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春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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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致石民信(四十一通) (1)

一[① 此信是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暨南大学”红字的便笺上。诗是用钢笔直写在小32开道林纸书写本撕下的纸上。信末及诗后均无日期。石民为梁遇春北京大学英文系同学,现代诗人。

]①

影清:

昨夜饮酒逾量,今晨拂晓即醒,无师自通地做出一首香艳的情歌,班门弄斧,乞加斧削,到底成诗与否,尚希见告。少年人到底是少年,枯燥的心总难免沾些朝露,倘编辑先生以为成诗,则用以填《北新》空白可也。但弟自己无甚把握,所以请“勿要客气”(这句苏白,说得不错)。酒意尚在,焉能多说?肃此,敬请总编辑先生总安。

(新年号《北新》可否见赐二、三本?)

弟春顿首

书于办公室

幽会之后

粱遇春

姑娘,请你再多滞一会儿吧!

可憎的太阳还没有起来;

让我们默默地在黑暗里,

多饮些清凉的朝露。

晶晶临风的露珠,

怪像你那醉人的眼儿,

刹那间消灭的朝露,

正好像征我们梦幻的人生。

等会要在粒粒的露儿上,

我们看到我俩痴痴的双影;

恒河沙数的露珠里,

映出恒河沙数挨肩的你我。

再等一会儿太阳招着手请朝露上升,

珠珠的朝露会带我俩的俪影,

同望宇宙的茫茫飞奔,

晴空里顿现出无量数小小的情人。

苍茫的青天张开她的衣裾,

来迎接这还乡的珠儿,

露珠就永在上帝的脚下休息着,

上帝俯下头来对里面的双影微笑。

姑娘,让我们借这小小珠儿的力量,

来实现一对有情人的永生吧!

在千千万万的天真露珠上,

实现千千万万我俩的永生。

姑娘,你再多滞一会儿吧!

别这样匆匆地,失丢了我俩的永生。

二[① 此信写在没有印字的毛边纸八行信笺上。]①

影清:

今天病了,所以写信。病得很不哀感顽艳,既非病酒,与愁绪亦绝不相关,只是鼻子呼呼,头中闷闷。你迁新居后谣诼纷兴,俟我返申实地调查,有何莺声燕语鸭尾高跟隐在屏后否?

(中缺)

……阳中秋之约,恐在乎必负之列,良心(交与Nurse[② 英语,意为“护士,保姆”。

]②)已如风前残烛,一片冰心将赴之东流矣。但倘万一负约,此后愿每月代贵刊作三千万字补白,底于永劫。

病中作书,情意实属可感,足下以为如何?

此颂

迁安

弟遇春顿首

七夕前五日

三[③ 此信写在没有印字的毛边纸八行信笺上。

]③

影清:

前几天寄上请帖,想已收到。此中消息,仁兄可想而知矣。日来因良心将次消失,无心攻读经史,只好拿《元曲选》来消遣,觉得关汉聊、乔孟符等之作品,文清丽而不滥,事缠绵而不俗,实非当代剧曲作家所得望其项背也。近两日更无聊,连元曲亦觉得太正经了,只好看看集古人诗句之联,胡君复选的,中颇有可喜之妙对,择录之如下:

我醉如(欲)眠君且去人家有酒我何愁

三山半落青山外千里相思明月楼

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先生何为出此言也

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有寡妇见鳏夫而却嫁之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对真是浑脱一气!)

落叶无端悲壮士真茶远寄自潜夫

凌寒独立怜孤韵浊饮随方适晚情(晴)

