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百年诞辰忆萧红
658100000006

第6章 代序·论萧红的《呼兰河传》

代序·论萧红的《呼兰河传》

茅 盾

今年4月,第三次到香港,我是带着几分感伤的心情的。从我在重庆决定了要绕这么一个圈子回上海的时候起,我的心情总有点儿矛盾和抑悒,我决定了这么走,可又怕这么走,我怕香港会引起我的一些回忆,而这些回忆我是愿意忘却的;不过,在忘却之前,我又极愿意再温习一遍。

在广州先住了一个月,生活相当忙乱;因为忙乱,倒也压住了怀旧之感;然而,想要温习一遍然后忘却的意念却也始终不曾抛开,我打算到九龙太子道看一看我第一次寓居香港的房子,看一看我的女孩子那时喜欢约了女伴们去游玩的蝴蝶谷,找一找我的男孩子那时专心致志收集来的一些美国出版的连环图画,也想看一看香港坚尼地道我第二次寓居香港时的房子,“一二·八”香港战争爆发后我们“避难”的那家“跳舞学校”(在轩尼诗道),而特别想看一看的,是萧红的坟墓——在浅水湾。

我把这些愿望放在心里,略有空闲,这些心愿就来困扰我了,然而我始终提不起这份勇气,还这些未了的心愿,直到离开香港,九龙是没有去,浅水湾也没有去;我实在常常违反本心似的规避着,常常自己找些借口来拖延,虽然我没有说过我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有人催促我快还这些心愿。

二十多年来,我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妨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为了追求真理而牺牲了童年的欢乐,为了要把自己造成一个对民族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甘愿苦苦地学习,可是正当学习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死了,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这比在战斗中倒下,给人以不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单纯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这种太早的死,曾经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愿意忘却,但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因此我这次第三回到了香港想去再看一看蝴蝶谷这意念,也是无聊的;可资怀念的地方岂止这一处,即使去了,未必就能在那边埋葬了悲哀。

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而这样的寂寞的死,也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愿意忘却,而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因此我想去浅水湾看看而终于违反本心地屡次规避掉了。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吧,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

在1940年12月——那正是萧红逝世的前年,那是她的健康还不怎样成问题的时候,她写成了她的最后著作——小说《呼兰河传》,然而即使在那时,萧红的心境已经是寂寞的了。

而且从《呼兰河传》,我们又看到了萧红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读一下这部书的寥寥数语的“尾声”,就想得见萧红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她的心境是怎样寂寞的:

呼兰河这小城里,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呼兰河传》脱稿以后,翌年之4月,因为史沫特莱女士的劝说,萧红想到新加坡去(史沫特莱自己正要回美国,路过香港,小住一月。萧红以太平洋局势问她,她说:“日本人必然要攻香港及南洋,香港至多能守一月,而新加坡则坚不可破,即破了,在新加坡也比在香港办法多些)。萧红又鼓动我们夫妇俩也去。那时我因为工作关系不能也不想离开香港,我以为萧红怕陷落在香港(万一发生战争的话),我还多方为之解释,可是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离开香港因为她在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于离开香港而解脱那可怕的寂寞。并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时的心境会这样寂寞。那时正在皖南事变以后,国内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跃,在这样环境中,而萧红会感到寂寞是难以索解的。等到我知道了而且也理解了这一切的时候,萧红埋在浅水湾已经快满一年了。

新加坡终于没有去成,萧红不久就病了,她进了玛丽医院。在医院里她自然更其寂寞了,然而她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她希望病好,她忍着寂寞住在医院。她的病相当复杂,而大夫也荒唐透顶,等到诊断明白是肺病的时候就宣告已经无可救药。可是萧红自信能活。甚至在香港战争爆发以后,夹在死于炮火和死于病二者之间的她,还是更怕前者,不过,心境的寂寞,仍然是对于她的最大的威胁。

