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脉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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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辑(4)

第一辑(4)

柔和的心与柔和的美

—读《严文井选集》

两卷本、八十万字的《严文井选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为祝贺严文井同志九十华诞献上的一份礼物,也是送给广大读者的一份丰厚的精神食粮。

毋庸置疑,选集是一个作家创作的精华。收入《严文井选集》的童话、寓言、小说、散文、文论、序跋、书信,浓缩了作家在各时期、多方面的艺术才华。字里行间,我感受最深的是作者那颗无比柔和的心。这份柔和,源于对生命的热爱,对真善美的追求,是未泯的童真,是饱经沧桑后的澹定,是历尽风雨后的宽容。严文井是以其想象丰富、充满哲理的儿童文学名世的,在那个由小面人、小老鼠、小松鼠、蜜蜂、蚯蚓、大雁、鸭子、小公鸡、小蚂蚁、蚊子、小猫和浮云、风、小溪流、向日葵、石头,还有小孩子南南、丁丁、唐小西等组成的童话、寓言世界中,他向我们讲述了要勤快不要懒惰,要勇敢不要胆怯,要正视困难不要逃避躲藏,要乐于助人不要见死不救,要积极向上不要贪图安逸,要踏实工作不要自我膨胀等很多质朴的人生道理,这些道理是以柔和的语调,在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小故事中显现出来的,而不是站在高坛上的枯燥说教。在他的眼中,不仅小动物们会说话,布娃娃会讲故事,就连一朵淡紫色的花,也会唱歌:“可是无名的小花到底有自己的歌,自己的音乐。听了这样的歌,就是大理石,也会变得柔和。”

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严文井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的童心不只是在创作儿童文学的时候才显现,而是已经化为自己观照世界的方式。六一节快到了,有位阿姨要他对孩子们说几句话,他最想说的竟是请孩子们“帮助我做个好孩子。”这话表面看来像是老顽童的玩笑话,其实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话语,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严文井从周围孩子们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小的方面如教他跳皮筋,大的方面如乐于助人、文明礼貌等优良品质,都曾深深地感染过他。

他柔和的心,同样流露在最能显示作家本心的散文创作中。在那个散文名篇《我仍在路上》中,他把自己的心捧给读者:“但我的心是柔和的,不久前我还看见了归来的燕子。真正的人正在多起来。他们具有仁慈而宽恕的心,他们有眼泪,但不为自己哭。”

和鲁迅评价陶渊明一样,严文井并不是浑身静穆,他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或者说,他的那份柔和,丝毫不影响表现其思想的深刻性。当读到“中国这块土地,产生不了堂吉诃德。我们的国情只允许产生阿Q。”“书毕竟不是柴火的代用品。我的希望是:人们既有柴烧,也有书读,只是不要皇帝。”这类句子时,我们会为之击节叹赏的。他还有更为含蓄的金刚怒目,甚至带一些“黑色幽默”的味道。比如,他在一个新年祝愿中写道:“说实在的,我还有些奢望。比方,一般的‘倒爷’变得心慈手软,而‘官倒’们忽然都变成大大小小的雷锋……”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感到我快要变成辣椒了,我的心不是那样柔和。”这些话适足以反证出他的单纯与善良。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或者说“表里如一”、“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这些话用在严文井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早就有人称他是“风格家”,这种风格可以看作是他柔和的心的外化。他的童话、寓言、小说、散文、序跋乃至文论,体裁不一,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量使用诗化的语言、具音乐感的语言。这种文体风格可以追溯到他的老师沈从文,可以追溯到“公安三袁”的“性灵说”、魏晋的小品文甚至更远。作为文学史上重要的一脉,这类风格的作品奏出的可能不是黄钟大吕、瓦釜雷鸣,而是一支小夜曲、一首奏鸣曲,但它的美是谁都否定不了的,那是一种淡淡的、柔和的、有点蓝色的美。它有着别样的感动人心的力量。

