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黛玉不忍再看,任由丫头搀扶着,到东暖阁里暖炕上坐下。
“打明儿起,各府里的谢礼都叫人送去,要安排妥当的家人,体体面面的才好。”黛玉一边靠在软软的引枕上,又道,“父亲这几日身子不好,吩咐厨房每日都用野鸡和老山参炖了高汤,给他老人家送去。”
“是,奴才这就去说。”王嬷嬷一边答应着,一边将丫头递过来的手炉放到黛玉的怀里。
“京城来的两位表兄只怕也要回去了,给外祖母极舅舅舅母们的年礼依然要丰盛,备齐了,等我看了再给他们送过去。”黛玉低垂着眼睑,看着淡绿色景泰蓝手炉上的描金花纹,轻声说道。
“是了。”王嬷嬷答应着,转身下去。
黛玉方和上眼睛养神。
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总是梦见娘亲那慈祥的面容,醒来三次皆是哭的昏天昏地,王嬷嬷干脆不再去睡,而是靠在黛玉的身边,温和的安慰着她,一如很小的时候,她总是搂着小小的黛玉,一边唱着曲儿一边拍打着她,哄她入睡的样子。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了催眠曲而已。
黛玉小憩了一会儿,无法再睡,所以干脆起床。
“姑娘,今儿没什么事,可以多躺一会儿,睡不着,养养精神也好。”王嬷嬷看着坐起来的黛玉,心疼的说道。
“不了,我今天想收拾一下母亲的东西。”黛玉看着发青的窗户纸,轻声说道。
何必这么着急?王嬷嬷想劝,但终于还是没劝出来,姑娘虽小,却是极有主意的,所有的事情只说一遍,她既然想这样,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见王嬷嬷沉默,黛玉嘴角一翘,苦笑道:“爹爹每日对着那些东西,必然心生伤感,母亲已经去了,我却不能再让爹爹这样伤心。还是收拾一下吧。”
王嬷嬷心中震撼之至,这却不像一个小孩子说的话,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声调,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也说不出来。
黛玉见王嬷嬷又一次错愕,不再说话,心中却苦笑道:妈妈,你哪里知道我心中是多么害怕,爹爹和娘亲多年来十分的恩爱,娘亲抛下爹爹而去,只怕爹爹已经万念俱灰,若不能想法子让他振作起来,后面的事情不敢想象。这些话,娘亲在活着的时候,已经嘱咐过了。求上天保佑,父亲身体安康。
贾夫人生前的屋子里,青绿铜鼎里依然焚着百合香,雨过天晴颜色的帐子,绣着一枝枝墨竹兰花,床上的锦被依然整齐的叠着,一切都是她生前的样子。林如海自从夫人去世之后,便歇在内书房,这是黛玉的意思,亦是他自己的意思,是不敢,亦是不忍,这最无情的阴阳相隔,永无见面之日。
小黛玉静静的把屋子里的所有摆设都看了一遍,似乎是要把这一切都永远的记在心里,之后便摆摆手,轻声说道:“都收起来吧。”
便有七八个大丫头一起上来,沉稳有序的,将屋子里的东西都一一收起,整齐的叠起来,放在已经准备好的大箱子里。
黛玉只静静的做在椅子上,看着丫头们收拾东西,一言不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里还没收拾好,却有内书房当差的丫头过来回道:“姑娘,老爷叫奴婢来请姑娘过去,说是有故人来访。”
黛玉便拿了帕子,擦干了眼泪,对奶娘说道:“妈妈,你在这里看着她们收拾,完了之后,再把我说的那一套帐幔等物都拿出来挂上。”
“是,姑娘尽管放心。”王嬷嬷也很愿意黛玉暂时不要在这里,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黛玉便带着雪雁往内书房来,尚未进门,在廊檐下便听林如海轻声叹道:“这些日子,多亏了我苦命的女儿了。若是没有她,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下去。”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便更加伤感,于是到了门口,丫头打起帘子,黛玉便抬脚进门。
“玉儿,快来,薛公子来探望你我父女,原本想着曾是旧友,亦没那么多避讳了。”林如海见女儿过来,忙伸手叫道。
黛玉抬头看时,果然见薛蝌一身素服,端端正正的坐在父亲的下手。见她来了,便连忙起身,对着自己行礼。
黛玉忙福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多谢薛公子记挂,快请坐吧。”
薛蝌和黛玉双双入座,林如海惨淡的笑笑,开口说道:“薛贤侄怎么会在扬州?”
