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还能望多少回夕阳西坠呢
1990年3月7日下午,正在书房里读书的张学良,突然接到女儿张闾瑛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于凤至当日上午在洛杉矶林泉别墅于睡眠中去世了。
消息过于突然,张学良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举着电话愣愣地发呆。适逢赵一荻进屋,见他那副异常的模样,忙问:“你怎么啦,汉卿?”张学良放下听筒,颓然坐回到椅中,手捂着头,好半天才说:“大姐去世了。”
赵一荻禁不住“啊”了一声,也随即跌坐在沙发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墙上的中式大挂钟发出“滴答滴答”有节奏的声响。
“她怎么会先我而去了呢?”张学良口中喃喃自语,泪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滴在面前的书本上。赵一荻捂着脸,口里“大姐、大姐”不停地呼唤,声音里有无尽的哀绝。
夜幕降临,两人仍这么哀伤地坐在屋内,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张学良颤巍巍地提起笔,抄录下了一直珍藏在他心中的那首诗:
卿名凤至不一般/凤至落到凤凰山/深山古刹多梵语/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是1939年张学良被囚湖南沅陵县凤凰山时,因感念夫人于凤至的陪伴之情而写下的。50年的漫长岁月,许多往事都在记忆中消淡了,但这首在孤寂困境中写下的诗,却一直珍藏在他的心头,令他念起结发妻子的恩德,和在最困苦的日子里,夫人给他的关怀、体贴与慰藉。
他眼前似又出现了1940年于凤至在贵州修文与他相别时的情景。由于身患乳腺癌,于凤至身体羸弱,咳嗽不止,不得已提出离开丈夫去美国治病。离开那天,天色是那么灰暗,于凤至一步一回头,不停扬手与他告别。
落叶秋风中,她孱弱的身躯是那么单薄,那么惹人怜惜,她每扬一次手,都似在向他道着千言万语。
修文一别,竟已半个世纪!而今一别,则是永诀了!
泪水再次滴落下来,将纸上的诗行浸濡得模模糊糊。
而对赵一荻来说,于凤至这位大姐则有着不尽的恩情。1928年,赵一荻随张学良来到东北,在沈阳北陵秘密同居后,于凤至以极其宽宏的态度表示了容纳,将赵一荻视作小妹,共同辅佐忙于军政事务的少帅。张学良下野出洋时,二人相随而行,陪着他游历了欧洲大陆。张学良被囚之初,二人轮换着来到溪口,与张学良共度寂寞时光。1940年,于凤至因患乳腺癌赴美就医前,曾郑重其事地将照料陪伴张学良的责任托付给了赵一荻。自此,两位姊妹天各一方,一位在大洋彼岸照料后辈儿孙,一位在深山僻地与张学良共度艰难岁月。尤其令赵一荻感动的是,当张学良为了成为基督徒而做出与她结为正式夫妻的决定后,于凤至接受了一个女人最大的也是最后的牺牲,在离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几十年来,每一想起于凤至这位大姐,无论张学良还是赵一荻,心里都会涌起感激之情、钦佩之意。而现在,在历过生命的92个春秋之后,她终于乘鹤西去。
尤令张学良感到揪心的是,自1940年分手之后,由于身陷囹圄,他再也没能见到过于凤至;在她即将辞别人世之时,没有机会向她表达自己的情意,在她的床榻边作最后的道别;在她去世之后,也不可能出席葬礼,在她的坟头上撒下一把家乡的黑土。
张学良早就听说,于凤至用她多年的积蓄和投资,在她居住的洛杉矶好莱坞明星们聚集的比弗利山庄的别墅群,用重金买下了著名影星伊丽莎白·泰勒的旧居,打算在张学良彻底自由后,送给他和赵一荻安度晚年。另外,她还在比弗利山下的玫瑰园墓地,买下了两座墓穴,一座给她自己,另一座留给张学良,希望身后能与他永远相伴。
从儿子那里,张学良得知于凤至在去世前已经留下遗嘱,让人在她的花岗石墓碑上用中英文刻下以下文字:
张学良先生之发妻
于凤至女士之墓
(1899一1990)
张学良闻之深为感动,也为此深深抱憾。毕竟她是自己的结发之妻啊!
