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道[]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分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
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做James Joyce,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宁[]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Young Men》,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做了一部书叫《Ulysses》,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后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 ?:── ;── !( )“ ”等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只有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奡而前,象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
至于新体诗的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
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
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黄田白水
郁郁密密鬋鬋
红瓣黑蕊长梗
罂粟花三三两两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
千百折云凹云凸
南天北天暗暗默默
东天中天舒舒阖阖
宇宙在寂静中构合
太阳在头赫里告别
一阵临风
几声“可可”
一颗大胆的明星
仿佛骄矜的小艇
抵牾着云涛云潮
兀兀漂漂潇潇
侧眼看暮焰沉销
回头见伙伴来![]④
晚霞在林间田里
晚霞在原上溪底
晚霞在风头风尾
晚霞在村姑眉际
晚霞在燕喉鸦背
晚霞在鸡啼犬吠
晚霞在田陇陌上
陌上田陇行人种种
白发的老妇老翁
屈躬咳嗽龙钟
农夫工罢回家
肩锄手篮口衔菰巴
白衣裳的红腮女郎
攀折几茎白葩红英
笑盈盈翳入绿荫森森
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
罂粟在凉园里摇曳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
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
田里路上寂无声响
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
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
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
罂粟老鸦宇宙婴孩
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
1922年,英国
(1923年7月7日《时事心报·学灯》)
第一章 听槐格讷(Wagner)[ “槐格讷”现通译为“瓦格纳”,19世纪德国音乐家,一生致力于歌剧创作。]乐剧
是神权还是魔力,
搓揉着雷霆霹雳,
暴风、广漠的怒号,
绝海里骇浪惊涛;
地心的火窖咆哮,
回荡,狮虎似狂嗥,
仿佛是海裂天崩,
星陨日烂的朕兆;
忽然静了;只剩有
松林附近,乌云里
漏下的微嘘,拂狃[ “狃”疑为“扭”字之误。]
村前的酒帘青旗;
可怖的伟大凄静
万壑层岩的雪景,
偶尔有冻鸟横空,
摇曳零落的悲鸣;
悲鸣,胡笳的幽引,
雾结冰封的无垠,
隐隐有马蹄铁甲
篷帐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变的先声,
鼍鼓[ 鼍皮所作之鼓。《诗经》:“鼍鼓逢逢”。]金钲[ 乐器,状略似钟。]暮[ 疑“蓦”之误排。]荡怒,
霎时间万马奔腾,
酣斗里血流虎虎;
是泼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 现通译为“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盗取火种给人间的神。]
的反叛,抗天拯人
的奋斗,高加山前
挚鹰刳胸的创呻;
是恋情,悲情,惨情,
是欢心,苦心,赤心;
是弥漫,普遍,神幻,
消金灭圣的性爱;
是艺术家的幽骚,
是天壤间的烦恼,
是人类千年万年
郁积未吐的无聊;
这沉郁酝酿的牢骚,
这猖獗圣洁的恋爱,
这悲天悯人的精神,
贯透了艺术的天才。
性灵,愤怒,慷慨,悲哀,
管弦运化,金革调合,
创制了无双的乐剧,
革音革心的槐格讷!
五月二十五日
(1923年3月10日《时事心报·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