昨夜清尊思北海使君丽句过西昆

佳句渐如良友少残诗都作记游篇

已收长佩趋高座独闭空斋画大圈

扫除文字栖渊默斟酌元化追精灵

明月也知千里共夕阳亲送六朝来

岂有文章堪下拜生来情性不宜官

(此联可作贵局客厅中用)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

睫在眼前长不见诗传身后亦何荣

常共酒杯为伴侣更无书札到公卿

我闻其来喜欲舞君自不去归何难

甚欲去为汤饼客何人生得宁馨儿

高人读书夜达旦清溪绕屋花连天

笑有限狂名忏来易尽问相逢初度试语还难

昨日闲愁今朝暗恨三生慧业万古才华

推枰尚恋全输局开箧重看未见书

游子何之阿侬惫矣

绿酒乍亲惟欢影青山看惯转无诗

手抄酸了,说些实在的话吧!弟定于阳(历)九月四、五号,偕内子离闽,这是绝不会再延的,把晤匪遥,诸容面罄,即请撰安

弟遇春顿首

□□[① 贴这批信件的第二个本子中,贴了五个信封,其中有一封寄自福州,邮戳为 “十八年八月八日”(民国十八年为公元1929年),查《一百五十年阴阳合历》,八月八日为当年立秋。故此处当为“立秋”二字。

]①前两天

子元兄共此恕不另

四[① 此信用钢笔横书,写在16开白道林纸上。信末无日期。

]①

影清:

今天以为你会来,然而现在已经十一时半了,足下之清影尚未照在敝斋。今日你大概是不来了。

大作De Profundus[② 拉丁文,意为“论深刻”。

]②捧读,觉得于花香鸟语之中,别有叱咤风云之概,颇有乌江帐里之声,你从前之作稍嫌有肉无骨,比不上近作的力雄万夫了。昔王定国(似王安国)寄诗与苏东坡,坡答书云,新诗篇篇皆奇,老拙此回,真不及矣,穷人之具,辄欲交割与公。我不会作诗,真是穷得连穷人之具都没有,的确交代不出来,奈何。

杀死妖魔弟总以为不是好办法,除非是台端借到了陆压君之至宝,也请“葫芦转身”一下(这个典故,你知道吧!)。前张督办(指张宗昌)的“诱敌深入”的确合了老氏“欲取固与”之道。释迦欲逃地狱,故先众人而入地狱,这都可以做他山之石。

前日同子元谈天,慨乎兄之诗怀有加,酒量日减,我们尚希(兄)珍重。

日来博翻(说不上读)各诗集,在《金库》[③ 全称《英语最佳歌谣及抒情诗金库》,由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帕尔格雷夫编选。

]③里见到一首Bacon诗,千古权奸,出语到底不差。录一段如下:

Domestic cares afflict the husband’s bed,

Or pains his head;

Those that live single,take it for a curse,

Or do things worse;

Some would have children:those that have them moan,

Or wish them gone;

What is it,then,to have,or have no wife,

But single thraldom,or a double strife?[① 这是英国哲学家、作家培根的诗《人生》(Life)中的一段。

译成中文是:

家累使丈夫睡梦不稳,

或是头疼;

独身汉把独身当灾难,

或是难堪;

想有儿女,有了又悲叹,

自添麻烦;

究竟讨老婆,还是不讨,

是鳏居还是一对争吵?

(引用戴镏龄教授译文)]①

弟近来读诗,不喜流利之艳体,却爱涵有极多之思想的悱怨之作,Herrick[② 罗伯特·赫里克(1591—1674),英国诗人,属“骑士派”诗人之列。以田园抒情诗和爱情抒情诗著称。

]②等深觉不合口味,这或者是老的初步吧。

秋心顿首

前日朱、王在我家打牌,打得非常好。你有空很可来一试。

子元下礼拜四出外去了。

五[① 此信用钢笔直书,写在l6开白道林纸上。信末无写信日期。

]①

影清:

失迎自然是对不起的,那天阿拉吃酒去也。病酒未愈,又受了风凉,心烦喉干,觉得做人没有啥意思,原来如此。定庵是个真性情的人,诗词都极可喜,文章却太古雅了,阿拉无法懂。西泠风光被博览会糟塌(蹋)得一塌糊涂,连冯小青的墓都青白化了,墓碑好似天蟾舞台的,广告,几点枫叶,尚觉可人,余则平平又平平耳。湖水快干了,这是我最高兴的事。老妈在楼梯上捧腹大笑,她们的生活是强过我们的,她们是懂得人生的,这话抑何平民化与革命化耶!可惜不晓得老妈是属于第几阶级的!