他撑着身子,来到书架前,从一大堆资料中,翻出两年前的8月间台湾《自由时报》所登载的那篇《壮土一去不复返》的文章,久久地看着那段曾经令他怦然心动的文字:
张氏子女孙辈,尤其结发之妻于凤至女士,逾90,衰老多病,皆居美国,可否让他于夕阳晚景时,同沾“探亲”德政,出国一行,稍享天伦之乐呢?仅此一举,即说明张氏真乃名实相符的自由人!
几十年来,张学良不知做过多少次出国梦,想到美国看看元配,看看儿女孙辈。可是,即使是在1959年“解禁”之后,他的身后仍晃动着令他左右顾盼的巨大幽灵,仅小小的台北市他都难以走出,更何谈越洋远游!
现在,他想要见的人中,已有一位先他而去了,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呢?
真是“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啊!
度过90岁生日,张学良更深地感受到了自己垂垂老矣的桑榆晚景。他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起:“人愈到老年,愈感到朋友的重要。”可是,环顾四周,好些老朋友一个个相继去世。先是冯庸、莫德惠,接着是张大千、王新衡。昔日谈笑风生的“三张一王”转转会,只剩下了他和张群。两位老人常常相聚一起,在夕阳中追念朋友,感叹人生;或相约去到教堂,做一阵礼拜;或到台北的小馆子里,喝上两杯淡淡的清酒。可是,即使是这样寂寥的日子,上帝也不肯多给了。在为张学良贺过90寿辰半年之后,张群终于也寂然作古。
一年之内,两位与他的人生有着重大关联的人物相继去世,令张学良感到无比的悲凉与孤独。每每夕阳西下之时,他同赵一荻坐在院内,望着余晖渐渐消逝,心中忍不住便会涌起巨大的哀伤。
“还能望多少回夕阳西坠呢?”张学良喃喃自语。
“是啊,还能望多少回呢?”赵一荻忍不住也略现感伤。
张群去世一个月后,张学良开始向赵一荻提起去美国的想法。
“我们都老啦,可是儿孙们还在,在美国的亲属加起来比在台湾的还多。趁着眼下还走得动,我应该去看看他们。”
“你早就该自己去一趟了。每次我回来给你讲这讲那,总不如你自己亲眼去看看的好。”赵一荻说。自从迁来台湾之后,由于当局的“恩准”,赵一荻几乎每年都去一趟美国,看望儿子闾琳和两个孙子巴比与罗比。如今,闾琳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两个孙子一个学电脑工程,一个学新闻学,已分别从斯坦福大学和南加州大学毕业。
“是呀,我早就该出去看一趟,”张学良说,“可当时的环境许可吗?1983年不就没去成嘛!”
1983年,张学良和于凤至所生的儿子闾琪和闾玗相继去世,张学良曾委婉地流露过想去美国看看的想法。美国《加州论坛报》登出消息,说张学良可能获准“出国游历”,声言国民党当局正慎重考虑并拟选择适当时机与路线。台湾《亚洲人》杂志发表述评,说:“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对这位垂垂老矣的历史性人物能否获准出国游历,一般人均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美国侨界的《华语快报》也撰文说:“蒋经国能把蒋老先生该做未做之事做好,也是对历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可是,“出国游历”的事竟如一阵风吹过,当局“慎重考虑”的结果,是不予张学良以任何明确的答复。
赵一荻望着丈夫,见他眼里仍有几分担忧,便说:“现在政治气氛不同了,党政人员连大陆都可以去了嘛。依我看,当局可能不大会阻止这件事的。”
张学良沉吟一阵,点点头。“那咱们就找人先问问吧。”
我想到美国去看看儿孙
张学良的出国之愿,透露给了“总统府”副秘书长、同时也是 “总统府”的发言人邱进益。
邱进益与张群有过良好关系,是张学良90寿庆的发起人之一,平日与少帅也有往来。一听张学良想要出国,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说他个人觉得,避世隐居了几十年,出去看看一定会让心情舒展一些,从政治上来说,张先生出一趟国,似乎并无什么不妥。
通过邱进益,张学良在1991年的旧历除夕,与李登辉进行了“新年会见”,当年得到了李登辉同意张学良出国省亲的承诺。
从李登辉官邸出来,张学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55年的潜沉自敛,光风霁月,对世情早已看淡,可是这一刻,心上还是忍不住一阵难抑的激动。
出国本为寻常事,可是,这一步迈得却是如此艰难、如此漫长,其间居然历过了三位“总统”。
一轮清幽高远的新月,悬在复兴岗上。月华灿灿,玄思悠悠。寂静中,一个声音由远而近,若幽林虎啸,空谷足音,深沉有力,又裂着悠长的嘶哑。张学良的全部身心都为之勃然,欣然欲赴—还是那两个字:自由。
历尽苦难又从苦难中获得解放,除却自己,谁解个中滋味?