经过了最后一次的手术,她终于不治。这时香港已经沦陷,她咽最后一口气时,许多朋友都不在她面前,她就这样带着寂寞离开了这人间。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啊!年年种着小黄瓜,大倭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破旧东西;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嬲着老祖父讲那些实在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邻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那也无非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倌冯歪嘴子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刚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他们很有规律地过生活;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歌,放河灯,野台子戏,4月18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呆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到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黯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现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的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

他们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木,但实在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议论或者争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害自己的意思,他们是按照他们认为最合理的方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对于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的不幸的遭遇,当然很同情,我们怜惜她,我们为她叫屈,同时我们也憎恨。但憎恨的对象不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我们只觉得这婆婆也可怜,她同样是“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一个牺牲者。她的“立场”,她的叫人觉得可恨而又可怜的地方,在她“心安理得地花了五十吊”请那骗子云游道人给小团圆媳妇治病的时候,就由她自己申说得明明白白的: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

这老胡家的婆婆为什么坚信她的小团圆媳妇得狠狠地“管教”呢?小团圆媳妇有些什么地方叫她老人家看着不顺眼呢?因为那小团圆媳妇第一天来到老胡家就由街坊公论判定她是“太大方了”,“一点也不知道羞,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而且“十四岁就长得那么高”也是不合规律,——因为街坊公论说,这小团圆媳妇不像个小团圆媳妇,所以更使她的婆婆坚信非严加管教不可,而且更因为“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时候,这“太大方”的小团圆媳妇居然不服管教——带哭连喊,说要回“家”去,——所以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月。

街坊们当然也都是和那小团圆媳妇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要她好,——要她像一个团圆媳妇。所以当这小团圆媳妇被“管教”成病的时候,不但她的婆婆肯舍大把的钱为她治病(跳神,各种偏方),而众街坊也热心地给她出主意。

而结果呢?结果是把一个“黑糊糊的,笑呵呵的”名为十四岁其实不过十二,可实在长得比普通十四岁的女孩子又高大又结实的小团圆媳妇活生生“送回老家去”!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单调。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

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种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的烙印有多深,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

他们也许会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是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

但是我却觉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它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有讽刺,也有幽默。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

也许你要说《呼兰河传》没有一个人物是积极性的。都是些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而作者对于他们的态度也不是单纯的。她不留情地鞭笞他们,可是她又同情他们:她给我们看,这些屈服于传统的人多么愚蠢而顽固——有的甚至于残忍,然而他们的本质是良善的,他们不欺诈,不虚伪,他们也不好吃懒做,他们极容易满足。有二伯,老厨子,老胡家的一家子,漏粉的那一群,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像最低级的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分,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磨倌冯歪嘴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的使人不禁想赞美他。然而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那么,问题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魔似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吧?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

她那时在香港几乎可以说是“蛰居”的生活。在1940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作过斗争的人,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她的一位女友曾经分析她的“消极”和苦闷的根由,以为“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缚(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却又拘于惰性,不能毅然决然自拔),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这结果是,一方面心气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们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之于全书的情调,也见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茅 盾

1946年8月于上海

选自《茅盾文集》第十卷,第89~98页,1961年

忆女作家萧红二三事①

张 琳

萧红死了吗?她曾穿过的那件盘着米色藕节的黑绒长旗袍,不是分明还在我的眼前?还有那一双明亮的眸子,脑后的左右两根小辫打成钉锤形样式,还是那么一闪一幌地,在我眼底活跃哩,但是从香港脱险回来的几个朋友,都说她的一切都已经归于永寂了!……

我初认识萧红是“八一三”以后两月,在上海法租界一间东北作家集群居住的屋子里,那时大家都在打算,如何投身到抗战的烽火中去,而萧红却不忙,她的脸色很黄,样子也很憔悴,我私信她有鸦片的恶好。后来才知她并不吸鸦片,但对烟卷却有大癖。不错的,那天晚上,我便看见她烟不离手,坐在她旁边的萧军倒吸得并不热心,正当她在凝神吸烟的时候,二楼晾台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喊说:“看呵,好漂亮呵!”萧红听见这喊声,忙叫正在收拾行李的白朗说:“你听!你听!”并且抬头向那小姑娘打招呼,欢喜得什么似的。

