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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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此生虽短意绵绵——仓央嘉措生活放荡之谜 (2)

如果十三世达赖喇嘛真的凭吊益西嘉措的囚禁地,他岂不是在推翻自己的谱系?中央政府、格鲁派和藏族人民都认为仓央嘉措是真六世,至此已经二百年了,他去凭吊一个假的,岂不是说自己也是“假达赖”?所以,如果十三世达赖喇嘛凭吊,也只能凭吊仓央嘉措的遗迹;如果是益西嘉措的,他看都不会看,何谈凭吊?即使遛达到这儿看一看,念21天的经怎么解释?既然十三世达赖喇嘛主观上根本不可能凭吊益西嘉措的遗迹;那么,这种字面分析又有什么用呢?

好笑的是,按照这个思路分析下去,只能证明藏文版《十三世达赖喇嘛传》中的记载,被囚禁的肯定是仓央嘉措,那么,用这个结论反驳“五台山囚禁说”,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死亡说,这是见于正史记载的观点。

但它是否是历史的真相呢?

首先我们来看“死亡说”的第三种——自杀说。这是可信度比较低的说法,其疑点在于,仓央嘉措有没有自杀的动机和可能?事实上,他没有自杀的必要,无论是康熙皇帝还是拉藏汗,只是说他有过失,是“假达赖”,尚没有议罪。况且,在藏族人的观念和生活习俗中,是不赞成自杀的。

同时,他也没有自杀的可能,如果拉藏汗真想将他押送到北京,怎么可能不派人严加看管?哪里有条件自杀呢?

那么,“自杀说”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呢?无外乎是青海湖地方的一个民俗活动:当地的藏族同胞有每年向湖中抛食物的民俗,据说流行了三百年,用来纪念仓央嘉措,并传说仓央嘉措“自溺”于湖中。

这显然是藏族版本的“屈原投江”的故事。可汉族地区端午节包粽子抛入江中的习俗,就一定说明屈原是投江自溺的吗?目前学术界对屈原的死因和死亡方式有了更多的研究成果,几乎完全推翻了“端午习俗说”成立的可能性。“屈原自溺说”的根据无非是他的《怀沙》诗一首,是典型的以诗歌作品推测出人物生平的事例。可笑的是,既然仅凭一首诗不能证明屈原自溺,怎么就凭仓央嘉措的诗说他有情人呢?既然端午习俗不是屈原自溺的证据,凭什么青海湖投食就一定是为了纪念溺水而亡的仓央嘉措呢?

“自溺说”明显是民间心理揣摩出来的产物。况且,这一说法也没有充分的文献资料记载,就连青海湖投食的民俗,除了当地有此民风,外界也不见记载。

那么这个民俗是怎么形成的呢?很可能跟“死亡说”的另一种说法“病逝说”有关。因为在这个说法中,仓央嘉措病逝后,和硕特蒙古人将他的尸骸抛弃掉了,也许这使得青海湖畔的人民认为扔在了湖里,因此每年往湖中投食物祭奠。这大概就是青海湖投食民俗的来源。

所以,“自杀说”很可能是“病逝说”的民间演绎版本。当地群众怀着某种特殊的心理和情感,不接受他英年病逝的事实,由“抛尸”这一细节出发,创作出更为悲壮的死亡方式,以烘托典型人物的典型悲剧色彩,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我们关注的焦点转向了“病逝说”。

然而,又很有可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先是谋害,之后在上报中央政府时以病逝为由开脱罪责,或者谋害在先,但后世为了给某些人文过饰非,故意篡改历史档案,伪造了病逝的理由。那么,“谋害说”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呢?

当代有一些持“谋害说”的学者,国外研究者也曾撰文提及“谋害说”。比如,罗马大学的东亚历史研究专家伯戴煦(Luciano Petech)著作《十八世纪前期的中原和西藏》中记载,“(仓央嘉措)于1706年11月14日死于公噶瑙湖附近。虽然按意大利传教士的说法,传闻他是被谋害的,但汉、藏的官方记载都说他死于疾病,而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可以怀疑它的真实性”。

从这段记载看,国外学者认为“谋害说”是个传言,并没有什么证据证实,虽然它是意大利传教士说的,但该国的藏学专家、国外藏学研究公认的泰斗杜齐(Tucci,1894年~1984年)在《西藏中世纪史》中只简单地说,“在黑河附近,仓央嘉措丧命”,看起来同是意大利人,他也未必认同“谋害说”。

那么,谋害有没有可能呢?