两卷选集算不得厚,也不必求厚,就像严文井笔下的那条小溪流,涓涓流淌,永不停息,他的作品滋润了几代读者的心灵,还将继续滋润下去。

2005年3月27日

圆融贯通见学问

—读《南怀瑾讲演录》

2004年到2006年,国学大师南怀瑾应内地邀请,先后在上海、海南向知识界、工商界、传媒界作过五次讲演,后由人整理成《南怀瑾讲演录》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3月)。这有点像北大面向公司老板办的国学班,也许北大由此获得的启示也说不定。区别只在于南大师是真正的大师,只拿很少的讲课费;所讲的知识是真正的国学,不是鸡零狗碎。

此前,南大师在内地出版的著作已然不少了,据我所见,有《论语别裁》、《孟子旁通》、《老子他说》、《易经杂说》、《历史的经验》、《禅话》等十几种之多,他老人家说自己一辈子只写了两三本书,其他的书都是由学生根据讲课、演讲记录整理而成。

照这个说法,老人为什么只写两三本书?依他的国学功底,像某些作家写长篇小说那样,洋洋洒洒,写个二三十本应该不在话下吧?可老人说,古人拿一辈子的经验、一辈子的学问,只留下一两本书。释迦牟尼一辈子没有写一个字,可全世界的文化里面,他的经典最多;老子只有五千言;孔子述而不作,只有一部《论语》。他的解释是,真正的读书人应该做经世致用的大学问,写能影响和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大书,“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是老人的抱负,也是老人的境界,他点醒了沉湎于“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的芸芸众生,至少对于我这样一个以写作糊口的人,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既是国学大师,谈文化教育就是不可回避的话题。老人痛感近一二十年来,我们自己的文化没有根了。西方文化没有好好接受,中国文化的精髓——经,也没有几个人读得懂。他说:“我常常感到,国家亡掉了不怕,还可以复国;要是国家的文化亡掉了,就永远不会翻身了。”这样的论断,只有浸淫于传统文化很深、传统文化已化入其生命的人才可以说得出,说出来也才有分量。谈到教育,老人说,现在小学生背的书包那么重,他们小时候读书,尽玩的。他一辈子在外面卖弄的,就是十三岁以前的东西。比如《资治通鉴》,十三岁以前,他已经圈点过三次了。那时,书背完了就玩,到处玩,哪里像现在的小孩子这么辛苦。他八九十岁了,看报还不用戴眼镜。现在的小孩子绝大多数架个眼镜。国家一旦有事,这些人怎么出来当兵打仗啊?先要报告敌人慢点放炮,说我眼镜还没戴上,那行吗?还有就是考试,一路考下去,把读书人、知识分子的人格都磨光了。“消磨天下英雄气,八股文章台阁书”,考试就是消磨天下英雄气。他说,现在的教育,变成商业行为了。校长、老师大家是在出卖知识。观诸现实,年年提素质教育,年年谈为学生减压,可是小孩子的书包究竟减了几两?学生戴眼镜的比例下降了几个百分点?对于这么重大的问题,社会、学校、家长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了。这难道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吗?

历史人生,是南大师讲演中的又一个重要话题。老人做学问,不是死读书读出来的,而是参悟出来的。他结合了自己的知识积累、人生阅历,再加上自己的体察、静悟,所以他的学问圆融贯通,不玄奥,不凝滞,而是活泼泼的,有充盈的生命痕迹。比如,他强调要有忧患意识,“一辈子太享福,太顺利、太平安了,没有忧患意识,像吃了毒药一样,把自己毒死了。”他强调“势”,说:“一个时代的潮流,一股社会的力量,当这个力量来的时候,你跳不出来就会被他埋没了,沉下去了。……用兵也好,做事业也好,‘势’最重要,重点在把握‘转’字。”他讲知识分子要有独立人格,说一个知识分子的养成有四个字:卓而不群。“只有真正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才能独自站起来,不跟着社会风气走,自己建立一个独立的人格。”