由于当局准允,又有邱进益等人从中协调,出国的各项手续很快办妥。连日来,复兴岗同旧金山张闾瑛、陶鹏飞之间的联系不断,终于商定了最后起程之日:1991年3月10日。
天公作美,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身穿条呢西装,系着碎花领带的张学良一迈步走出家门,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畅快。抬头望天,碧蓝的天空中梦幻似的飘着轻柔的白云,温煦的空气有一种甜丝丝的气味,在轻轻飘散。前方那些日日见惯的树林仿佛已与昨日有了不同,闪烁着明朗的翠绿光彩。远处的山峰兀然峙立,在温暖的蓝天上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形,展现出诱人的魅力。
对于张学良而言,这是结束一个时代,同时又开创另一种人生的重要日子。眼前的一切都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下午3时整,张学良同赵一荻手挽手地出现在台北桃园中正机场,刚一进候机厅,便被早已等候的记者们包围了。这大大出乎张学良的意料,因为赴美之事虽早有流传,但具体日程却没有声张。张学良登记机位用的是化名“张毅庵”,赵四小姐用的是“张赵一荻”。他们哪里想得到,正是“张赵一荻”这个名字被《联合报》记者窥破,结果,在机场遇到一场曾想竭力避免的“围追堵截”。
面对一只只伸向前来的录音话筒和采访机,张学良不想说什么,但又不得不说。他回头看看夫人,夫人却正一筹莫展地望着他。张学良无可奈何地笑笑,只好说:“要问什么你们就赶快问吧,可别耽误了我上飞机呀!”
专程来为张学良夫妇送行的华航董事长、原国民党“空军总司令”乌钺也在一旁对记者们说:“你们抓紧时间吧,张先生马上就要登机了。”
“请问张先生,”有记者立即问道,“您马上要踏出国门,此刻的心情如何呢?”
“我觉得很好,”张学良回答,“现在的心情很好,我好吃好喝,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您是在何时和李登辉总统谈到希望出国的?何时获知当局准许您能出去的?行政院长郝柏村对您出国的事是否表示过什么?”有记者问。
“这件事你应该去问总统府发言人邱进益,”张学良答道,“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也不应该说。我和政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想谈政治。郝柏村说了什么你去问郝柏村好了。”
“那您预计在美国待多久呢?”一位女记者急急地问,“此行目的是什么?会不会和旧属见面或做公开演讲?”
“我不一定待多久。好玩就多待一点,不好玩就少待一点。我是土包子,从来没去过美国。”说到这里,张学良笑着指指夫人,“她倒是去过很多次。不过从前欧洲我可去过很多次,当然是在来台湾之前啰。这次去美国主要是去看儿孙。现在全部的儿子只剩第四个还活着。我在美国的亲属加起来比在台湾的还多呢!我去美国不会做公开演讲。不只在美国不会,在中国也不公开演讲。”
这时,一位记者突然挤上前,匆匆问道:“听说中共大使馆很注意您的行程,您有可能转回东北老家看一看吗?”