武汉沦陷以后,我们在重庆又会面了,是她在江津生产以后,和端木蕻良一齐来我家住宿。虽然是产后,脸色却较前红润得多了,香烟也似乎抽少了些。曾听她和她的黑龙江同乡魏克敦谈到他们在哈尔滨参加1925年的学生运动,知道魏君是该运动的领导者,而她是哈尔滨女中的活动分子,所以他们谈起一件往事来,格外的有声有色。

经过两度的会聚,又翻阅过她的《生死场》,有朋友谈到她的身世,当然是格外关心的。

是一个中夏的黄昏,在浓绿的芭蕉树下,舒群啜着酒,由东北作家的近讯而谈到萧红的往事:

萧红是哈尔滨女中的学生,虽然很活跃,但在校并不怎么出名,所以舒群、萧军等人在那时和她并不相识。

“是‘九一八’以后的第二年”舒群头上冒着汗珠,微醉地凝神说:“哈尔滨涨大水,空前未有的大水,街上都是四五尺深,就是这场大水挽救了萧红整个的前途。”

停了停啜了一口酒他又接着说:“这之前,是我们在《国际协报》的副刊上看了一首小诗,诗的词句不记得了,其大意是一个姑娘自伤沦落,希望有人拯救。我和萧军看见了,都想做个‘范朋克’,而且小诗的作者明显地表示着自己是少女,我们于是忙去国际协报查询这‘少女’的住处,查着了是哈尔滨饭店。”“吓!哈尔滨饭店,你是知道的,”舒群抬起头对围着听他的故事者之中的魏克敦说:“不问而知,这‘少女’是在里面干什么的了,我们因此更加着急,忙寻到该饭店去,按照号数,果然找到了自伤沦落的小诗的作者,她那时正是大腹便便,快临产了。她在饭店里是孤独一个人,店主人把她作为‘人质’,要她自己赚钱来赎欠下的房饭钱,自然,有谁替她偿还,也可以的,但谁来替她偿还呢?据她说,因为受了哈尔滨法政大学的一个学生的骗弄,待她怀了孕,就把她抛弃了,并且给她丢了一大笔两人共同欠下的房饭钱的账!”

“我和萧军那时也没有多余的钱,虽然知道她的遭遇是这样的可怜,但在饭店老板的严密监视下,有什么法子呢?”

“然而,巧极了!”舒群抚着他的光头笑了起来:“不久,哈尔滨就涨大水,大家都忙着搬家逃命,那座饭店虽是三层房屋,但都已淹在水里,店主人没命地去顾着他的什物器具,对于他所监视着的‘人质’,自然就防范的松懈一些了。我和萧军就趁着这个机会,去演了一幕‘范朋克’。”

“是在天色将快黑的时候,萧军和我带了几个馒头,雇了一只木划子,去看我们深深同情着的‘女诗人’。船到了哈尔滨饭店,天已经黑尽了,我们用毛巾裹着馒头,像子弹带似的围到颈领上,便摸索着一层楼,一层楼的栏杆,偷偷走到了我们‘女诗人’的房里。”

说到这里,舒群站了起来,露着胜利的欢笑,两手比着,说了下去:“‘女诗人’已经饿了三天了!我们一面催着她快吃馒头,一面去帮她收拾行李,哎!哎!哪里有行李!除了一件背上已破的布长袍之外,真是一无所有。我们便劝她把这破布袍加在身上,以防晚风的寒冷,然后,我们好像搬运着一件笨重的行李,遂把她偷运出这座已经囚禁了她六个月的饭店!

“接出来以后,便送她入产科医院,萧军和我都捡了较为完整的衣裤,送入当铺,换取一些钱,总算解决了她那时最大的困难!”