学问的圆融贯通,还体现在大师的调侃和幽默中。老人说自己平生“一无是处,一无所长”,是调侃;他解释“男婚女嫁”是男的昏了头,女的就来嫁你了;把男的看住,当猪一样养就是“家”,也是调侃。他还拿税务员调侃。说一个苏联大力士在上海表演,把水果的果汁挤干后,扬言说谁能上台再挤出一点,就给他五十大洋。有个抽鸦片驼背的老头子走上台去,愣是挤出了三滴水。大力士有些不解,问:“我挤完了,那你怎么还会挤得出来?”老先生回答:“因为我是收税的。”幽默的例子更多。他说:“人家都讲我信佛教。我说没有,我真正信的是睡觉。”“明清两朝,皇帝跟绍兴师爷共天下。现在有的人跟秘书俩共天下。”谈中国传统文化时,他打比方,说孔家店是粮食店,因为粮食人人非吃不可;道家是药店,生病就得去买药吃,不生病不需要买;佛家是百货店,什么都有,你高兴可以去逛一逛。做学问做到这个份上,才是真正的化境吧?

我们常常说杂文要杂,提倡学者杂文,读了南怀瑾的书,其中的道理更是不言而喻了。

良心、血性PK昏庸、腐败

—评王开林《敢为天下先——湖南人凭什么纵横中国》

当年一部《河南人惹谁了》惹起了全国的热议,如今,王开林又出版了一部同样为地域文化张帜的著作《敢为天下先——湖南人凭什么纵横中国》,想必也会让很多人议论纵横。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湖南人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说“半部中国近代史由湘人写就”不会有什么疑义。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黄兴、蔡锷、宋教仁、谭嗣同到魏源、陈天华、齐白石,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更不必说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等当代雄杰了。

在这部集中展示湘人特质的书中,作者撮取了26位较有代表性的人物进行剖析,试图通过这些个案,让人们了解到湖南人的蛮、辣、勇、智是怎样炼成的,体悟到地域文化的共同性(人物性格的共同特点)和多样性(人物的多重性格)。所以,我们不仅看到曾国藩、左宗棠、黄兴、蔡锷、杨度等众多熟悉的身影,也看到易顺鼎、八指头陀等一些陌生的面孔,甚至还有叶德辉这样的痞子学者。因为本书的主旨在于展示湘人的性格特点,并不在于为人物树碑立传,所以作者在刻画每个人物时,并不是面面俱到,而是突出其身上的某一个或几个特点,从而使全书的主题更为鲜明,读来饶有兴味,而且印象深刻。

捧读此书,在慨叹湖南人“火辣刀刚不怕死,荆天棘地敢争先”的性格之余,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湖南人的这种性格在历史进程中的推动作用到底有多大?湖南人的良心、血性与晚清、民国政府的昏庸、腐败PK而落败的结局,对于当代乃至后世会有怎样的启迪?

“良心、血性”是蔡锷在总结曾国藩、胡林翼二人文治武功时得出的结论。他认为曾、胡二人本为书生,却可以跻身中外名将的行列,就因为他们有良心和血性,从而使他们身上的可能性发展到绝顶,建立了不朽的功勋。良心和血性当然不止见于这两位湘人,在蔡锷、唐群英、易顺鼎、八指头陀等人身上都有相当精彩的展现。比如,蔡锷作云南都督时,特别关心民众疾苦,云贵两省的商贾合计着要为他铸造一座高大威武的铜像,蔡锷却将这笔款子用于赈恤两省的饥民,他说:“彰人之功,不若拯人之命也。”还将自己的薪俸由600元减至60元,以苏民困。

再比如,1912年8月25日,国民党成立大会在北京召开,党纲草案中取消了“男女平权”的条文。中国同盟会第一位女会员唐群英率女界代表据理力争,向宋教仁、林森发起质询,两人以沉默作答,唐群英怒不可遏,冲上前去,二话不说,便左右开弓,当众打了宋教仁和林森各一记响亮的耳光。

还有,别号哭庵的易顺鼎极力追求当时的名伶金玉兰,以重金贿赂金玉兰的干爹许玉田,只求与美人见上一面。谁知守身如玉的金玉兰一听易顺鼎的大名,立刻把他和轻薄之徒联系在一起,拒绝见面,让易顺鼎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年仅26岁的金玉兰因患白喉去世,时任印铸局代局长的易顺鼎听说尚未装殓,坚请抚尸一哭。玉兰家人再三挡驾,但见他哭得惊天动地,不得已,才答应了他的请求。这易顺鼎进入内室,抱着玉兰的寒尸,大放悲声,丝毫不减于当年哭母的水平。由于他素日体虚,这一哭之后,竟然染上重病,委顿了很久才痊愈。

敬安和尚笃信佛教,燃顶时,头上灼了48个香疤,从脖子到腹部还灼了108个香疤,两臂更是体无完腹。在宁波阿育王寺,他从手臂上割下四五枚铜钱大小的肌肉,置于佛前长明灯的灯油中;接着,又毅然将左手的两根手指在长明灯上烧断,这就是“八指头陀”名称的由来。这样的血性实非常人所及!