张学良摇摇头,看一看旁边的乌钺,说:“我不知道中共注意我的事,我也从未和大陆亲属联络。我不排除到东北的可能性。大陆是我的国家,我当然愿意回去。”
有记者突然问起了西安事变,说起了人们对少帅的评价。张学良顿时神情严肃,一字一顿地说:“我这人从来是任人褒贬,你要认识我,看我过去的历史你就知道了。人家写什么我从不辩,一切毁誉由人。不但现在这样,过去也一样。”说到这里,他又放缓了语调,说:“我和政治毫无关系,平常也是和老朋友聚一聚,吃点小馆子。现在老朋友都过世了。不是他们死得早,是我活得太久了。”
见张学良的话中已流露出伤感,张夫人回过身,倒上一杯茶递给丈夫。张学良接过来,深情地望她一眼,转脸对记者们竖起拇指,说:“我这些年全靠了她!告诉你们个新闻,我内人的菜烧得最好。”说完朝着夫人笑了起来。
许是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赵一荻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碰了下丈夫,脸上却满是笑容。虽然已是78岁高龄,但她身穿花格呢西装,戴一副宽边太阳镜,仍显得雍容华贵,一颦一笑之中,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姿。她附在张学良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惹得他哈哈大笑,记者们忙揿动照相机快门,记录下老夫妻深情依傍的诗一般的瞬间。
这时,候机厅里再次响起了广播小姐要赴美旅客赶快登机的声音,乌钺举起手来,止住还想要提问的记者,一手开道,请记者们让出路来。刚走出记者们的包围圈,便碰上了到机场送人的台湾“内政部长”许水德。一见张学良夫妇,他连忙上前,同他们一一握手,并祝一路平安,在美旅行愉快。张学良致过谢,又转身向后面的记者们扬起手,风趣地说:“再见了,各位!你们有兴趣,可以到美国来看看我是怎么玩的!”
5时半,“华航”004号班机离开跑道,升上了天空。
自1936年底被“管束”之后,他这是第三次乘飞机。第一次是1937年1月从南京被转移至第一个囚禁地奉化;第二次是1947年11月,从重庆解往台湾。那两次,他的身份都是囚徒,一上机,便是闭目沉思,既不与人交谈,也不凭窗外眺。这一次不同了,他已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人,一上机,便对先进的波音747飞机表现出浓厚兴趣。五十多年前,他曾兼任过东北空军司令,曾亲自驾机在蓝天上翱翔。但那时的飞机是个什么模样啊,样式难看,舱内设施简陋,哪有波音飞机这般的豪华、舒适,而且距地面有一万公尺之遥。透过机窗看去,皑皑云层有如白絮,一直伸展向无垠的天边。人在白云之上,似一动未动,实则正跨越千山万壑,迢遥云天。
人生多像这天上的旅途啊!万物静观,弹指一瞬,几十年的岁月便悄然消逝。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那些寒山秋水、野风惊梦的日子似已远远遁去,可是,却又那么清晰地浮上了心头……
八方风雨会中州
张学良赴美探亲的消息,早已在美国引起了热烈反响,不但侨居美国的华人们奔走相告,连美国人也兴致勃勃。美国《纽约时报》在张学良抵美当天的一则报道中说:“张学良在中国人世界里声震寰宇。”而在崇拜英雄的美国人心目中,他也被视作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张学良离开台湾时,美国中文报纸《国际日报》的记者就发出了长长一篇报道,美联社也报道了这位著名历史人物赴美的消息。
由于时差的关系,004航班抵达美国时,正是美国时间3月10日正午12点半。
由于张学良不想在美国被人采访、跟踪,所以早早就在电话里下了“帅令”:鉴于女婿陶鹏飞是侨界名人,行踪易为人注意,因此不可上机场迎接,免致他和闾瑛的“亮相”泄露了老父的行踪。所有亲属中,除住洛杉矶的儿子闾琳和孙子张居信(英文名为巴比)赶到机场外,其余后辈一律守候家中,静待“老人家”莅临。
但眼尖耳灵的记者又如何瞒隐得过。当刚下飞机的两位老人在华航旧金山经理刘永祥、机场主任李中选二人的照料下坐着轮椅走出海关时,立即被美联社和一些报刊的记者所包围。张学良似未曾料想刚下飞机就会撞上记者,见人们涌上前来便连连摇头,大声说:“我年纪大了,视力听力都不好,我听不清你们的问题,我也不回答你们的问题。”但终于还是架不住记者们的再三提问,边行边说起了他出国的打算:“虽然是第一次来美国,但是并没有任何特别感想,主要是看看儿女和孙子们,”停了停,他又补上一句:“出国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到哪里去都是一样。”说完便紧闭双唇,再不发一声。
记者们无奈,又把目标对准了赵一荻。张夫人连连摆手,说:“跟他在一起,一切都听他的。”婉言拒绝了采访。
这时,儿子张闾琳、儿媳陈淑贞、孙子张居信、孙媳苏菲亚上前拨开记者,迎住了二位老人。一见儿孙们的面,张学良顿时满脸笑容,大声用英语同他们打招呼,并绅士般地对儿媳、孙媳道了一声:“Good afternoon!”(下午好)。
