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见他面上不悦,柔声说道:“这件衣料正好,你就穿它吧。不用那么讲究的,北静王爷也是爱素净的。”
宝玉瞪眼道:“我的话你也不听了,越发没规矩了。”
袭人顿时噎住,咽下未出唇的埋怨,只得转身换了一件暗红色的,宝玉气着摆手道:“不要不要,不要这件,你当我是为林妹妹贺婚呢。”
袭人无奈,又取一件,宝玉仍是不满意,渐渐地,散落了一屋的衣服,宝玉气急,上前来踹了袭人一脚,正踹到当年旧伤之处,袭人疼得站不起身,眼里涌起了泪。
宝玉气道:“要你有什么用!”
正闹着,宝钗和王夫人走了进来,宝玉见了,微笑着对宝钗道:“他们真没用,找件衣服也找不到。”
宝钗走过凌乱的衣服,到柜里伸头一见,只剩一件淡粉色的,是当年未成丁之时所穿之衣,已弃置了一年,宝钗硬着头皮取出,王夫人见了一皱眉,道:“这件更穿不得。”
宝玉却眉开眼笑道:“还是薛姨娘知道我心思,我就喜欢这件。”
袭人面上变色,王夫人脸上也不自在。宝钗心里一喜,服侍着宝玉穿上衣服。
宝玉回头对宝钗笑道:“我全听薛姨娘的。”
宝钗刚露得色,瞥见王夫人冰冷的脸,收敛了心神,脸上严肃起来。正色道:“你又说疯话,我们还是该听太太的。”
王夫人拾起一件淡绿色外衣,道:“就穿这件!”
宝玉匆匆换上衣服,与茗烟出了府,路上遇到了薛蟠,被薛蟠拉去了酒楼吃酒,随后又去了青楼,一夜未归。次日午时才回府。
宝玉回来才知袭人几乎送了命,他那一脚不只是袭人旧伤复发,袭人本有三个月身孕,登时血流不止,袭人不敢声张,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袭人原本月事不定期,葵水常常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才有一回的,因而这一次三个月没有来,她只想到是月事不调,没想到是有了身孕。因而脸上有愧,托病躲在房中不见人。
还是麝月找了王夫人,王夫人气得脸色煞白,急请了大夫,给袭人看了,命是保住了,孩子却没有啦!
贾母又念叨着:“这就是你所认为的清清白白的人么。”
王夫人气得发抖,恨道宝玉被她勾引带坏了,要把袭人卖掉,宝钗以贾府名声为由拦着王夫人,极力劝说,摆明利害,王夫人大赞宝钗贤良,把袭人降为通房小丫头。
宝玉回来,听说了袭人之事,心中有些歉疚,便到袭人房中温言劝慰,袭人趁此拿捏起来,哭闹着要宝玉事事依她,要死要活的要宝玉再不去找黛玉,气得宝玉甩袖而去,多日不入袭人房中。
宝玉更是常出入青楼、酒楼,京城里都知荣府二公子不好读书,不务正业,与薛蟠同流合污,王夫人无奈让宝钗管着、劝着,宝玉似是听了宝钗的话,出了门又去了青楼、酒楼。一日里在府里的时间算起来远远没有一个时辰。
昨儿,宝玉回来的早,宝钗苦口规劝,顾不得长辈在前,一番大道理奉劝宝玉,正劝得紧,宫里太监来贾府宣旨,宣献玉蝴蝶之人与玉蝴蝶主人入宫请赏。宝钗便对众人言明玉蝴蝶是她薛家之物,与太监一同入了宫。
贾府众人候着信,以为定能领赏回来,谁知到了晚间,只有贾母归来,王夫人与宝钗未归,倒有公公来贾府问罪,着玉蝴蝶真正主人林黛玉明日入宫,才能释了王夫人与宝钗、元妃之罪。
贾府闻听此信,上下惶惶,贾母气道:“平日里你们欺瞒我,我睁一眼闭一眼也罢了,怎么欺到太后那儿去?真是家门不幸。那只玉蝴蝶本是林丫头的,什么时候成了她薛家的?”
贾政、贾赦也不知所措,恐大祸临头,祸及自己,还是贾赦道:“还是去求外甥女吧。”
贾政也道:“正是,正是。”
邢夫人道:“宝玉与外甥女感情好,还是让宝玉去一趟王府,求求黛玉吧。”
贾母拍着床道:“这时都想起她来了,她不在府里已经多日了,你们到北静王府去求吧。”
宝玉道:“明日一早我就去,老祖宗,我还有个请求,我带香菱同去,把香菱给林妹妹使唤,她们合得来。”
贾母答应了宝玉。
次日一早,宝玉起身换衣出门,如儿不在,袭人没了妾室身份,宝玉又不护着她,她挣扎着给宝玉找衣裳,见了宝钗所选那件粉色外衣,赌气给宝玉换上,宝玉也无心计较,穿了这件出门。
太后寝宫
众人入宫,一路行至太后寝宫。
黛玉低头与太妃、王妃、王爷一起行君臣跪拜之礼,太后挥手令众人平身,黛玉起身退到后边。
太后举目看过去,见黛玉冰肌莹彻,俏丽俊逸而不失娴静,款步姗姗,直如当年贾敏婀娜之姿,莹然目光,笑着唤自己闺名。一阵恍惚,太后的眼中蒙上了水雾。太后走下座位,走到黛玉身前,上下打量,哽咽道:“这就是敏妹妹的女儿,这么高了,要不是,今日我才得以相见。”
北太妃点头道:“当年我们三人情如姐妹,如今我们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了,她却……”说了半句便也哽咽住,以丝帕拭泪。
太后给众人赐了坐,问身后的女侍道:“贾王氏与贾薛氏交待了么?”