舒了一口气,摸着光头,舒群重新坐下,然后伸出双脚,再慢慢地说:“以后她和萧军同居了,更名萧红,——这才开始她的写作生涯……”

故事讲完,几颗大星星已出现在芭蕉叶缝里,那时萧红还在重庆,和鹿地亘先生的太太池田幸子们住在大田湾的一座小房里。

而今,故事重提,她已不在人间了!

听说她是死于肺病的,这一段凄苦的遭遇,许就成了她病的种子吧!而港岛一战,更是促其病重早死的近因呵!

悲忆萧红,益增我们对日寇的仇恨了!

选自《怀念萧红》,王观泉编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

《生死场》读后记

胡 风

我看到过有些文章提到了萧洛诃夫在《被开垦了的处女地》里所写的农民对于牛对于马的情感,把它们送到集体农场去以前的留恋,惜别,说那画出了过渡期的某一类农民的魂魄。《生死场》的作者是没有读过《被开垦了的处女地》的,但她所写的农民们的对于家畜(羊,马,牛)的爱着,真实而又质朴,在我们已有的农民文学里面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诗篇。

不用说,这里的农民的命运是不能够和走向地上乐园的苏联的农民相比的:蚁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但这样混混沌沌的生活是也并不能长久继续的。卷来了“黑色的舌头”,飞来了宣传“王道”的汽车和飞机,日本旗替代了中国旗。偌大的东北四省轻轻地失去了。日本人为什么抢了去的?中国统治阶级为什么让他们抢了去的?抢的是要把那些能够肥沃大地的人民做成压榨得更容易更直接的奴隶,让他们抢的是为了表示自己的驯服,为了取得做奴才的地位。

然而被抢去了的人民却是不能够“驯服”的。要么,被刻上“亡国奴”的烙印,被一口一口地吸尽血液,被强奸,被杀害。要么,反抗。这以外,到都市去也罢,到尼庵去也罢,都走不出这个人吃人的世界。

在苦难里倔犟的老王婆固然站起了,但忏悔过的“好良心”的老赵三也站起了,甚至连那个在世界上只看得见自己的一匹山羊的谨慎的二里半也站起了……到寡妇们回答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的时候,老赵三流泪地喊着“等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顶,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的时候,每个人跪在枪口前面盟誓说:“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的时候,这些蚁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的前线。蚁子似的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的为生而死了。

这写的只是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偏僻的村庄,而且是觉醒的最初的阶段,然而这里面是真实的受难的中国农民,是真实的野生的奋起。它“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鲁迅序《八月的乡村》语)。

使人兴奋的是,这本不但写出了愚夫愚妇的悲欢苦恼而且写出了蓝天下的血迹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铁一样重的战斗意志的书,却是出自一个青年女性的手笔。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前者充满了全篇,只就后者举两个例子: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三十七页)

上面叙述过的,宣誓时寡妇们回答了“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以后,接着写: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 (九十二页)

老赵三流泪地喊着死了也要把中国旗插在坟顶以后,接着写: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鼓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九十二页)

这是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说是创见了。

然而,我并不是说作者没有她的短处或弱点。第一,对于题材的组织力不够,全篇体现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着中心的发展,不能使读者得到应该能够得到的紧张的迫力。第二,在人物的描写里面,综合的想象的加工非常不够。个别地看来,她的人物都是活的,但每个人物的性格都不突出,不大普遍,不能够明确地跳跃在读者的前面。第三,语法句法太特别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现的新鲜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我想,如果没有这几个弱点,这一篇不是以精致见长的史诗就会使读者感到更大的亲密,受到更强的感动吧。

当然,这只是我这样的好事者的苛求,这只是写给作者和读者的参考,在目前,我们是应该以作者的努力为满足的。由于《八月的乡村》和这一本,我们才能够真切地看见了被抢去的土地上的被讨伐的人民,用了心的激动更紧地和他们拥合。

一九三五,一一,二二 晨二时记于上海

选自《生死场》单行本,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