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
一阵阵残琴碎箫鼓,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
飘渺的梦瑰,梦境,——
都教晚鸟声里的清风,
轻轻吹拂——吹拂我枕念,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
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
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
依然粘恋在梦上的边陲。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
款布自然的音乐,
轻怀草意和花香,
温慰诗人的幽独,
攀帘问小姑无恙,
知否你晨来呼唤,
唤散一缘绻缱——
梦里深农[“农”疑是“浓”之误。]的恩缘?
任春朝富的温柔,
问谁偿逍遥自由?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岗来阻隔耳!
八月三日
(1923年6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
第一章 威尼市[ “威尼市”现通译为“威尼斯”,意大利东北部著名水城。]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絪緼——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忡,惺松,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
(1923年4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
第一章 康桥再会罢[ 本诗写于1922年8月10日,诗人离英前夕。]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螟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英国剑桥大学Clare学院。],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现通译“华兹华斯”。]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1923年3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第一章 马赛[ 此诗和后面的《地中海》均为1922年8月,诗人从英国归国途中所作,后以“归国杂题”为题发表在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上。]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
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拨,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
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一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
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抹的中间?
马赛,体惨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莱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菜茵河边,难民糜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个,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 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
第一章 秋月呀[此诗摘自1922年10月6日,诗人于欧洲归国时在船上所写的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
可不是禁不住它玉指的抚摩,
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熏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1922年12月29日《晨报副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