“回大人话,晚生随父亲因家中的生意到此,便听说林御史家中有事,所以便过来瞧瞧,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林大人节哀顺变,以令千金为念,保重身子要紧。”薛蝌对林如海恭敬地劝道。
“是啊,你的话有理。”林如海轻声叹道。
“薛公子前些日子已经来吊唁过了,我们的回礼还没过去,倒是又让公子跑了一趟。”黛玉亦说着客气话。
“姑娘此话就见外了。想那日我们在山林之间赏月联句,是何等无拘无束?如今姑娘家突遭巨变,论理,我应该过来帮忙才是,只是我们商贾之家,又怕别人说闲话。”薛蝌一边轻叹着说道。
“薛公子客气了,林某向来没有门第之见,那些闲话之说从何说起?”林如海摇摇头,淡淡一笑,说道。
“父亲和薛公子先聊着,我去叫下人准备酒菜,难得有人能陪父亲说会儿话,薛公子便用了饭再走。”黛玉轻轻起身,对着薛蝌福了一福,转身下去。
薛蝌来不及多说,但见黛玉素白的身影已经隐入帘外,只好轻笑一下,又跟林如海说话。
黛玉到了小厨房,见三两个厨娘正在那里忙活着顺菜,见黛玉来了,都忙忙的放下手中的活计给主子行礼。
“你们忙你们的吧,我白问问老爷书房里来了客人,你们准备了什么饭菜?”黛玉淡淡的摆手,示意大家都起来。
厨子头是管家林诚的兄弟媳妇,娘家姓方,大家都叫她方嫂子,听见主子姑娘问话,忙上前回到:“回姑娘,今儿的鹅是新鲜的,还有几斤上好的茭白,这个季节亦是难得的,奴才自己生的豆苗也可以吃了,既干净有新鲜……”方嫂子一连串的,说出了十来个菜色。
黛玉没听清楚后面的,便摆摆手,轻声说道:“不必太多,只要精致就好,弄好了便送到老爷的内书房去。”
“是。”方嫂子连忙答应着,众人又给转身出门的黛玉行礼。
出了厨房,黛玉并没急着去父亲房里,而是带着雪雁回了自己的闺房。
屋里暖和,雪雁忙上来解掉了黛玉的紫貂斗篷,一边问道:“姑娘,忙了这半日,可要喝口茶润润嗓子。”
黛玉一边在自己日常坐的软榻上坐下,点点头,轻声叹了口气,并不说话。
雪雁端了茶来,见黛玉愣愣的,便小心的问道:“姑娘,怎么了?”
“薛公子的那幅画,是还他好,还是不还好?”黛玉呆呆的看着窗外,喃喃的说道。
“这也是什么大事?姑娘也值得费这些心思?”雪雁扑哧一笑,将茶盏递给黛玉,“不过是一幅画儿而已,就咱们家而言,也没什么重要的,而薛公子一定也不少这些真迹名画,姑娘何必在意?不过是一个赢来的彩头。”
“呵呵……”黛玉淡淡的笑笑,“是啊,不过是个赢来的彩头。”若当回事还给人家,倒显得自己小气,显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事情。
“走吧。”黛玉喝了杯中之茶,便起身离开自己的闺房,心中纠集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她便可以大大方方的面对薛蝌。
因为伤心地缘故,林如海又喝的有点多,酒后身体不支,黛玉便叫家人扶他去歇息。看着丫头们收拾了残羹剩菜,黛玉便叫雪雁将旧年藏的滇红普洱泡一壶来,给薛公子解解酒气。云南滇红普洱,越陈越香,酒红色的茶汤入口,又一股甘甜的感觉自喉头涌起,薛蝌放下茶盅,微笑赞道:“林姑娘这茶,真是极品。”
“薛公子喝着好便罢。”黛玉笑笑,这可是母亲生前所藏,自然是极品,只怕此时此刻,便是皇帝家也找不出这样的好茶来。
“那日蟠龙寺一别,至今已经一年多了,林姑娘却变化很大,若不是在林府中相见,薛蝌只怕却不敢认姑娘了。”薛蝌轻声一叹,当初的黛玉天真烂漫,是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且才华横溢,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一般,晶莹剔透,纯朴自然,而如今,她虽然长高了许多,亦更加美丽,更加忘尘脱俗,但眉目之间的哀愁屡屡不觉,却是让人不忍细看,偶尔与那一双明亮哀伤的眼睛对视一下,心便会隐隐的痛一下,上天真的不公,怎会让这样的女孩失去了母亲的呵护。
“世事变迁,人亦总是要变的,薛公子如今也不比当初了。”黛玉浅笑,如今的薛蝌较两年前不仅长高了不少,更加多了一份儒雅和成熟,当初的天真亦是不见,时间有时是好东西,它可以让美酒更加香醇,让往事更加悠长,让伤害更加浅淡,亦让人一步步走向成熟,摒弃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