答案是:有可能,但很难。

有可能,是基于拉藏汗的心理出发,他一定是想除仓央嘉措而后快、并拥立代表自己利益的益西嘉措。据传,益西嘉措是他的儿子。

但是,想法可以有,但行动起来很不现实。首先,拉藏汗是打着将仓央嘉措“押解京师”的旗号的,半道弄死了算怎么回事?那又如何交待?其次,他应该是坚信,仓央嘉措送到京城就必死无疑,那么现在何必心急?这么急着下手自己岂不是被动?第三,虽然仓央嘉措名义上被“打倒”,但是,拉藏汗是和硕特蒙古人,蒙古人早已服膺藏传佛教,尤其和硕特部更是坚定的信徒,就算拉藏汗有这个心,手下人谁来下这个刀?

从现存史料上来看,“谋害说”并没有充分的证据,即使是国内学者也都是像伯戴煦的行文一样,猜测性的语气比较多。如此,“死亡说”只剩下“病逝说”这一种观点了。

“病逝说”观点有很坚实的史料证据,这就是《清圣祖实录》:“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庚戌,理藩院题:‘驻扎西宁喇嘛商南多尔济报称:拉藏送来假达赖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假达赖喇嘛行事悖乱,今既在途病故,应行文将其尸骸抛弃。’从之。”类似的记载也出现在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三日的《起居注》中。

此外,民国时期洪涤尘著《西藏史地大纲》中说,“假达赖行至青海,病死,时年二十五岁,康熙四十六年也”。(这里说的“二十五岁”是虚岁)

我国藏学学科的创建者之一的王辅仁与索文清合著的《藏族史要》中也持此观点,“公元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仓央嘉措在解送途中,病死在青海湖畔”。

以上是近代、现代、当代三个历史时期中“病逝说”的代表。至于他患了何种病,有学者认为是水肿病。

可是“病死说”显然又是有疑点的。当时,康熙皇帝已经派护军统领席柱、学士舒兰为使入藏,一方面是封拉藏汗为“翊法恭顺汗”,另一方面便是押送仓央嘉措入京。拉藏汗先是不肯,后来又主动押送。可是,将仓央嘉措的“死讯”上报朝廷的人,却是驻扎西宁喇嘛商南多尔济,为什么朝廷钦差不报告?他们的奏折在哪里呢?

此外,尸骸的处理也耐人寻味。史料上记载是“弃尸”,即使仓央嘉措此时被认定为“假达赖”,但这么大的政治问题,如此处理不显得过于草率吗?这不是明显要造成“死无对证”的情形吗?难道康熙皇帝对此没有一点疑心?

疑心是应该有的。早在这年的十月,康熙皇帝派席柱去西藏押解仓央嘉措入京时,朝廷上就有反对意见,皇太子和很多大臣问,把一个假达赖弄来干什么?康熙解释,这是因为仓央嘉措虽然是“假达赖”,但是毕竟有这个名号,“众蒙古皆服之”,因此,他怕准噶尔部将他弄去,那样一来,准噶尔部就可以号令整个西部,“如归策旺阿拉布坦,则事有难焉者矣”。这个策旺阿拉布坦就是噶尔丹的侄子、此时准噶尔势力的首领(台吉)。事实证明,康熙皇帝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后来准噶尔方面果真要迎请仓央嘉措前去。

如此看来,康熙皇帝对仓央嘉措的处理是非常周密、并且还比较有前瞻性预见的。而如果他“病故”,既没见到尸首骨灰,也没见到钦差的奏报,事后更没有追查,难道他真就相信仓央嘉措死后抛尸了?

这岂不令人疑心?

以上关于“死亡说”的证据,还有一项正史史料从未涉及,那就是《清史稿》。让人琢磨不透的是,在《清史稿·列传·藩部(八)西藏》一节中只说,“因奏废桑杰所立达赖,诏送京师。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乱者抛弃尸骸。卒年二十五。时康熙四十六年”。

这就是说,《清史稿》只说其“死”,死因却不明说。为什么不沿革《圣祖实录》的记载明确地说“病逝”呢?《清史稿》编纂的时候,世上已经流传着仓央嘉措死亡时间及死因的种种说法,会不会是编纂者受到了什么民间影响呢?