趁着张居信夫妇帮着候取行李之机,记者们又缠住问张学良夫妇在美国有什么安排。张居信两手一摊,回答说:“祖父、祖母来访的消息很突然,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们要在旧金山停留多久,我也不清楚。不过,他会很忙,因为有许多老朋友要相会。”
记者问苏菲亚,这是她第几次见祖公。苏菲亚答道:“这是第二次见面。上一次是去年到台湾参加祖公的90寿庆。”说着,苏菲亚指着不远处的祖公,说:“我觉得他精神很好,人也开朗,很好相处。不过,他第一次来美国,要见要看的都会很多,还请诸位不要打扰他为好。”
机场采访虽然短暂,但全美国当天便都知道了张学良抵美的消息。当晚,张学良夫妇下榻的女儿张闾瑛家中电话铃声不断,其中既有记者打来的,亦有张将军的故旧、东北同乡打来的,也有许多与张将军并无任何干系,但却钦慕张将军英名的人要求能与将军说上一两句话。陶鹏飞守在电话机旁,穷于应付,一再向对方表示,张先生来美,该说的话他本人都说过了。再则老人耳朵重听,恐怕因在电话中听不真切而说错了话,引起误会,故而不接电话。对于人们要求设宴接风的好意,陶鹏飞只有代表老岳父予以婉辞。“他这次来是探亲,不想出头露面,请各位能体谅老人的心情。”
陶府的电话,一直响到深夜。陶鹏飞口干舌燥,只好无可奈何地远远避开,来到尚还兴致勃勃与儿媳、孙子聊天的岳父面前,苦笑着说:“今晚这屋里的电话真是比白宫还忙了。”
张学良一听哈哈大笑:“好啊,八方风雨会中州嘛!”
令几位后辈们吃惊不已的是,老人家一到达美国,便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旺盛精力。“时差”在他身上似乎毫无反应。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便兴致勃勃地嚷着要外出游览。夫人劝他先歇一歇,过一两天再外出不迟。他却固执地止住大家的劝告:“我一点不累,歇什么?过两天我要去纽约,那儿还有好多亲戚朋友呢。”
张闾琳和陶鹏飞对视一眼,两人都无可奈何地微笑摇头,又一起站起身来,搀着老人走出了门厅。
旧金山是美国西海岸名城,建立在一个山峦起伏的地带,位于太平洋与圣佛朗西斯科湾之间的半岛北端。3月份,这里正是阳光明媚、天高云淡。张学良一出门,便透过汽车玻璃窗东张西望,以莫大兴趣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一行人先去游览东河。
旧金山是一座金融业发达的港口城市。东北部是一块平地,也是最繁华的城市中心。在城市的脚下、海湾岸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百多个轮船码头,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进进出出,往来穿梭,景象很是壮观。岸上,高楼林立,街道纵横,车水马龙。
儿孙们扶着两位老人下了车,先在岸上望了一阵海湾,其繁忙热闹的景象令老人家很有感慨。接着,人们又簇拥着两位老人,走进了“西部华尔街”—蒙哥马利街。这里是旧金山的金融区,商业银行、储蓄和贷款银行、人寿保险公司,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在一幢高大的楼房前,张学良停下步子,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呀?这么高!”
“这儿是旧金山最高的建筑,美利坚银行总行大厦,有52层呢。”陶鹏飞回答。
张学良“哦”了一声,抬起头来向上张望。这幢楼实在是太高了,人站在下面很难望到它的顶部。张闾瑛见父亲对这幢楼很有兴趣,便说:“爸爸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进去参观的。上面还有餐厅和游览厅呢。”
张学良摆摆手,说:“外面看看就行了。我又不进去取钱,我跟它是无缘分的。”
几个人都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你们别笑,”张学良止住大家,“我真的跟什么银行、什么公司的没缘分。过去在湖南住的时候,有人问我有多少钱,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台湾也有人问我,说我过去收藏的那些古字画价值连城,现在还有多少。我对他说,都换饭吃了,还有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这个人对钱财看得淡,从不进什么银行的门。”
“他这个人有时连什么东西值多少钱都不知道,”夫人说,“有时候上街买东西,别人要多少,他就给多少,从不讨价还价。”
“讨价还价最没意思了,钱财还不都是身外之物,”张学良边走边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人把我的私人财产装了两列火车送到北京,我拒绝收,说如果不把东西给我弄回去放回家里,我就把它们全部堆在北京火车站烧了。”
“结果呢?”闾琳问。
“结果他们全部拉回东北了,我连问也没问。国家都沦陷了,个人的财产又有什么用。”张学良说完,猛挥一下手,问:“下一站我们去哪儿?”
