地揍沃尔科特。有趣的是,杰克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坦率的一流拳击手。因为他对所有的那些招式都得心应手。

第七个回合后,杰克说:“我左拳越来越重了。”

他从这时起开始挨打。起先,这种情况还不大看得出。但是,控制比赛的人不再是他,而是沃尔科特;他不再始终安全了,现在他遇到了麻烦。他不能再用左手出拳避免挨打了。情势看上去似乎跟刚才还一样,可是现在沃尔科特的猛击不再落空了,而是一下下打在他身上。他被揍得厉害。

“第几个回合了?”杰克问。

“第十一个。”

“我快撑不住了。”杰克说,“我两条腿不行了。”

沃尔科特揍了他好久。就像垒球的接球手在击球,打得砰砰直响。现在开始,沃尔科特开始猛攻。他果真是个拳头很重的狠角。杰克现在只是在勉强招架。看不出他挨了痛打。中间休息时,我给他按摩大腿,发现他腿上的肌肉一直在我手下发抖。他脸色难看得要命。

“怎么样?”他转过脸去问约翰,他的脸全肿了。

“他掌控着局面。”

“我想我能撑得住。”杰克说,“我不想让这个波希米亚混蛋把我打垮。”

情况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他知道自己打不败沃尔科特。他不够强壮了。不过,这倒不要紧。他的钱也不要紧。现在他高兴怎么结束比赛就怎么结束。他不愿意被打得出局。

铃声响了,我们把他推出去。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沃尔科特追过来。杰克用左手拳揍在他脸上;沃尔科特挨了这一下,从杰克的胳膊下钻过来,开始揍杰克的身子。杰克想把他逼住,就像要抓住一把锯子一样。杰克突然朝后倒退,他右手拳没打中。沃尔科特猛地给了他一记左钩拳,杰克摔倒了。他摔倒的时候手和膝盖着地,眼睛望着我们。裁判员开始报数。杰克看看我们,摇摇头。数到八的时候,约翰朝他做了个手势。观众又吵又闹,什么都听不到。杰克站了起来。裁判员在报数的时候,用一条胳膊拦住沃尔科特。

杰克一站起身来,沃尔科特就朝他走去。

“小心,吉米。”我听到索利·弗里德曼对他大叫。

沃尔科特走到杰克跟前瞅着他。杰克伸出左拳去打他。沃尔科特摇了摇头,把杰克逼得背靠绳圈,打量了一眼,然后用左钩拳轻轻打在杰克的头侧,接着使出全身力气,用右拳猛击杰克的身子,而且尽量往低处打。他肯定打在杰克腰带底下五英寸的地方了(拳击比赛规定腰带以下的部位不准打。如果比赛的一方打中了对方腰带以下的部位,那就要被判犯规并输掉比赛。)。我感觉杰克的眼睛都要从头上爆出来了。他眼睛往外突得很厉害,嘴巴大张。

裁判员抓住沃尔科特。杰克向前走去。如果他倒下去,五万块钱就没了。他走路的样子好像五脏六腑都要掉出来了。

“没有打低[① 拳击用语,指击中腰带以下的部位。

]①。”他说,“这是个意外。”

观众大吵大闹,你什么都听不到。

“我没事。”杰克说。他们就在我们跟前。裁判员看看约翰,然后摇摇头。

“来吧,你这个波兰杂种,”杰克对沃尔科特说。

约翰趴在绳圈上。他手里拿着毛巾准备插手干涉。杰克就站在离绳圈不远的地方。他向前走了一步。我看到他脸上汗水直往外淌,就像脸被人挤压了似的,一大滴汗珠从他鼻子上滴落下来。

“来打啊。”杰克对沃尔科特说。

裁判员看看约翰,朝沃尔科特挥挥手。

“快去吧,你这笨蛋。”他说。

沃尔科特走过去。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压根儿就没想到杰克能受得了他那一下。杰克用左手拳打他的脸。场子里人声鼎沸,闹翻了天。他们就在我们面前。沃尔科特打中他两次。杰克的脸色简直糟到不能再糟!他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苦苦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而他的脸色则完全暴露了真实情况。他一直在想被打的地方,硬撑在那里。

接着他开始发威了。他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他把两只手低低地贴在身旁,这时向沃尔科特挥过去,开始疯狂出击。沃尔科特只剩招架之力。杰克拼命打沃尔科特的脑袋。接着,他猛地一记左手拳,打中沃尔科特的腹股沟,紧接着又是一记右手拳,砰地打在沃尔科特刚才打中他的地方,大大低于腰带部位。沃尔科特倒了下去,捂着被打痛的地方,扭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裁判员抓住杰克,把他朝自己的角落里推。约翰跳进拳击场。全场一片喧闹。裁判员在跟评判员们商量;接着讲解员拿着传声筒走进拳击场,说:“沃尔科特被犯规了。”

裁判正在跟约翰谈,他说:“我有什么办法?杰克不接受被犯规。结果他晕头晕脑的,犯规打了对方。”

“反正他输了。”约翰说。

杰克坐在椅子上。我给他脱掉拳击手套;他两只手按着痛处,坐下来后脸色倒没那么难看了。

“去说声对不起。”约翰凑在他耳旁说,“这样好看些。”

杰克站起来,他脸上满是汗水。我把浴衣给他披上;他一只手在浴衣下按着痛处,穿过拳击场走过去。他们已经把沃尔科特扶了起来,正在侍候他。沃尔科特那个角落里人很多。没人理杰克。他弯下身子凑近沃尔科特。

“对不起。”杰克说,“我不是有意犯规打你的。”

沃尔科特什么都没说。他脸色十分糟糕。

“唔,你现在是冠军了。”杰克对他说,“我希望你为此高兴。”

“别跟这孩子说话。”索利·弗里德曼说。

“喂,索利。”杰克说,“对不起,我犯规打了你的人。”

弗里德曼只是朝他看了看。

杰克一瘸一拐,滑稽地回到自己的角落里;我们帮他钻过绳子走下台子,经过记者席,走到过道上。很多人都想去拍杰克的背。他穿着浴衣,穿过这帮闹事的家伙,走进更衣室。沃尔科特打赢这正是大家希望看到的。加顿园很多人都把赌注押在他身上。

我们一走进更衣室,杰克就躺下去,闭上眼睛。

“咱们得回旅馆去请个医生。”约翰说。

“我受内伤了。”杰克说。

“我抱歉得要命,杰克。”约翰说。

“没什么。”杰克说。

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

“他们肯定精心设了一个双重骗局[① 拳击界的黑话,指比赛前双方约定了胜负,但比赛中有一方却违背了约定。摩根和斯坦菲尔

特事先约定让杰克输掉比赛,所以杰克拿出全部赌注押沃尔科特赢。但他们又通知沃尔科特犯规,这样杰克就会被判赢,他的赌注自然也将输掉。杰克忍住剧痛不接受沃尔科特的犯规,他自己犯规打败了沃尔科特,输掉了比赛,赢得了两万五,破坏了这个双重骗局。

]①。”约翰说。

“你的好朋友摩根和斯坦菲尔特。”杰克说,“瞧你交的好朋友。”

他躺在那里,把眼睛睁开,脸色仍然十分难看。

“真是有意思,牵涉到那么多钱的时候,你的思路会变得异常敏捷。”杰克说。

“你是好样的,杰克。”约翰说。

“不。”杰克说。“这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