这一民间影响,很有可能就是“遁去说”。这一说法虽不见于正史,但野史、传闻比较丰富,甚至有人见过实物证据,由此一直受到极大的关注。

如果我们的考证之旅再周密、谨慎一些,还会发现更为复杂的情况。在前面我们分析“病逝说”和“谋害说”的关系时提出,有可能发生谋害在前、伪说病逝在后的情况,而实际上,也完全可以遁去在前、同样以病逝为由交差了事。

也就是说,在青海湖畔,无论是仓央嘉措自己逃跑的“失踪说”、蒙古人恳请他逃跑的“放行说”,还是其他政治势力将他接走的“营救说”,其结果都是以仓央嘉措病逝、抛尸为结论上奏朝廷,匆匆结案。所以正史记载他“病逝”了,而真相很可能是“遁去”了,两种说法是完全可以并列出现的,并不意味着否定正史记载。

那么,以上三种“遁去”的方法,哪一种更有可能呢?

“失踪说”明显有神话色彩和附会痕迹。此种说法认为,仓央嘉措是用“大法力”从刑具中脱身,之后飘然而去。后来他又使用过好多次“大法力”。比如给人救命、降伏魔障等。民间流传比较广的是“拘狼”的故事,话说他云游到阿拉善,以为人放羊为生。有一天,他放的羊被狼吃了,主人大怒,要惩罚他。仓央嘉措不认罚,于是一声口哨将狼招来,对主人说:“你的羊是它吃的,你和它理论理论吧。”见到此等“大法力”,蒙古人才知道这就是达赖活佛。

很明显,这太过神奇了,是一种对有传奇色彩的人做传记时常用的笔法。不过,“失踪说”本身倒也未必没有可能,但是,别相信他施展了什么“大法力”,要是真有神通他也不会被捉住了。如果此说成立,他只不过是趁人不备逃走的。

逃走,这有可能吗?

有可能,但很难。

第一,他是被押赴京师的,看管一定极为严密,更有史料说格鲁派僧兵曾三次营救但都告失败,蒙古大军必定层层设防,一个二十多岁又没练过武功的人跑得出来吗?第二,往哪儿跑?回拉萨只不过面临第二次被捉,而且肯定又要刀兵相见,而跑到别的地方就那么安全吗?正如不存在自杀的理由一样,他同样没有逃跑的必要。

反对“遁去说”的学者提出意见:以当时的严冬天气,在冰天雪地的青藏高原上,在远离家乡、举目无亲的荒滩野岭中,逃出去岂不是找死?如果要逃,最好的地点应该在甘肃或者蒙古地区。

这是基于常识上的推理,但是,却忽视了另两种可能——“放行”和“营救”。

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以“跑出去也是死”“没到跑的时机”而根本否定“遁去说”,如果真的“放行”,那么,也就存在蒙古人送给他足够的衣食的可能性,至少,被“放行”的仓央嘉措是可以讲一讲条件的:既然“放行”,必然是拉藏汗方面遇到了不得不放的难题,此时的仓央嘉措应该清楚,走是可以的,但怎么走、怎么保证自己走得安全,他是有说话的主动权的。另外,如果真的有其他政治势力“营救”,他也不至于冻饿而死。

如果“放行说”成立,那么,拉藏汗为什么要放、而且必须放呢?放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如果“营救说”成立,那么,是谁将仓央嘉措接走,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接走的呢?

于是,关于仓央嘉措身后行踪的最大谜案,渐渐浮出水面。

“营救说”,记载在蒙文的《哲卜尊丹巴传》中,但要说明的是,这种“营救”并不是格鲁派僧兵三次武力救援那种军事行动,而是在几方政治势力达成政治交易后,将仓央嘉措“接走”了。不过,这种说法仅见于蒙文材料中,没有充足的证据,而且,它本身也不太可能。

因为“营救说”的最终落脚点还是“阿拉善”,而它的产生背景、发生条件、事后情节等都与“放行说”差不多,所以,了解了“放行说”,“营救说”也就基本上真相大白了。

持“放行说”的正史主要是法尊大师的著作《西藏民族政教史》,其中说,1706年桑杰嘉措遇害身死以后,“康熙命钦使到藏调查办理,拉藏(汗)复以种种杂言毁谤,钦使无可奈何,乃迎大师晋京请旨,行至青海地界时,皇上降旨责钦使办理不善,钦使进退维难之时,大师乃弃舍名位,决然遁去……尔时钦差只好呈报圆寂,一场公案乃告结束”。

法尊(1902~1980年),俗姓温,法名妙贵,字法尊,是现代著名佛学家、卓越的翻译家,也是少见的获得藏传佛教最高学位——拉然巴格西的汉族僧人,正是他第一个把藏传佛教的显密理论系统地介绍到汉地的。他的《西藏民族政教史》著于民国时期,是为汉族佛教徒撰写的第一部介绍藏传佛教历史的专著。

法尊大师的观点是现代“放行说”的代表,但他所述的这段文字漏洞颇多:

其一,整个事件原委与正史记载有些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