“去金门公园吧,”陶鹏飞说,“那里风景蛮好的,您看怎么样,爸爸?”
“你们是这儿的主人,道也熟,我听你们的。”张学良爽朗地说。
金门公园在旧金山市西北部,濒临太平洋岸边。整个公园呈长方形,占地1000多亩。公园里红杉树、松树林立,绿茵茵的草坪上,建有花厅、水族馆、艺术博物馆、自然历史博物馆。整个公园内,绿荫与风格迥异的建筑辉映,景色十分绚丽。
但张学良对这里却没有表现出很大兴趣。几十年幽居生涯,他久居深山,面对密林,见惯了旖旎风光,这里人工痕迹很重的景致,没有令他感到什么惊奇。
从金门公园出来,简单吃了点东西,一行人驱车来到了世界著名的金门大桥。它位于旧金山港湾的入口处,连接着南北两个半岛,全长1.6公里,是世界上桥墩间跨度最大的桥梁,涨潮时桥面离水面达67米。张学良兴致勃勃地站在桥头,赞叹伸向对面的桥面,又望着往来如梭的汽车,讲起了当年他在英国开汽车的事。“在英国,汽车也是满多的,很容易出事,交通警察又管得严。如果违反了交通规则,你就乖乖认罚款算了。不然,你要是跟警察辩解,只会越辩罚得越多。”说完又问闾琳,美国是不是这样。“美国警察可能比英国警察凶多了,有时候你不辩也要大罚你一笔。”“天下乌鸦一般黑,”张学良笑着下了句论断。说完,又走到桥边,往下观望浅波轻荡的海水。见桥面下的桥身侧面有一层带栏杆的狭长桥面,张学良有些奇怪,问这下面是不是还有层附桥,供行人走动,女儿闾瑛便笑起来,说:“这哪是什么附桥,这是防自杀用的。”
“防自杀?”老人家有些惊诧。
“是的,”陶鹏飞也上前来对岳父说道,“金门桥这地方桥高水深,每年都有些走投无路的人在这儿跳海自杀。市政当局为了防止这种事,就在下面的桥两边加了这么一层障碍物,要想再往下跳,就不那么容易了。”
张学良长叹了一声,望着海水沉默了一阵,回头对大家说道:“美国很发达,但是金钱并不能解决一切。有那么些人自杀,说明他们没有信仰主题,生命空虚。”停了停,他又道:“我看美国的教育是失败的。”
离开金门桥,闾瑛想二位老人可能累了,便上前劝他们回家休息,明天再接着转。赵一荻没有说话,只望着丈夫。张学良却仍是兴致盎然的样子,连声说:“我一点不累,一点不累。你们不是说旧金山的唐人街很好玩吗,我们去逛逛唐人街!”
陶鹏飞和张闾琳顿时面露难色。张学良一见,故作生气状说:“怎么啦?不愿带我去是不?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不是这个意思,”陶鹏飞忙说道,“唐人街住的基本都是华人,你这次到旧金山他们都知道,我们是担心你一进去被人认出来,脱不了身的。”
“这个好办,”张学良爽朗一笑,“咱们又不打标语,又不喊口号,偷偷地在街上溜一遭不就得了。再说,人们最多只是知道我的名字,哪有什么人认得张学良是个什么模样!”