不错,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份超卓的良心和血性,湖南才可以涌现出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等一批中兴名臣,使千疮百孔的晚清王朝在风雨飘摇中多撑持数十年之久;才可以出现那么多的第一:主张学习西方科技的第一人魏源,出使欧洲的第一人郭嵩焘,为维新变法流血的第一人谭嗣同,留日学生中为正义事业愤然蹈海的第一人陈天华……

人不可能选择时代,但是人却可以选择面对现实的方式。生逢乱世,是像湖南人一样葆有一份良心和血性,还是因循守旧、明哲保身,答案是清晰的。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份良心和血性有很大局限性,尤其是当它们遭遇昏庸、腐败的围剿之时。下述英才的“非正常死亡”足以说明一切:

光绪11年,左宗棠听到《中法条约》签订的消息,气愤填膺,连呼:“出队,出队,我还要打!这个天下他们久不要,我从南边打到北边。我要打,皇帝没奈何!”因为恶气攻心,他呕血数升,猝然而逝。

中法战事爆发之后,年逾古稀的彭玉麟以兵部尚书衔主持中越边境的军事行动,所部大将冯子材等人相继取得镇南关大捷和谅山大捷,他正要乘胜收复越南的时候,李鸿章却见好就收,上演了胜方急于媾和的怪剧。彭玉麟郁闷之外,又受瘴毒侵袭,从此一病不起。

还有谭嗣同、陈天华,因患胃出血而英年早逝的黄兴(42岁),因肺癌、喉结核病逝于日本的蔡锷(34岁),被窃国大盗袁世凯派人暗杀的国民党的智囊宋教仁(32岁)……更令人激愤的是八指头陀的屈辱而死——1912年,出任中华佛教总会首任会长的八指头陀,眼见在全国各地陆续发生攘夺僧产、毁坏佛像之类的事情,他受湘中宗教界人士的全权委托,到北京与内务部礼俗司司长杜关当面交涉。在内务部,杜关的态度既强硬又恶劣,说僧产原本得自募化,充公没什么不合理的。八指头陀予以分辩,把杜关驳得无词以对,这混蛋官员恼羞成怒,诟骂之余,竟动手抽了大师一记耳光。八指头陀受此屈辱,当晚胸膈作痛,第二天一大早就圆寂了。可是像杜关这样的货色,在某高官的庇护下,居然可以毫发无损,“好官我自为之”。

洋务运动失败了,维新变法失败了,辛亥革命的成果被袁世凯窃取了,接下来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中国,屈辱的中国,怎样才能走出一条致胜之路?有识之士在思考、在探索。

湘人章士钊说:“为政在人。人存则政举。政治为枝叶,人才为根本。”胡林翼说:“凡办事,首在得人,……地方之事,以十万兵而不足者,以一二良吏为之而有余。”合肥人李鸿章更是自负得要命:“中国的文武制度,事事远在西人之上,独火器不能及。”

只有一个人认识到人治、德治的局限,把目光投向了西洋的法治,他就是第一位驻英公使郭嵩焘。他说:“圣人治民以德。德有盛衰,天下随之以乱。德者,专于己者也,故其责天下常宽。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也。故推其法以绳之诸国,其责望常迫。其法日修,即中国受患也日棘,殆将有穷于自立之势也。”可惜他的话没有谁能听得懂。

没有法治,再多的良心和血性都将归于浪费。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并非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地失算。”读了王开林这部书,如果我们不能透过这些个案,引发对法治、体制等问题的思考,那么我们的阅读就等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原载《啄木鸟》2008年第6期