女侍应道:“回太后,那贾薛氏还是一口咬定是朋友所送。”
太后冷着声音道:“放下珠帘,把她三人带进来。”
淡黄色的珠帘倾斜下来,朦胧了黛玉等人的面孔。太后坐厅中,一脸威仪。
宫女去了很久,方把王夫人与薛宝钗、元妃带进来,跪伏在地上。
太后看去,王夫人身着命妇装,五十往上的年纪,相貌平平,安分、木纳的样子。身旁宝钗头上插几件钗环,面庞圆润,肌肤雪白,不施粉黛,朱唇榴齿。项下一明晃晃的金项圈,穿了件深蓝色宫女服,紧绷着腰身,极为不雅,脸上却是安然。虽如此,不掩稳重端庄态。
太后面沉似水,眉头微皱道:“怎么穿成此等模样?”
宝钗从容道:“昨夜有些意外,损了衣物,为不冒犯太后,特向宫女姐姐借来。”
太后摆手道“罢了,我也不想过问此事。”
略停顿,太后冷声道:“元妃、王氏、薛氏,玉蝴蝶到底从何而来,玉蝴蝶是何等贵重,怎会轻易送与你,还不从实招来?”
元妃无辜道:“臣媳确实不知。”心中暗怨母亲,给自己平空惹来祸端。
王夫人不敢抬头,身后宫女肃穆而立,两旁太监寒着脸,早已魂飞胆战,只得据实道:“是我娘家妹妹所送,我确实不知从何而来。听我娘家妹妹讲,是我外甥女的金兰契相赠。”
王夫人心中害怕,昨夜没有看到女儿元春,不知她关在哪里。而她与宝钗在宫里的冷屋里关了一晚,心里千百回抱怨薛姨妈连累了她,弄了不明不白的东西送给她,一夜的担惊受怕,神色有些憔悴,面上恍惚。
想起昨夜,王夫人心有余悸。
那屋子,环视四壁,才是真正的雪洞一样,屋中只有一盏琉璃灯,深秋入夜,阴湿潮气浸着身体,寒冷意从脚底到窜到脑心。她养尊处优惯了,只觉全身冰凉。缩了身子,撮着手,最后双手抱肩中,不时看一眼宝钗。
自事出后,王夫人与薛宝钗的心境不同。
王夫人诺大年纪,经历些风雨,倒也沉得住气。她见宝钗是依旧的端庄,似她心中自有盘算,一再宽慰王夫人,并嘱咐王夫人只说是林黛玉所送,即便追究的话,也牵扯不到自己。
王夫人更加赞许宝钗遇事镇静,不慌不乱,有宝钗在,王夫人觉得安心。把近日来对宝钗生的暗火,稍消了些。
原来王夫人终于成就宝玉与宝钗的姻缘,心里是一百个安心与放心。她一向担心宝玉一心牵挂着黛玉,为黛玉神魂颠倒,关心黛玉甚过关心她这个做娘的,她极恼火,想到一旦二玉成婚后,宝玉眼里更没她了,她只剩下此一子,本已袭不了爵位,黛玉又不关心宝玉的仕途前程,宝玉的一生还有何指望,将来要她指靠何人?那个贾环若有微许出息,强过宝玉,赵姨娘岂不是要扬眉吐气,气焰嚣张起来,她在贾府又如何立足?
她一力促成二宝婚姻,才舒口气。从此想着宝钗能助宝玉,宝玉的未来一片美好。谁知近一月下来,宝玉不只不读书上进,竟一味跟着宝钗那个混哥哥,她的亲外甥,成日出入青楼酒肆,一口酒气晃回来,回来也不顾颜面,看也不看她一眼,在娘面前就去亲近宝钗,除了读书的事,凡事唯宝钗马首是瞻,她这娘的话似耳边风抛在脑后,这个儿子成了她宝钗的?这如何能行,宝玉是她的心头肉,怎么能只要媳妇?而且宝玉何时能光宗耀祖?她邪火日甚,前些日她的心腹、稳妥人袭人又出了事,成了府里笑话,直让她自掌自脸,她心里窝火,对宝钗也渐渐不喜欢起来。好在宝钗察言观色,极力奉承,在她面前推拒宝玉,她才强压下心头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