“那就去去吧,”赵一荻嗔怨地看丈夫一眼,对陶鹏飞道:“不然他今天会不安生的。”
“是呀,来这儿不就图个高兴,散散心吗?”张学良说,“能走就走,能看则看,过两天我就离开这儿了。”
终于还是拗不过老头子,大家只好钻进汽车,开向加利福尼亚大街东段的华侨聚居区“中国城”。
旧金山是美国华侨最多的城市,华人约占整个城市人口的十分之一。汽车一进唐人街,满街的中国式建筑和店铺的中文招牌,让人觉得是到了中国的某座城市。这里有茶馆、饭馆、洗衣店、旅社、学校、中药店、中式超级市场,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让人一下子感到如同回到了故乡。
陶鹏飞原想将汽车开慢些,让岳父在汽车里领略一下唐人街风情就行了。可是,车刚进唐人街口,岳父坚持要下车看看,陶鹏飞劝不住,只好停下车,搀着老人走进了熙熙攘攘的游客中。
这里确实是华人的世界,无论是街道的布置还是人们的装束,与在中国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一个水果摊上,张学良拿起一个塑料纸包着的橙子,向坐在摊后的老太太问价。那老太太嘟嘟哝哝地说了一串,张学良却不明白意思,回头望着女婿,陶鹏飞这才翻译说,老太太说的是广东客家话,说这是金山橙子,很甜,两美元一公斤。张学良说想买点尝尝,却被女儿止住了,说家里有的是金山橙,哪里用得着上这儿买。张学良只好抱歉地向老太太点点头。
离水果摊不远,是一家工艺美术品商店,聚集了许多游人。张学良走进一看,见店里从珍品牙雕、玉雕到漆雕、景泰蓝,从廉价的绣花拖鞋到手绘仕女花卉面团扇,琳琅满目。
“我看这里的中国货,比台北还要丰富哩。”张学良感叹道。
工艺店的隔壁,是一家中式餐馆。张学良在门口细细打量,见店内陈设十分华丽,细纱宫灯垂穗,紫檀屏风描金,服务小姐穿着锦缎旗袍,男营业员系着黑蝴蝶领结,在门口很殷勤地招呼客人。这一行人站在门前,一位小姐和颜悦色地用中国话打招呼,问是不是需要进餐,张闾琳抢上一步,连忙用英文说“no,no”,同时拉着父亲急急地离开。走了好几步,他才对老父亲说,方才他看见餐厅里有人在仔细打量他们,怕是认出来了哩。张学良毕竟还是怕惹出麻烦,只好跟着大家乘车回家。
夜幕初降,张学良夫妇在张闾瑛、张闾琳两对夫妇陪伴下来到湾区一家法国餐馆,由陶鹏飞做东,请大家品尝法国菜。也许是跑了一整天,张学良的确感到饿了,席间胃口大开,不但吃光了面前的汤、菜和甜品,而且还吃了水果和面包,令陶鹏飞和张闾琳惊喜不已。
“想不到爸爸胃口还这么好,真让人高兴。”女儿张闾瑛说。
“这算什么,”老父亲边用餐巾擦嘴边说,“我要真开了胃口,再来一份说不定还能装下呢。”说着,又指着那瓶已经饮光的XO、白兰地:“法国酒味道不错,平时在家里我也喝这个。过去张群老说我是个品酒专家哩。”
临到离开餐馆,服务小姐来收账,张学良一看账单,见是150美元,便连连感叹说:“比台北便宜多了。”
回到家中,大家聚在客厅,问二位老人家到美国第一天的感觉如何。老父亲将一天的所见所闻评点了一番,最后下了个结论:“美国真是不错。”
张学良在旧金山待了四天,游遍了几乎所有名胜,又看望了久未谋面的三弟张学曾,于3月14日去了张闾琳所居住的洛杉矶。
直到岳父所搭的飞机已离开了旧金山,陶鹏飞客厅里中断了四天的电话铃声才又响起。他接受了记者的电话采访。
一谈起岳父的旧金山之行,陶鹏飞显得十分兴奋,说他也没料到老人家会有那么好的精神。短短四日间,老人家每到一处,常见景生情,谈古论今,无一不是学问。他对人生哲理的悟识、书画名品之鉴赏、民初掌故之谙熟、政坛人物之臧否,随口道来,十分生动有趣。
“我对外界总把老人家同西安事变画等号感到惋惜,”陶鹏飞对记者说,“半个世纪来,他埋首经史,遍读百籍,可谈的学问岂仅政治与民国史而已,今人何须亦步亦趋蹑踪老人,穷究西安事变一桩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