本星期四上午阿拉办公去,足下可以届时移玉真茹。

“月明花满天如愿,也终有酒阑灯散,不如被冷更香销,独自去,思千遍。”这是定庵的词,好不好?world的确是insipid,tasteless的[② 英语,意为“世界的确是枯燥无味的”。

]②,莎翁说得也不错。

老朱走了,要隔两月才回,王普做官去了,剩得我们这两个 literary beggars[③ 英语,意为“文丐”。

]③,无人伴我打牌,苦杀也。

(按:信末签字看不清)

六[① 此信钢笔直书,写在道林纸稿纸背面。信末无日期。

]①

(上缺)

未晤,风雨愁人,焉能不念及诗人耶?午夜点滴凄清,更能撩起无端愁绪,回思弟生平谨愿,绝无浪蝶狂蜂之举,更未曾受人翠袖捧钟(友人某君,似曾一度为之酒逢知己饮,博雅如兄,当能考据其底蕴,勿容弟之饶舌也),自更谈不到失恋,然每觉具有失恋者之苦衷,前生注定,该当挨苦,才华尚浅,福薄如斯。昨宵雨声不绝,兄当亦为之起坐,或已诗成二字矣。

今日细君归宁,重温年前生活,独酌于某酒楼,醉后挑灯,惜无剑可看,亦别有一番风味也。

暇时过我一谈何如?万勿吝步。老朱回来了,他请你这星期日来我这里玩。

秋心

七[② 此信写在16开白道林纸上,钢笔直写。

]②

影清:

“燕子不来花著雨”,元旦弟等了整天(你那封信是七号才收到)。前星期日中饭,炒了三个荷包蛋。这星期日请你来吧。我近来大念俄国小说,前日还到书店赊一本Goncharov[① 冈察洛夫(1812—1891),俄国作家。

]①的Oblomov[② 奥勃洛莫夫,冈察洛夫在1847—1859年所写的同名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冈氏在小说中,表达了农奴制改革前夕社会上强烈的反农奴制情绪和要求变革的愿望,描述了地主知识分子奥勃洛莫夫精神上的死亡过程。

]②,请你于星期日把Best Russia Short Stories(World’s Classic)[③ 英语,意为“最佳俄国短篇小说(世界经典著作)”。

]③顺便带下,来这儿口谈手谈,急急如律令,此贺

新年

弟秋心

七号

八[④ 此信写在“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部”的道林纸信笺上。开始一行用毛笔写,第二行第三个字起,用钢笔写。直书。

]④

影清:

别已逾旬日矣,弟于八日安抵此间,无日不忙,办工(公)搬家,双管齐下,加以心绪不佳,是以迟迟未致一函。总之,木已成舟,弟深悔北上之失计也,此中一言难尽,无非种种烦恼而已,做人要吃饭,吃饭要做事,这真是悲剧。弟之所以离上海,大原因在乎暨南无事干,白拿钱,自己深觉无味,现在到此间事情太多,亦觉万分难受。做人总是处处被小烦恼磨难着,这真是无可奈何。现在一切尚未定,但是已经有些不妙神气,弟只得自认晦气而已。因此更注意于译事,诗注一月后总可寄上,《荡妇传》坚决按月五万字(译出),你把Dead Souls[① 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

]①看完没有?广告做好未曾?请先与小峰兄说一下,报酬系照弟(译)其他百种名著办法。弟现与钟君同住东城报房胡同56号,来信可寄此。总之,深深感到自己的不学和无能力,处在不好的环境里,连(发)牢骚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只好自视为该饿饭的弱者而已,奈何奈何,乞赐覆,免得愁闷得发狂。顷接子元兄来信。他大概已出去了,所以不写信给他。此请撰安

弟遇春顿首

十六号

九[② 此信系用毛笔横书,写在“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部”道林纸信笺上。

]②

影清:

信去,杳然不得一覆,想足下必沉迷于Baudelaire,Marion Davies,Cafe,Bebe Daniel,My Dear(refers to tobacco,not human being)[③ 此处,寄信人抱怨他的朋友沉迷于波德莱尔、马里恩·戴维斯、贝比·丹尼尔、咖啡馆、“My Dear”香烟之中,而不给他复信。

]③之中矣,弟整天过treadmill式的clerk生活[④ 英语,意为“整天过单调刻板的办事员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